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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史

第五十一回 劳夫人梦里簪花 来毓秀灶前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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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画鼓频催声韵悠,芙蓉遍插美人头。梦中色相机先露,一段良缘逐水流。

话说王玉仙因嵇西化一言落巧,极赞劳我惜之美,不觉醋心萌动,变色道:“自古说‘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那‘死也甘心’四个字,谁教你吐出来的?读书人有三到:眼到、口到、心到;和尚们有三毒:眼毒、口毒、心毒。你那两个圆秃秃、光溜溜眼珠好生利害,瞧那女人妍媸美恶,不放一毫儿空哩!况我等女眷们将自己姿容较别人颜色,岂不识的好歹?劳夫人皓齿丹唇,发云鬓,丰姿艳冶,肤若凝脂,比我丑陋之姿胜过数倍。不要讲你等男子瞧之羡慕,便我女辈见了亦自相怜。你讲他玉貌不减于我是面腴诡言,非知心实话,我焉得不恼?贼和尚,你想是么?”嵇西化笑道:“我的奶奶,说的不差,字字钻透肺腑,就如活佛一般。小僧怎敢打诳语?委实见了那人,心下有些动念。”玉仙道:“这是不必讲的。你单论我二人容貌,孰为上下?”嵇西化道:“劳夫人乃月里嫦娥,王奶奶是蟾宫仙子。细加评品,纤忽无差。”玉仙道:“一油嘴,可见出家人生成的奸巧!罢、罢、罢、你自去罢!今日尚然如此,向后心迹可知。”嵇西化又跪下道:“小僧并没一言欺蔽奶奶,何故奶奶反骂小僧奸巧?教人实把撮不定。呀,好苦耶!”玉仙笑道:“我家唤你诵经祈子,不教你耽饥受冻,有甚苦呀?”嵇西化呆瞪着两眼,径不则声。玉仙道:“谁把你做哑狗卖,恁地闭口无言?”嵇西化道:“小僧也没甚话讲,今夜生死,只恁奶奶发挥便了。”玉仙推道:“你去罢,莫在此胡缠!”嵇西化一头滚倒地上,抵死不动,王玉仙笑做一堆。两个半真半假地缠了一会,不觉已是二鼓。玉仙将和尚搂抱起来,熄灯就寝取乐,不题。

且说来金吾第四位夫人劳氏,当夜吃罢晚饭和侍儿小兰到玉仙房中消遣。行至门首,忽听得有人笑说;侧耳再听,是一个男子声音。我惜悄悄唤小兰踅转居中房内,爬向高处隙中窥觑,将二人耍笑光景瞧的清切。但言语说得轻巧,听的不甚明白。直待灯灭之后,才从后轩踅回房去。令小兰煎茶。小兰道:“夜已深沉,又无客至,夫人煎茶何用?我惜道:“我一霎时心烦口渴,遍身似火烧一般十分难过,故思茶吃,快快煎来!”小兰道:“好端端出去步月,为何陡生渴疾?莫非罗衣单薄,受了些风寒呢!”我惜叹道:“痴丫头,你省的什么?我这病内热外凉,非伤风露,内心事不乐耳。”小兰道:“老爷虽然远出,不久便回,夫人何必忧郁?”我惜怒道:“我身子甚不耐烦,咽喉中干燥欲呕,偏要你絮聒问的不了,可恨,可恨!”小兰不敢做声,且去生火煮茶。

