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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

第八十三回 王主母慈心怜仆女 程父执侃言谕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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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巫氏本性自居聪明,又仗着己有私积,娘家小饶,与丈夫话不投机,吵闹起来。从来厮嚷无好口,把话都说得太狠了,难以收场,一怒上轿,小厮背了悟果跟着,径回娘家而去。

将来姑娘的私积,入了娘家的公费;巴氏在日,还有母氏之情,巴氏去世,必有兄妹之变。家家如此,处处皆然。这一回不必详述,再几回也不用找明。

只说王氏在堂楼坐着,猛想起孔慧娘那个亡媳,到底是书香人家贤媛,举动安详,言语婉转,就如画在面前一般。又想孔慧娘活着,他委曲在丈夫面前劝解,也未必就由福儿弄到这个田地。忽而一阵心酸,不觉眼流恸泪,叹道:“我那好孝顺媳妇呀!”忍不住了,便放声哭将起来。绍闻发了急,劝解道:“娘休如此,咱好家好院,为甚的大哭起来,不叫邻居街坊笑话么?”王氏喝道:“你小两口子,孝顺哩我心中喜欢极了,由的我不哭?”一发大哭起来。绍闻无奈急忙跪下道:“我原不成人,怪不的娘心里难过。娘只要开一点天恩,把我打一顿,就打死了,也不亏我。娘只休哭,留下我改志成人的一条路儿。”

王氏方住了哭声,绍闻却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

正哭时,只见赵大儿引了女儿,拿一篮子嫩肥韭菜,另夹了一个小包袱儿,上了楼来,放下与王氏磕头道:“奶奶好!”

又叫女儿道:“与老太太磕头,老太太想你哩。”女儿磕下头去。又叫女儿与少爷磕头,女儿也向绍闻磕了头。

这女儿已长成了一个半女半媳的身材,脸儿好看,脚也缠的小了,头发梳的光光哩,爬角上绑了一撮菜子花儿,站在门边,睁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望着贴的画儿观看。王氏不觉回嗔作喜道:“您娘儿两个坐下。”老樊也顾不的厨下烧火,跑上堂楼,与赵大儿两个拜了一拜。赵大儿也叫女儿道了万福。

老樊指着篮儿说:“这是你拿的韭莱?我拿厨下择去。”赵大儿道:“不用择,昨日割下来,已择净了。”老樊拿起哈哈笑的去了。王氏喜之不胜。

这不是他忽悲忽喜,总缘赵大儿在菜园住的久了,茹真啜朴,根心自能生色,今日见了主母,这善气迎人的光景,登时把一个诟谇场儿,换成了大欢喜世界。可见家居间少不了“太和元气”四个字。

大儿到厨下,老樊打发吃饭,这也不用细述。

却说兴官见了这个女娃儿,原自吃乳时便是一对儿玩耍,今日又要在院里寻旧窑窝,做那滚核桃的营生。这女娃儿面上含羞,只贴在奶奶跟前,再也不动。王氏问布包的是什么东西,这女儿取出鞋扇,学的针线,叫奶奶看。王氏接来一瞧,针脚细密周正,俱是黑缎子做的。王氏问道:“这俱是你爹穿的么?”女儿道:“不是。这是鞋铺子哩,我爹揽上来,我妈擘画我叫扎小针脚。做成了,拿回鞋铺里,匠人才上厚底。扎一对工价,够称半斤盐吃。”

王氏见女娃儿心底明白,口齿伶俐,并且面庞淑秀,举止安详,心中叹道:“巫家媳妇,如何能及;若是孔家媳妇在时,将来可以笼养成一个好闺女。”即吩咐冰梅道:“你开箱子,寻些针头线脑,碎缎块儿,小绸幅儿,葛巾凉扇,与这女儿。”

冰梅得了一声,即引入自己卧房,与了些散碎东西。又手拿一面镜子,问王氏道:“把这镜子与了他罢?”王氏道:“正好,我却没想起来。女娃大了,梳头洗脸没个镜子,梳的不正,洗的不净,自己怎么得知道呢。”王氏又与剪子一把,裁尺一条,这些物件,都是“德、言、容、工”上东西,就如王象荩给绍闻买砚水池,不买鬼脸儿一样意思。

却说王氏一向糊涂,怎的忽然明透?原来妇人性情,富厚足以养其愚,一经挫折,因悔知悟,竟能说书籍笔墨是传家宝贝;见了农器耕具,知道是吃饭家伙;织机纺车,知道是雪中不寒,夜间不冷的来路。不然者,大富之户,直看得戏箱是壮门面彩头;小康之家,就看得赌具是解闷的要紧东西。

