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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莲梦

第十二回 莲梦醒时方见三生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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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王昌年走进里头,听得哭声震地,并无一人迎接,昌年心慌。及走到房门首,方见崔世勋出来,一把拖住昌年说道:“你来了,今早我香雪女儿死了,如今现在床上。”

昌年听了,恰像头上打下霹雳一般,立刻走进房中,果见香雪死在床上。昌年吓得魂不附体,痛哭起来。把香雪满身一摸,只见四肢柔软,心头尚温。昌年带哭问道:“患什么症候就到这个地位?”世勋道:“自从前月宋礼部来,说你中途失散,不知下落,香雪便恹恹不起,终日昏睡,今早竟奄然去了,也没有什么病。”昌年悲苦异常,无暇说自己途中之事,对世勋道:“她心头尚温,四肢柔软,且守她一、两日,再备后事。”

你道香雪本无疾病,为何如此?原来就是紫姑山司花神女,因花神职掌繁杂,一身管摄不来,要一个才貌双全的闺女帮她,方得完事。因与仙曹说明,暂借香雪魂魄,检点众花颜色,那一夜便来相请。

香雪看见一位美女走进房中,要请同去。细问缘由,方知是帮贴司花,就有一本册籍,交付香雪。揭开一看,俱是草木名花。花神道:“木本诸花,我自己分派,妳但与我将这草本,照色派清。”香雪自恃有才,便同她出门。一霎时腾云驾雾,遍历名园。但见牡丹芍药,蔷薇木香,种种名花,深红浅白,该深色的就与点染,该浅色的就与拂拭,当真个五色俱备,百卉鲜妍。

检点完了,花神领她去见紫姑仙。香雪又逞才调修了几款,说牡丹、芍药,有色无香,蕙兰、茉莉,有香无色,宜加全备。花中窈窕,惟虞美人一种轻盈艳丽,宜登上品。紫姑仙见奏大喜,说:“香雪所陈,甚为有理,但世间名花,各有所重,香色不能兼全。今可取虞美人加以变色,酬答汝功。”香雪同花神拜谢而出。

自后,各园中惟虞美人不依原种,变幻多端,如单叶变为千叶,浅色变为深色,是因香雪陈奏之功也。花神对香雪道:“承小姐帮助,花事有成,深感深感。妾闻王昌年已经回家,今日当与小姐玉成好事,以为千古佳话。”便着几个使女,择旷野之地,结成园亭,请香雪住居于此。花神自去寻取昌年。

说这昌年守在香雪房中,不胜怨恨。原来上边规矩,人死了不待成殓,那至亲先要到野外去招魂的。昌年挨至五更,独自一人,竟往城外招取小姐魂魄。

走过了几里路,昏昏沉沉,不知远近,忽看见花神走来问道:“郎君别来无恙,此行将欲何往?”昌年叹道:“小生遭遇多难,家中近有大变,今早此来,实出痛心。”花神道:“不必忧伤,小姐现在这里。”昌年道:“不信有这事,家里死的又是何人?”花神道:“你若不信,可随我来。”

昌年反疑是梦,便随花神走进园中。但见百花争艳,果然小姐坐在其中。昌年一见大喜道:“小姐果在此间,我昨夜到家莫非做梦么?”香雪道:“偶因分任司花之职,暂时出门。吾兄远归,有失迎候。”昌年还怕是梦,急急扯住小姐不放。花神笑道:“何必太疑,当送你回去。”便差两乘轿子送至家中。

昌年与小姐谢别花神,各上了轿。那园亭忽然不见,但见轿子如飞,顷刻间已到门首。昌年先下轿迸门。世勋看见,正要哭起来,昌年道:“小姐现活在此,与小婿一同来了。”世勋大骇,即刻外边,当真是小姐走进门来,那两乘轿子也不见了。一家大小,无不惊异,尽来簇拥小姐一同进房。

此时,因外头有这异事,个个出来,并无一人在房。那床上睡的,不知不觉穿好衣服,坐在房中。外面拥进来,蓦然合做一处,依旧是活跳的一位小姐。世勋又喜又吓,呆呆的,只管细看。小姐道:“王家表兄,今日回来,我父亲桑榆暮景,正好依傍过日子了。”