我惜斜倚着小几而卧,不觉朦胧睡去。忽丫鬟报说:“老爷分付:江上芙蓉盛开,已整下酒席于江口亭子上,接五位奶奶同赏芙蓉,门外停车相候。”我惜不暇妆饰,即出门上车。迤行至江口,远看江水滔滔,一望无际。傍岸有一雕花亭子,内中做官的与诸位夫人已在彼饮酒。我惜下车步入亭中,行礼叙坐。只见岸上芙蓉开的一片通红,如错锦相似。做官的东顾西盼,拥众姬欢饮一回,复大笑道:“静酌觉的无兴,催花击鼓何如?”合席齐声道:“妙!”唤小厮折下一枝芙蓉花来,我惜道:“花虽折下,无鼓奈何?”做官的将手指着栏杆外道:“兀的不是鼓也?”我惜抬头看时,恰是一个强大标致和尚,手内捧着梆子在那里看花。我惜对做官的道:“那是一个沙门,何云是鼓?”做官的道:“权借彼募缘之梆为我传花之鼓,有何不可?”那和尚应声道:“山僧愿充鼓吏,三挝遍及花神。”做官的大笑,令传花起鼓。一连传了四遍,这四位美姬皆簪花饮酒。做官的抚掌欢悦,众姬起身劝酒。忽然西北上飞下一块火光,大似车轮,就地滚了几遍,焰腾腾把亭子四围烧着。亭子内众人一哄而散。我惜惊惶,也欲奔走,奈两脚似绳子绊住的一般不能移动,心慌胆颤,高声喊叫:“救人”!只见那和尚撇下手中梆子,举起两只褊衫大袖抄起江水呼呼地泼将上来。顷刻间,亭中之水已过腰胯,我惜大叫道:“不要水了!”和尚应声道:“不用水,你那火怎么肯熄?”不顾前后,把江水乱泼将来。我惜拚命冒水而走,忽然脸上冲着一阵冷水,打了一个寒噤。惊闪醒来,却是南柯一梦。眼看时,炉火正炎,残灯未灭。我惜欠身而起,小兰捧茶过来,我惜呷了数口,数瓯子放下。小兰道:“适才娘索茶吃,等不的下口;今茶已煎熟,啜得些须,又复停而不用,却是何故?”我惜道:“适者遍身烦热,故思茶吃。偶尔凭几一睡,便觉寒栗不宁,啜茶反欲作呕,汝可打点我睡罢。”小兰忙帐拂床,整叠枕褥,薰笼内拿起锦被铺了,然后扶劳夫人进房,各自安寝。

当夜,我惜因心绪恍惚,睡不成寐。暗想:“王玉仙原来与嵇和尚勾搭上了,何等受用!那腹中之物,毕竟是佛门之种,我也量这老头子鸡形的鬼厮弄,怎有这样伎俩?不期今晚被我瞧破。那一腔欲火不知怎样,焰的利害!我看那和尚温存腼腆,多少情趣!甫能够与他相叙?”追悔道:“他二人顷者笑耍之时,可惜不冲将进去。”又转思梦中境界,十分奇异:“莫非这僧家与我宿缘有在?”因此心坎上撇他不下,颠倒寻思,反覆不能合眼,有诗为证:

梦里机缘着着奇,醒来倚枕暗追思。甫能遂却风流愿,地久天长永不离。

且说这小兰从幼儿卖与来府,因他伶俐,拨在西园劳夫人房中伏侍。此时年已十八,颇谙风情,只为内外隔绝,罕与童仆相见,倒也是朵未经风雨之花。夜分窥见隔房动静,因主母烦渴索茶,心下已自洞然明白,故将言语反覆相约。可见这个丫头亦是在行的人物。当夜也将那把刀儿想了一个更次,终久是未曾下水之船,不过空想一回便自睡去了。次日吃罢早饭,偷空儿踅入王夫人房内来闹耍。推开两扇门儿,从客座前直进到轩子;转过花栏杆,又从小门边穿到厨房内,静悄悄并没人影。只见毓秀独自一人站于厨下,一只脚搁在小椅子上,斜扭着身躯,低着头炉口煽火。两个见了,厮唤罢,小兰道:“你在此烹甚物件?可与我尝味么?”毓秀道:“罐子内是莲枣汤,姐姐可掬数枚吃吃。”小兰取箸子往罐中一掏,却是几片人参,就将著子在毓秀头上打了一下,笑道:“臭尿精,莲枣在何处?谎的我好……”毓秀哈哈地笑了一声,把那搁起的脚往下一放,便弯倒腰大喊道:“死也,死也。”小兰忙扶住道:“妹妹何故恁地疼痛?”毓秀两眼流泪,不住口呻吟叫苦。停了一会方才拭泪煎汤。小兰复问苦痛之因,毓秀叹气道:“这事难对姐姐讲的,只是我年命该死,受此魔障。”小兰道:“我与恁是一家,有什么病患与我说知何妨?或系沉重,可对大奶奶讲,接医疗治。”毓秀沉吟不答。小兰终是聪明,心头一转,便猜到那话儿地步,冷笑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你这痛处我知之已久,何苦瞒人!”毓秀两颊通红,佯笑道:“油嘴!你知道我什么?”小兰指着罐子道:“你煎那独参汤与谁呷呷?”毓秀道:“我家奶奶吃的,管他做甚?”小兰道:“这事瞒的别人,恁能掩得我兰姐耳目?老爷在家时,凡进那一位奶奶房中过夜,次早必煎人参汤与他吃,以补血气。这是旧规俗套,我岂不知?今日老爷远出,你家夫人煎此何用?”毓秀道:“我奶奶怀了身孕,那一日不吃人参哩?”小兰道:“昨晚初更天气,甚人在后轩里和王奶奶笑耍?”毓秀听了这话,半晌无言。自古道:“亏心难做”,毓秀被小兰兜心窝一针两艾,便显出病根来。当下心里暗忖:机关已露,难以遮掩。把那向前跳墙来往事迹,备细说与小兰。小兰颠头道:“是,是,昨夜我瞧见光景已揣摩到九分九厘田地,但您那搁脚的贵恙我已估度定了,兀自瞒我怎地?”毓秀含羞道:“姐姐是个乖觉之人,我做妹妹的怎好掩饰。我那日……”三个字才方出口,只听见房里夫人叫唤。毓秀忙道:“姐姐且请坐着,待我伏侍奶奶吃了参汤,慢慢地告诉苦楚。”小兰笑道:“这是极乐世界,有甚苦楚?我在此候你,快快地来么!”

毓秀笑嘻嘻地拿了独参汤拐进房里去了。小兰跨马势坐于一条烧火凳子上,闭着两眼摩想颠鸾倒凤的光景,不住身在凳子上摩荡,口里连声道:“妙,妙!”不期毓秀来到,插口道:“庙不知寺”!小兰开眼笑道:“打和尚惯家,止知有寺,焉知有庙?”毓秀也哼哼地笑起来。小兰道:“且休笑话,可将正经事讲与我听。委实为甚地染了病症不能舒转?”毓秀道:“数月前老爷在家时,那一日接嵇和尚忏悔,偶因雨阻留于书斋权宿。我奶奶偶瞥见小嵇身姿雄伟,私心羡慕,令我过墙约彼相会。谁想这秃厮好生极险,抵死留我……。此际待欲脱走,怎当他两手捺定,上面以舌尖塞进嘴里,却似九龙取水,满口搅的火热,咽喉中咽不迭津唾,□□□□□□□□,□□□□,□□□□□□□□□□,□□□□□□□,那会儿恨不的往地缝中钻将入去,□□□□□□□□□□□□□□□□,彼时大痛难禁,只得放声啼哭方得罢手。直待爬过墙来,两腿淋漓鲜血,那话儿上下开了口子,好生苦恼。屈指算来已经三月有余。弄的人面皮黄瘦,昼夜思睡,流脓淌血,痛不可当。小解时竟似过了一重刀山地狱。前日奶奶对他讲知,与我一包末药煎汤浇洗,渐觉脓血不流,口子长肉,兀有些疼痛不住哩!岂非是宿世冤家聚成一处?”小兰听了,两脸上红晕胭脂,咽中津如泉涌,斜着两只骚眼没做理会处。毓秀笑道:“姐姐也思索茶吃么?”小兰骂道:“小婆娘夹了鸟嘴!哄的人热嘈嘈不得过,怎么了帐?”毓秀只是哈哈地发笑。小兰站了半晌,转身去了。