这段话,原是要紧当申,且作闲言撇过。单言赵大儿同老樊厨下吃了早饭,上了楼来。只见女儿伺候奶奶早膳,奶奶已与女儿头上扎了红头绳了,拔去菜花换了两朵软翠,心中好生喜欢。王氏道:“你两口子还回来罢。邓祥蔡湘们几个,近年陆续走了。您原是咱家老本的人。这个女娃儿,就叫随我睡。”

大儿道:“极好。奶奶只要向俺家男人说一句,就是了。”王氏道:“昨日已向您家王中说过。他今日在南园做什么?”大儿道:“他昨晚半夜总没睡,点着灯,在屋里走来走去。忽然摇摇头说:‘这是断不能行的。’又迟了一时,摆摆手说:‘这个是人家再不肯依的。’不知他想些什么。我瞌睡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睡哩。今早我要做饭,他催我娘儿两个来送韭菜。我说:‘你不吃饭?’他说:‘还有昨夜剩饭,烧一把火就热了,我还有紧事要办哩。’不知他今日要办什么紧事。”

言未已,王象荩已到楼门,说道:“少时有客来。不用备午饭,奶奶只摆出十一二个碟儿,好待茶。”即叫赵大儿速向厨下烹茶。王氏道:“那的有果子哩。是前几年时,自己做的油酥四五样子,桔饼、糖仙枝、圆梨饼十来样子。这几年就断截了。况且也没茶叶。”王象荩道:“既然没有,奶奶取钱,小的速去买来。”王氏道:“如今当一票子,花一票子,那的有钱。”王象荩道:“小的赊去。”王氏道:“近日赊不出来。”

王象荩道:“小人还赊得来。至于茶叶,小的有卖菜钱,取他一篓中等哩罢。”

王象荩去不多时,拿了一篓茶叶、十来包果子,递与赵大儿作速饤碟子,说程爷、孔爷、张爷、苏爷、娄少爷就到。赵大儿问道:“奶奶,碟子在那柜里?”王氏道:“那里还有碟子哩。”赵大儿道:“一百多碟子,各色各样,如何没了?”

王氏道:“人家该败时,都打烂了。还有几件子,也没一定放处。”赵大儿各处寻找,有了二三十个,许多少边没沿的。就中拣了十二个略完全的,洗刷一遍,拭抹干净。却是饶瓷杂建瓷,汝窑搅均窑,青黄碧绿,大小不一的十样锦,凑成一桌围盏儿。王氏看着,长叹了一口气。

却说赵大儿不敢怠馒,急将买的果子,一色一碟饤成。老樊烧茶,才放了蟹眼,响了蚓鸣,只听王象荩说:“程爷们来了,少爷迎客。”

原来王象荩早起自己烧火,热了两碗剩饭吃讫,锁了门户,一路飞走了几家。说是我家相公,要请爷们商量一宗话儿。这王象荩此时的体面,恰在孔、程、张、苏、娄诸公面前用得着,都承许下饭后早到。果然在孔耘轩家取齐,一路儿说笑着而来。

到了谭宅,王象荩至东楼门,请绍闻陪客。绍闻急上厅迎接,逐一见礼。众人俱让张类村坐了首座。

张类村道:“今日世兄见招,有何见谕?”绍闻原不知所以,未及应答,程嵩淑接道:“类老,是问你要房价哩。”张类村道:“契明价足,待少有余时,即当奉帮。”程嵩淑呵呵大笑道:“是问你要筑墙的工钱。”张类村道:“方才我从贱婢那院过来,见墙垣如故,不曾见有匠人垒的模样?”孔耘轩、苏霖臣笑个不祝程嵩淑道:“墙垣原未垒,是个思患防闲的意思。如今二月已尽,只恐‘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娄朴见一般父执满口打趣,心内想此亦前辈老来轻易难逢之一会。默坐无聊。便同绍闻到账房去。

苏霖臣笑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张类村道:“年皆花周上下矣,口过!口过!”程嵩淑道:“你只管‘杏林春燕’,不问‘芳洲杜若’是谁之过软欤?”