昌年正要回答,忽家人进来报:“宋老爷来拜。”昌年只得出来迎接。乃是宋纯学,他闻昌年归家,又闻小姐有变故,特来看看。说道:“小弟自与年兄在中途忽然不见,那时兄在何处,到今方始归家?费小弟寻了几日。今早又闻小姐有什么异事?”昌年把花神之事瞒过,只说道:“那日大风扬沙,故此失散。又因闻得游兵作恶,暂缓一日.所以归迟,小姐偶有微恙,今幸全复。”纯学道:“恭喜,恭喜,年兄既归,目下便该择吉了。”昌年道:“正要商量此事。”纯学道:“前日行聘,原是小弟做媒,年兄何不借舍舅的西园住了,待弟与兄择下吉期,完那冰清玉洁。”

昌年听了,即到里面与世勋说知,世勋大喜,出来面谢纯学。纯学谦逊一番,就挽昌年出门,同到西园来,老潘更加款待。纯学即往外边拣了黄道吉期。

到了正日,昌年备一付盛礼,穿了公服,打起刑部执事,纯学做了行媒,鼓乐喧天,送到崔家结亲。世勋迎接进厅,内中拥出小姐,一对夫妇拜了天地父母,拥入洞房,合卺结亲。

世勋在外,陪了纯学吃酒。小姐与昌年并不客套,添绣斟上酒来,两个说说笑笑,吃得半醉,散了酒席。添绣伏待上床,掩门而出。昌年就把分别出门以至误认老潘的话先请了罪,又把拖神托梦终始周旋的话后叙了情。香雪也把女师入赘、柳林得梦并诗绢暗合之异说了一遍,两人说了一夜话,说到苦时,上面愈加亲热,说到喜时,下边岂肯生疏,那些风流恩爱,自然是少不得。这事按了不提。

再说女师莲岸,自从见了真如法师尚且雄心勃勃。真如整顿禅房与她居住,也不参禅学道,也不念佛看经,日夜思想昌年,无从见面。有时感慨悲歌,抡起掸杖便要杀出去。

过了几月,心上禁遏不住,即来禀真如道:“弟子雄心未断,意欲出山,完了俗愿,待数年后,然后归山。”真如道:“我怕妳一去不来,老僧放心不下。也罢,既是妳此志不衰,今夜子时大吉,老僧亲送妳去。”

莲岸拜谢,回到自己房里,收拾行装。自想:“此番出去,先到河南,寻取昌年。然后差世勋同纯学收聚柳林残兵,寻觅程景道、李光祖,再加团练,何患无成。”打算完备,又来禀真如道:“弟子半夜起身,恐怕惊动老师,先此拜别。”就拜了四拜。真如道:“既是如此,今夜老僧到不奉送了。”莲岸欣然别了真如,早早打开铺盖,暂且睡下,好养精神,半夜出山。

只见睡到子时,听得晓钟初响。莲岸急急背了行李,出了涌莲庵,赶下山坡。恰好撞着程景道。莲岸大喜道:“你为王森所败,我原不怪你,为何不别而去?一向在哪里?”景道道:“败军小将,无颜相见,故此流落他乡,请问大师到哪里去?”莲岸道:“我因误去投降,朝廷敕斩,被我用术逃避。今日此去,仍要做前番的事。”景道道:“既逃避了,小将备有马匹、器械,大师可速上马前行。”

莲岸便上了马,两个走不止数里,忽然有一队兵马阻绝去路,两个细看旗号,俱是柳林内的。景道大喝道:“你是那一家营头,敢在此拦路?”只见那营里一将骑马冲出,见了莲岸,即时下马,纳头便拜,乃是李光祖。莲岸大喜。光祖道:“小将自别大师,总领兵马,破过四十州县,专候大师到来,不期此处相遇。”就请莲岸并景道进营。

叙过了礼,莲岸对光祖道:“我要往河南,寻宋纯学与王昌年,并看香雪小姐,你可护送我去。”光祖承命,立刻起行,就到开封府,在三十里外扎营。

莲岸独自进城,寻到崔家,问昌年消息。管门人道:“王老爷同宋老爷在西园吃酒。”又问:“香雪小姐在家安否?”管门人大怒道:“你是何人?敢问我家小姐。”遂大骂起来。莲岸不与计较,就转身到西园来。

果然,纯学与昌年欢呼痛饮,看见莲岸,全然不睬。莲岸道:“宋纯学、王昌年,你两个不认得我了?”昌年道:“妳是什么人?”莲岸道:“我是柳林中女师,你两人受我厚恩,难道就忘记了?”纯学道:“我们是朝廷大臣,妖魔草寇,这等放肆!”叫左右:“索了!”