毓秀复拐入房内来。玉仙道:“昨夜被小嵇缠至五鼓,遍身筋骨尽皆拆散,头晕眼花,四肢懈怠。这时候正昏沉觅睡,几遍价被恁笑醒。恁与什么人耍乐,惊我睡头?”毓秀将小兰夜间窥见的事体逐一说知。王玉仙慌了,追悔道:“若使老爷夫人知道,这事怎了?”暗中思忖解救之策,令毓秀门前伺候:“小兰行过时可挽留进来,我有话讲。”毓秀领命,步出门口玩耍。傍午时,只见小兰又踅过来扳话,毓秀一手挽进内室卧榻之前。小兰厮唤了一声,玉仙和衣坐起,执小兰之手笑道:“恁可床上一坐。”小兰道:“奶奶跟前,贱婢怎好坐得?”玉仙道:“不妨,恁坐下,我有话讲。”小兰侧坐床边,问:“奶奶有何分付?”玉仙道:“适闻毓秀说,恁昨天窥见我丑事,奶奶可在么?”小兰道:“劳夫人同我在中堂窥见的。”玉仙道:“我与四奶奶情契甚厚,恁就是我儿女一般。凡事遮盖,莫露风声。”小兰道:“奴奴向承五奶奶复庇,免了几十遍责罚。况系一园居住,怎敢泄露机关?”玉仙欢喜道:“乖儿子大有线索,我自有管顾恁处。”说罢,令毓秀捧过减妆来,取出一枚镀金龙头簪子、两枚镶嵌宝石戒指送与小兰。小兰道:“婢子无功,怎领奶奶重赏?”玉仙道:“些须之物,不过表情;若不嫌轻,便当收去。”小兰道:“奶奶如此分付,婢子不敢不领。”玉仙道:“昨晚劳奶奶瞧见和尚在我轩子中耍笑,有甚话说么?”小兰道:“劳夫人窥见奶奶动静,回房好生嗟叹。初次为心烦口渴,急索煎茶。及至有茶,复言寒栗作呕,停茶不用。奴看其光景,暗有羡慕之心,故种种露出态度,彻夜长吁短叹。今早月色过窗,兀自贪睡不起。奴奴说与夫人,切莫面谈其事。”玉仙带笑道:“我自然不讲,但过后不拘有甚事务,紧切处烦你帮衬,不可推却。”小兰道:“奶奶凡有驱使,可用力处,无不尽心。”玉仙又以甜言奖谕一回,小兰无限之喜,踅身去了。

玉仙虽然以首饰钳买小兰之口,还虑劳氏露机,展转心绪不宁,饮食俱废。看看日色沉西,心下又想,这冤家夜静必来,怎得够暗通消息,令其权且收敛,再图后会;奈何这妮子不能举步。又思,左右是被他识破,侍小嵇来计议一条长策,以便来往。此际失张失志的,呆想个不了。不觉月色透窗。晚钟初动,唤毓秀停灯,轩里开门,候小嵇来时悄地报知。毓秀依言等候。少顷,只见那和尚踅入轩内来。见了毓秀,即向前搂住亲嘴。毓秀哀求道:“我的爷老子,不要恁地唣,莫使人惊破了胆子,送下性命。”嵇西化道:“小肉儿不必惊骇,我已知道你禁受不起,怎下的这样毒手?姑待三年之后,慢慢地教你受用!”毓秀对脸啐了一声,提灯拐脚便走。嵇和尚随后抓住。不知二人怎生做作,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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