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人臣贵守正,豪杰当见机。淮阴弃执戟,所志在高飞。
雌雄方未定,天意靡攸归。
何为集千枯,呜呜悲式微。食人之禄,死人之事,这是常情常法。但草草相从,不过是众人待我,定要为他死义,身戮名灭,也是匹夫之谅。故豫让不死范氏中行,而死智氏。韩信、陈平不终事项王而归汉,还只算个善见机,不是背义。秦王与金刚相持,一守四月。敬德、寻相,都也回在麾下来挑战,秦王只是不出。几次敬德来,单搦秦琼出马。叔宝要与他定个雌雄,秦王不许。渐渐到了食尽,金刚自己领前军,寻相中军,敬德后军。金刚已去,敬德还来搦战,要使唐兵不疑。直待金刚去了两日,敬德直临唐营,大声道:“累次讨战,你只是不出。如今有胆力出来决一死战。不然咱家回兵,任你来赶,咱也不惧你。”嚷叫一会,把鞭稍一挥,众军尽望北去。敬德自在后边压阵。
故作负□虎,谁为冯妇撄。
秦王道:“我料这厮必走。但敬德虽云善战,无奈士气已颓,当乘势追击,可复并州。”自带了刘弘基、丘行恭出中路,秦叔宝带齐国远出东路。程知节带李如珪出西路。三支相隔,不过一二十里,以便声息相闻。殷开山督大军粮食在后,一连放上三个炮起身。一直赶到吕州地界,敬德与寻相已是合兵一处,望见尘头大起,知是追兵到来。拨转马头,排一个阵势。这边秦王兵先到,也不打话,一涌冲杀。敬德力敌秦王,寻相来战刘弘基,胜败未分。东西两路,探知中军厮杀,疾忙赶上。秦叔宝、齐国远、程知节、李如珪一齐来奔敬德。任你铁石人,也难拦架,只是护着这些兵,且战且走。部下老弱,不能行走,零星落后,跑不得快,都遭砍杀。敬德骑乌锥马跑得快,一日一夜,足够走了二百。秦王并各将也赶了二百里。到了高壁岭,好一条岭:峭壁连天起,危涂接汉迢。车难方轨进,人倚五云高。
跑到岭下,刚待上岭。刘总管赶上前,一把带住秦王缰绳道:“大王连破贼兵,其功可云奇矣。深入不已,路险力疲,脱有失误,前功尽弃。”秦王道:“北来尽多山险,金刚不知据险拒我,只顾逃走,计穷可知。我今追之,当使如痴雷不及掩耳,众心仓卒,不能复合;智谋仓卒,不能遽出,必败无疑。若少迟延,或据可守之地,合已散之人,更费我经营矣。丈夫死国,岂暇顾身。”
破险入荆榛,追奔暮又晨。丈夫履戎行,谋国不谋身。
叔宝等见秦王如此意气,道:“某等愿舍死从大王灭贼。”秦王策马先进,各将官也不及造饭,策马后随。到雀鼠谷,连宋金刚也追着了。此时贼兵多,唐兵远来反少。秦王分付把兵仍分三支,此进彼停,互相休息,以疲贼兵。来到谷口,敬德单骑勒马立在谷口,似黑杀神一般。谷口狭隘,唐兵与他相拒,一时不能进谷。只见谷左首山上,一连飞下几枝箭来,把敬德铁幞头打得老响。却是叔宝差下数十伶俐军士,抄路攀藤附葛的占在上面放箭,从高而下,虽有盔甲,难以抵当。敬德无可奈何,只得舞起双鞭,雪团似挡着箭,跑入谷去。秦王与各将乘势赶进谷中,彼此轮流追杀。敬德也恃着自己有勇,也赶回来迎敌。自早至晚,八次相持,却也三日被唐兵赶得粒米不得粘口,便是铁人也软了。部下与宋金刚部下,共被唐兵杀了万数,捉了万数。金刚部下剩得约有二万多人,逃入介休城去了。正是:
涸鱼虽脱网,龙变是何时。此时已出谷口,秦叔宝向前道:“此去介休不远,贼已入城,有地可据。我等到彼,营寨一时未立,恐他城中有生力兵出来劫营。况众士已两日不食,三日不解甲了,且此少息,明日进兵。”秦王传令:就在谷口西边平原上歇马。问:“军中曾带有粮食么?”帐下回覆:“粮官在后赶不上,众军带有干粮,沿路已吃完。贼兵弃下粮饷,只顾得追赶,也不曾收得。”秦王道:“可有生口么?”道:“适才出口有一只贼兵失下的羊。”秦王道:“也可充饥,将来杀了,与众将士分而食之。”部下饥得紧,也自去找些禽兽,并自己私带干粮食用。