当下走出数人,将莲岸绑缚起来。莲岸大骂道:“有这样负义的!当时贫困,如鸟投林。今日富贵,就反面无情。如今李光祖、程景道现统大兵驻扎城外,少不得把你两个剁作肉酱。”昌年大笑道:“我们富贵到手,哪记得许多旧恩。贼寇不得无礼!”叫左右:“拿去斩了!”

众人将莲岸拥住,拨出刀来,劈头便砍,莲岸着忙,一跳,忽然惊醒。乃是一梦,身子依旧在禅床上。遂披衣而起,见日高三丈,真如法师上堂说法,众僧环绕而听。莲岸愤恨不已,走进法堂,拜见真如。真如道:“莲岸,妳要出山,昨夜这一梦就是出山的好处了。”莲岸气得目定口呆,也不回答。

真如道:“莲岸,妳且平心和气,听老僧说明来历。大凡红尘中事,只瞒得无知无觉的人,爱欲牵缠,痴情羁绊,念头起处,正像生在世间,永无死日,譬如酒醉的人,不知不觉昏迷难醒。没有一人坐在最高之处,冷眼看人,或是贪名,或是贪利,庸庸碌碌,忙过一生,及至死时,名在哪里,利在哪里。可知冤仇恩爱,皆是空花,巧拙妍丑,尽归黄土,妳道有何用处。世人不明,往往为情而起,终身迷惑,不知回头。我想只如做梦一般,譬如夜间昏黑之时,闭了两眼,一样着衣吃饭,亲戚相叙,朋友往来,喜是真喜,乐是真乐,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天明了,翻身转来,梦在哪处,可再去寻得么?我想,世上诸事都是假的,独妳昨夜所梦到是真的。须要早早回头免生疑惑,不可痴心妄想,为世所弃。莲岸,妳生前原是如来座下一朵白莲花。勿谓草木无情,偶然感到,便罚将下来。妳如今持想怎么?”

真如说罢,忽然大喝一声,正像山崩地裂的叫道:“莲岸,哪一条是妳的宝岸?”只因这一喝,惊得莲岸如梦忽觉,拜倒座下,放声大哭道:“些微一身,尚且不保,何况身外之事。莲岸今日才见老师面目矣。”真如道:“一时偶觉,未足为真,妳再去参来。”自此,莲岸洗净凡心,一念不杂,每当真如说法,言下了然。

一日,偶到庵外闲步,看见涧水里涌出一朵莲花,莲岸折取供养老师。真如一见叹道:“老僧建立此庵,因有这朵莲花。今日被妳折了,老僧欲辞此庵矣。”即命侍者,唤集众僧,俱付莲岸主持,焚香沐浴,端然化去。莲岸自后,遂为庵主,一样开堂说法不提。

却说王昌年成亲后,夫妻恩爱,时刻不离。过了数月,朝里推升山东巡按,报到家中,荣显异常。昌年即与小姐分别,请宋纯学做内司,竟到山东来。

常例,按院到任,先要私行,访察善恶。昌年同纯学各处私行,遇见一个道人,逍遥自得。纯学细看,认是程景道,就扯住道:“闻盟兄遁迹深山,小弟日想旧情,无从见面。今欲何往?”景道道:“原来是宋盟兄,小弟住在白云洞,两月前偶到小柴岗,遇见李光祖,始知别后诸事。他自从出了柳林,就到小柴岗,入赘在胡喜翁家,娶他女儿。村庄耕种,甚是闲适。小弟约他这两日在此处相会,同往涌莲庵,候问女大师。”

纯学惊道:“大师朝廷处斩,小弟与她营葬,怎么仍在涌莲庵?”景道道:“原来盟兄不知,当日大师用遁逃避,所斩的却是假尸。如今阐扬宗教,居然是大善知识了。”纯学喜道:“有这等事,小弟也要见她。”就引景道与昌年相叙。昌年闻知女师现在,也自欢喜。景道又问:“两位兄长近况如何?”纯学道:“王年兄代天巡狩,暂尔私行。至于小弟,已做废人。”便把前事说了一遍。景道听了,不觉长叹。三人遂入店沽酒共饮。