这列位老先生说趣话儿诙谐,后边赵大儿、老樊擎着碟儿,在屏后打响儿,王象荩一碟儿一碟儿放在桌面以上。又提的茶来,泡上六盖碗。绍闻同娄朴,也从账房内回到大厅,一同坐下。绍闻也不便开言,一来自己理短,二来这番举动,绍闻尚未深知就里。

王象荩将茗碗散开,众客呷了几口,便问王象荩道:“你今日知会我们到此,说有要紧话商量,是什么话呢?”王象荩道:“我家相公,近来日子退了。要账哩来到,面皮娇嫩,言语支撑不住,将来是如何结局?众位爷们当日与我家原是至交,诸凡事体互为商量,小的伺候几十年,是亲眼见的。如今我家该怎的方好,爷们想出法来,小的与大相公好跟着照样办去。”众人却擎着杯,难以开口。程嵩淑道:“老兄们看不见王象荩满面急气,比少主人更觉难堪。今日请我们一起老道长,无非陈曲做酒——老汉当家之意。孝移兄去世,他的家事,我们不能辞其责。若不替他出个主意,也就负好友于地下,并无以对忠仆于当前。”张类村在首座,说了一句道:“我帮不起。如不然者,我叫正心再送二十两算房价,断断不写在文约上。”

程嵩淑便道:“老哥近日一发糊涂的到家了。富者赠人以财,仁者赠人以言。若说是帮,咱四五个尽着力量,凑上一百两,这燎原之火,也不是杯水可灭的。只怕一家大急,牵连的几家俱小急起来。只除了娄厚存还不恁的急,是宦囊,不是修金。

只恐也不济事。”娄朴躬身道:“小侄送一百两来。”程嵩淑道:“少,送二百两来。但当送于完债之日,不可送之在先。”

娄朴道:“小侄遵命。”苏霖臣道:“我也打算帮几两送来。”

程嵩淑道:“就不叫你帮,也就不许你说帮。帮之一字,乃是官场中一个送风气使钱的陋习。我们穷措大,袖中一个小纸包儿,也说一个帮字,岂不令人羞死。我也不是拉着三位,与我这没钱的做伙计。况且绍闻是自己跳到井里。就是失足落水,我们也犯不着其从之也。”孔耘轩道:“依老哥说该怎的?”

程嵩淑道:“你们系翁婿,不便多言。今日不是贤坦得意的事体,做泰山的,只可恭默而已。”绍闻是正急的人,见程嵩淑话头,的确有个主见,看王象葛时,又不便再为开言,只得躬身道:“小侄一向原干的不成事体,惹老伯们挂心。今日奉邀过来,恳乞指一条路儿好走。”程嵩淑道:“贤侄,前话儿不用提起,只说当下的话。这‘欠债还钱’四个字,休说是俗下谚语,那是‘孔圣人为鲁司寇时,定下的律条。所以论今日之富,数产以对;论今日之贫,数债以对。身上有了大债时节,那产便要‘逝将去汝’这也别无妙法,只有割爱忍痛,是好药方儿。但弃产之时,也要有个去此存彼的斟酌;某一宗是上关祖宗,下系儿孙的,虽有重价不可轻弃;且拣那不起利息、无关食用的卖了还债。至于还债之时,只要一个去恶务荆若是斩草不除根,依旧还发芽。这是后日还债之时的诀窍,还说不着。今日讲弃产,只靠定王象荩去办。管家卖地,原是宦族恒规。但人家仆人,求田问舍以及卖业弃产,俱是作弊的。你家这个王象荩,我们是出得甘结写得保状的,断断无一毫欺瞒。若你出头卖产,人家便以破落公子相待,那些产行地牙子,就有百法儿刁蹬你。况且这些买主,专以手中之蓄积,操他人之缓急,那就难了。既卖之后,即请账主还债,第一个少不的王隆吉,他认的银色高低,算盘也明白。第二个少不了盛公子,他主户大,肯出利钱,客商们不肯得罪他。况且性情亢爽,客商们若是刁难,说那些半厘不让的话,盛公子必吆喝他,他们怕公子性动粗。总之以撤约勾历为主,此之谓结局之道也。类老,耘老,苏哥,娄侄,咱的话完了,咱走罢。”一面说,一面动身去讫。

绍闻跟送,这老先生们辞回。张类村自上小南院不提。

王象荩又尾众而行,程嵩淑道:“我说的话,改不得,也添不得,你回去急办就是。”

王象荩回到堂楼禀话。王氏道:“我在屏后听的明白,程爷句句是可行的话,咱就照着这样行。吃过午饭,你回南园,叫他娘儿两个,再住一两天回去。”王象荩点头道:“是。”

午饭已毕,手提篮子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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