屯扎一日,大兵已到,秦王着埋锅造饭,吃了去打介休。敬德在城中对金刚道:“唐兵远来,粮饷不继。我兵累败,人心不振,只是坚守挫他兵锋。”金刚道:“唐兵远来疲敝,正该乘他,怎只固守?”自己带兵一万出西门,敬德带兵五千出南门,寻相带兵五千出东门。秦王也分兵迎敌,亲敌宋金刚。先是任城王道宗、刘弘基与金刚相敌,金刚拚死砍来,也不能取胜。秦王竟领一支奇兵,直冲他阵后,阵后一乱,连前兵也败。金刚要进城,也不得进,被秦王又砍了三千多人,直追过张难堡地面。堡里面也是个唐浩州行军总管樊伯通,听得宋金刚兵来,谨闭堡门,让他兵过。及至秦王兵到,还道是未尽贼兵,不敢出来。唐兵喊是秦王到,也还不信。直到秦王自来叫门,才敢开。听得说秦王赶了许多路,不曾午膳,送的两瓶烧刀子小米饭。秦王见军士不得食,也略吃些,然后收兵。这边寻相被知节杀得大败,敬德与叔宝胜负相当,却退入城里。此时刘武周听得金刚大败,所得州县都失,逃入突厥,宋金刚还不知死活,要在那厢收兵相战,也没个人应。秦王要到晋阳,又恐敬德是员骁将,他若不除,终为后患,差下任城王道宗、宇文士及,一文一武,到介休招降。敬德闭门不纳。道宗在城下大声道:“我秦王兵如破竹,河东尽平。武周、金刚逃入突厥,足下困守孤城,将欲谁为?”敬德只做不听得。倒是寻相对敬德道:“秦王之兵,果是猛勇,我们在此,兵粮有限,终难自立。况武周猜狠异常,金刚刚愎自用,待我等也只平常,何必为他死守。”竟放了道宗、士及进城相见。道宗与士及,说及秦王好贤下士,不欲以兵威逼人,部下多是四方慕义来投将官,不可执迷。”敬德原也是个直汉,当不得这两人巧言,寻相撺掇,就全城归附了。这是:
就汤伊尹原非畔,天意归时人意从。
到营中相见,秦王甚加优待,升他做左一府统军,使领新降兵八千,与秦叔宝、程知节都为心腹之将。屈突通累累说他为人刚暴,怕他不肯实心投顺。况又叫他管自己兵,凭他提调,怕乘机为变,甚是不难。秦王只是不听,带他同至晋阳,打听得宋金刚、刘武周逃在突厥,后又思南还逃走,都为突厥所杀。知得并州无事,就将并州交与总管李仲文,传令西还。
只见幽州总管燕都王李艺,差部下将官尉迟南来贺秦王送礼。叔宝见了,邀至营中,问及罗总管夫妇与他表弟,都平安。尉迟南道:“总管因唐主初起义兵,着史大奈领兵来助义。得长安时,又差下官来上表劝进,所以唐主大喜,封燕郡王,赐国姓,镇守幽州。只是目下因与窦建德邻境,常来侵扰。喜得令表弟武勇超群,愚弟兄同心戮力,又得两员将官薛万均、薛万徵,乃涿郡通守薛世雄之子。薛世雄为建德诈败气死,所以二人要报亲仇,极其效力。目下曾差高世兴为将,来攻幽州,被罗公子与小将们分路大杀,也斩他首级五千有余。争奈地小兵微,不知后事如何?”叔宝问及张公瑾、白显道。尉迟南道:“张公瑾他出仕夏王,闻道在洧水为官。白显道时症,前岁身亡了。”此时童环、金甲都在宋金刚部下为将。童环是雀鼠谷被唐兵生擒,叔宝偶然看见,收在部下。金甲随寻相来降,叔宝也讨来署在帐前,都请来营中相叙饮酒。千里徒相思,一朝还共集。絮语不嫌疲,却厌更筹急。
次日叔宝进见秦王,道:“幽州李总管,原是末将姑夫。且末将少年负屈,远戍幽州,得姑夫提携,复还乡井。今年已垂暮,日遭窦建德凌逼,末将意欲前往省候,伏乞钧旨。”秦王道:“李总管效义抒忱,已膺圣眷。今又差人来贺,礼无不报。将军既系至亲,欲往省候,顺便就差将军前往报聘。”秦王也写了一封书,备了礼,交与叔宝。叔宝将部下交与程知节带管,自己带了从骑数十人,前往幽州进发。
将至幽州,一望征尘大起,但见:
红日惨无色,征尘蔽不开。