果等了一日,李光祖徒步而来,纯学昌年接见甚喜。景道与光祖备述纯学、昌年的事,光祖道:“我们三人俱属闲散,王兄贵为御史,不知可肯同到涌莲庵候问大师否?”昌年道:“向受大师深恩,焉有不去之理。就此同行便了。”

四人一齐起身,寻山问水,共向涌莲庵来。山径荒僻,幽异非常。那程景道是熟路,在前引道。行了多时,望见前面一座小庵。藏在树里,白云拥护,清流环绕。景道道:“涌莲庵已到,我们须在涧水净手,好去拜佛。”

四人俱净了手,缓步入庵,共进法堂。先拜了佛,后向侍者道:“汴州王昌年、金陵宋纯学、新安程景道、燕山李光祖求见大师。”侍者传进里头,停了一会,出来道:“请四位少坐,大师即出相见。”昌年等俱不敢坐,等候升堂。

少顷,幢幡宝盖,香花灯烛,接引而来。果见莲岸织锦袈裟,庄严相貌,高登宝座。四人一齐叩拜。莲岸吩咐看坐,四人坐下。莲岸道:“别来许久,今日何幸俱至小庵。”四人道:“弟子向赖大恩,只因散处各方,有疏候问。今幸不期而遇,特来瞻礼大师。所喜法体清安,超凡入圣,弟子等庸碌凡夫,愿求指示述途。”莲岸道:“景庵已久闲云,不必另叙。各位近来所做何事?”纯学道:“弟子削籍闲居,功名之路,已经绝望。光祖入赘村庄,安居乐业,惟昌年现任代巡山东。”

莲岸笑道:“王文令绣衣御史,贫衲也属洽下,失敬、失敬。近日香雪小姐闺中纳福,圆亲几时了?世勋老将,想尚能善饭?”昌年道:“世勋闲住在家,香雪怀念大师,有如昔日,数月前成亲的。至于仕途况味,弟子也勉强应承,不久当遇处山林。”莲岸道:“少年事业,原该向上做去。若能急流勇返,尤见智识不凡。贫衲初至庵中,尚犹雄心难灭。后来,承先师提醒,昏迷顿觉,此心净如朗月。今日与各位相叙,虽则一片旧情,而心下全无芥蒂了。”

光祖道:“昔日大师如此法力,今日一见,令人妻孥之念涣然冰释,何况名利。”莲岸道:“我倒忘了,闻纯学入赘潘家,何如?光祖所娶何姓?”景道道:“潘家琼姿小姐,四德俱备。光祖入赘小柴岗胡喜翁之女空翠小姐,又极贤淑。”莲岸道:“可喜可贺。”便唤侍者:“整备素饭,四位吃了,可在荒山游玩几日。”莲岸下了法座,邀进里内,人家又谈些世情之事。

到了次日,四人拜别大师,莲岸道:“贫衲有见性之语,四位须静听。古人云:‘岸少知回,想当以明自鉴,往往有才,多为身累,若不乘时明心见性,一旦年齿日衰,无能悔及,至于名利两途,皆属空花,有何所益,请公宜细思之。”四人再谢道:“大师明训,敢不佩服。”

莲岸就把古瓶一个送与昌年,古砚一方送与纯学,古镜一圆送与光祖,古炉一座送与景道。又有一玉盒附寄香雪小姐。四人收了物什,分别莲岸,一径下山。景道送出山弯,也就回去。

昌年对纯学、光祖道:“大师何等英雄,顿悟如此,吾辈碌碌风尘,殊觉无味。小弟自今以后,即当隐迹柴门矣。李兄若不弃小弟,求多叙几日,待小弟辞了官,畅饮而别何如?”

纯学也留光祖。大家到省城来,昌年即出告病文书,再三恳切朝廷许允,罢官而归。光祖已辞别回去。昌年与纯学一齐驰归。昌年到家见了香雪,备述女师的话,又送上玉盒,香雪大喜。

自后,各家生男育女,宋、王两姓结为婚姻,世勋寿登九十。潘一百、焦顺皆崇尚佛教,改行从善。昌年家内造一花园,遍种奇花,月遇一样花开,昌年必沥酒相庆,默寓酬谢花神之意。后来各把家事付托儿子,约光祖、景道再看大师。后不知所终。有人传说女大师立地成佛,昌年、纯学、光祖三人俱学景道,成仙羽化,未可知也。诗曰:

才子佳人信有之,颠颠倒倒费寻思。

诗人着眼描情想,独倚南楼唱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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