叔宝道:“这一定是与窦建德交兵了。”果然是窦建德要报前日败兵之仇,亲提大兵二十万,战将千员,直犯幽州。李总管见他势大,只是婴城固守。建德驾了云梯、撞竿、冲车,排满城下。李总管见城南雉堞低矬,道:“他必从此处攻打,地下都穿有地道,要出奇兵。”巧是建德果攻城南,人多得紧,城上虽有炮石,他也不怕。一竟扒城,手都已到垛头上了。却是罗公子在城上砍杀,薛万徵、薛万均统了些敢死之士,从地道中杀出,都是长刀大斧,在攻城的背后乱砍。城下不提备,当抵不来,一哄就走,连到城垛边的,都心慌跌了下来,被他兄弟二人与众死士杀有一千余人。燕郡王得了胜势,着尉迟北守城,自己父子各带精兵出城。意思道:“建德败兵,这一回必定冲动他大营,乘势还可取胜。”不期建德听得攻城兵败,城中毕竟趁势追来,预先传令,在营中排了阵,只待城中兵到,填了壕堑,一齐杀出。燕郡父子两个与薛万徵、万均一齐赶到寨前,却见灰土扑面,又斗着风,殺得彼此不见。窦建德兵从灰尘中杀出,燕郡王父子虽勇,怎当得他兵多,一涌而来,把来都围在垓心。燕郡王只得自舞着两条银简,罗成是缠杆矛,薛万均、万徵是大刀,杀来杀去,只要侥幸进城,一步步往城捱。建德兵一步步随着围,不能脱身。正是:四下皆楚歌,乌骓怎生逝。正在危急之时,喜值叔宝到来,知是交兵,叫尉迟南:“你且带了从人礼物进城,我去战场上瞧一瞧。”尉迟南道:“秦将军善觑方便。”自去了。叔宝独自骑着马赶来,也不知胜的那家军,败的那家军,只听四围喊道:“不要放走李艺!”叔宝就知围在里边的是李艺了。乘着建德兵不提防,提起两条简,泰山压顶似打下来,直犯重围。进得围来,见他父子拚命死战,叔宝大喊道:“姑爷休慌,秦琼带领大唐兵来了。”燕郡王听了,也吃一惊,真是从天而下。起初时两条简杀进,两条简杀出,这番四条简混做一处,不知那个是燕郡王。乘□叔宝杀进来的路一齐杀出,二十万兵,没个敢来拦挡的。及至追来,当不得秦叔宝英雄,尉迟北又点精兵出城接应赶杀,建德又听说秦琼带领唐兵来,怕一时唐兵来助,料不能胜,只得退兵去了。这便是叔宝:
武勇已服众,虚声又夺人。
叔宝立马在后,直待各军进城了,进城。燕郡王已在城门边相候。叔宝见了道:“姑爷请先回,小侄即刻相见。”燕郡王就先到府中,发放各将官守城的守城,哨探的哨探,有功的赏劳,死伤的优恤。公事完,叔宝冠带进见,先行参礼,送上秦王的书札礼物。次后又过来要行内侄之礼拜见。燕郡王再三不肯道:“今日若非贤侄,幽州存亡,亦未可知。鞍马劳顿,不须行礼。且同至私衙与老妻相见。”封了门,与叔宝同至私衙,罗老夫人忙来相见:
天涯骨肉终相聚,只是相逢更白头。
叔宝拜了四拜,罗公子也换了战袍,出来相见,与叔宝对拜了四拜。叔宝送上些与姑娘表弟的礼,俱收了。相谢毕,问起叔宝母亲与妻子,道:“俱在山东。”问叔宝别来踪迹,叔宝备道:“为隋家立功高丽,因为宇文述妒忌只得投唐。燕郡王道:“我观天时人事,必定归唐。贤侄为唐家佐命功臣,荫子封妻所不必言了。最喜愚夫妇,年逼桑榆,遭此乱离,又得与贤侄相逢。”叔宝道:“姑爷举迤北附唐,不异窦融归汉。他日图画凌烟,小侄得随其后,自是大幸。又喜姑娘康健,贤弟成人,使小侄相见,不胜庆幸。”于本晚大开家宴,都吃得酩酊。仍旧留叔宝在书房中安歇,与罗公子谈了彻夜,论及当时豪杰并当时僭窃,道:“都不能有天下,毕竟还归唐家。贤弟当一心事之,莫要二意。”
次日禀明燕郡王去拜尉迟兄弟,又访薛氏兄弟。盘桓数日,叔宝要相辞起身,道:“世充建德未平,不是偷闲之时。”燕郡王夫妇甚是依依不舍。罗公子要相从同去建功,叔宝道:“姑爹姑娘老年,不是你出外从戎之时。况且建德未平,四郊多事,不宜轻出。”罗公子也不敢相从,又留款了两日。燕郡王撰了一道表达唐主,一道启达秦王,也备了礼送叔宝西回。叔宝别了姑娘,燕郡王在郭外相送。正是:
相看头已白,此会是何时?
罗公子与两尉迟、两薛,都在十里长亭饯别。叔宝对罗公子道:“贤弟,处世甚难,你做惯公子,恐不宜于世居人下,受不得腌2之气。如必要建功立业,可俟建德平出来。”又对两尉迟与二薛道:“家姑夫年老,表弟少年,作事俱仗四兄,为他保境安民。”说了相别。因世充在洛阳,建德在山东,仍旧取路在迤北到关中。秦王又已奉诏出兵向洛阳了。
总评:
原本李艺后不得见,兹为补入。既入李艺,则诸人又不得不补矣。个中敬德之事稍略,以本传所重在叔宝,不可多及耳。
秦王战守极合兵法,故战无不胜。余都是莽男子,何能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