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崧护慈耀到了土冈上,自己也力乏气竭,倒在地上,口里直吐出血来,把个慈耀急得只是痛哭。讲到这黎崧,本是溧阳人,十六岁就入泮,以为不难飞黄腾达。谁知文章憎命,久困场屋,弄得一贫如洗,以是流落江湖,飘零唯有琴剑。那时恰值唐王入觐,见了黎崧人品端谨,文章华美,便延他到南阳邸中,教授那世子慈耀。黎崧感唐王知遇,誓必相报。现在唐王阖门殉难,黎崧抱着一腔义愤,想保全唐王一脉便挥刀大呼,护慈耀出了重围,自己竟至力尽昏厥。偏偏慈耀又逢到贼兵,大家一阵的乱踏,可怜把一个忠烈义士黎崧,活活地践做了肉饼。及至聿键登位,追赠黎崧封典,慈耀还亲自至祭。聿键亦袭爵唐王,为聿镆之兄,时因罪锢凤阳,后郑芝龙等拥之正位,即隆武帝。今野史稗乘,多指系唐王聿键之子,或言聿镆之子,误矣。盖慈耀乃聿键之犹子也。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下副总兵马雄,见世子慈耀被贼众执住,上前奋勇争夺,杀散了舁慈耀的贼众,抢过慈耀来。贼将牛金星,是李自成的岳丈,为人骁勇善战,凶残无比。他瞧见慈耀被劫,拍马亲自来追。马雄深怕众寡不敌,慌忙马上加鞭挟了慈耀,和五十名步卒,风驰电掣般地逃走了。牛金星追赶不上,方才自回。那马雄救了慈耀,把他送往成国公朱勉的府中避难去了。
再说吴三桂自获得陈圆圆后,终日沉湎酒色,对于国事,简直丝毫都不放在心上。那时还是温体仁当国,便荐举吴三桂出驻辽蓟。上谕下来,命吴三桂即日出京。三桂一时舍不得离不开圆圆,才疏告了病假。大宗伯董其昌致书三桂,苦苦劝导。
三桂只做充耳不闻。三桂的妻子卢氏,小名叫做玉英,也知书识字,倒是一个贤妇。她见三桂迷恋着圆圆,不但寸步不离,甚至弃官不为,违逆上命。眼见得荒职欺君的罪名,是逃不了的。不幸被朝臣参上一本,这颗头颅,少不得要和颈子脱离的了。
这位卢氏夫人,是读书达礼的淑女,怎肯隐忍不谏?因乘圆圆不在三桂旁边的时候,把大义规劝。三桂听他夫人说得义正辞严,心上也自觉惭愧,弄得不好回答。及至一见了圆圆,将他夫人的话说,又都抛到脑后了。夫人以三桂不听良言,异日必自后悔,平时于言语之中,带讽带谏,谓美色是祸水,可以亡国破家,万万不可受其蛊惑。否则身败名裂,可以立待。
三桂见说,终是默默地不做声。
谁知卢夫人的话,被圆圆的侍婢听得,就一五一十地去告诉了圆圆,还加些不好听的言语在里面,把个陈圆圆气得玉容铁青。等吴三桂进房,圆圆便一头倒在三桂的怀里,号啕大哭。
三桂忙问怎么事这样悲伤?圆圆撒娇撒痴地说道:“妾承将军的青眼,不以蒲柳之姿见弃,无如他人不容贱妾侍候将军,妾请将军见恕,今后当削发入山,虔心修道,期在来生,再报将军的德惠吧!”圆圆说时,泪随声落,待到说毕,从衣袖内掏出一把金绞的小剪来,望着万缕青丝上剪去,慌得三桂忙伸手去夺住,乘势把圆圆抱在膝上,一面安慰她道:“你且不要这样地烦恼,是谁欺负了你?俺立刻就给你出气。”
圆圆收了眼泪,冷笑一声道:“莫说得嘴响,等一会儿狮声一吼,只怕金刚要变了菩萨了。”三桂听了,知圆圆是讥讽他惧怕妻子,不禁勃然变色道:“俺哪里是畏惧她?平时她总是唠唠叨叨地,俺不和她计较,不过留点颜面与她罢了。”圆圆故意拿粉颈儿一扭,看着三桂道:“你如其真个不怕,贱妾也不至于被她鱼肉了!妾在当初,谓将军是个英雄,所以不惜败节相从。倘使知将军力不能庇一个爱姬,空有虚誉,那时贱妾虽至愚,也将不倾心于将军,以自蹈苦海了!”这几句话,激得三桂直跳起来道:“玉英贱婢!太不识好歹,待俺和她算帐去!”说着回身便走,圆圆急忙扯住三桂的衣袖道:“将军何必这般急,此刻你没来由地跑去,不是去碰她一鼻子的灰么?看来还是忍耐着,将来慢慢地设法图她就是了。不然弄假成了真,又要怪贱妾搬嘴饶舌了!”
三桂哪里肯听,心头愈加火冒,眼中几乎出烟。一手洒脱了圆圆,一口气奔到他夫人的房里,把妆台拍得和擂鼓一般,大骂,“贱妇!俺不僧薄待了你,你为什么去欺压圆圆?”卢夫人见三桂杀气腾腾的一副样儿,明知是受了圆圆的唆使,但自己问心,未尝得罪圆圆,也从来没有龉龃过,怎说去欺压她呢?想着正要回话,三桂不等她说出,早伸手啪的一下,打在夫人的脸上,接着就是一顿的拳足,打得个卢夫人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我自进你家的大门以来,自己想也不会有失德的地方。如今有了那妖狐指圆圆,你便忍心来糟踏我么?你既这样薄倖,我活着也没甚生趣,倒不如死在你的手里吧!”夫人说罢,一头望着三桂撞去。三桂向房边一闪,卢夫人扑了个空,险些儿倾跌了。要想回过身来,三桂已怒不可遏。
这时夫人的云髻已被打散,三桂趁势把她青丝扭住,飞起左脚,只一靴脚踢去,卢夫人的小肚子上,踢个正着。你想纤纤的弱质,经得起这一脚的么?可怜踢得夫人捧着肚子,只是往地上蹲下去。因她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这时却蹲在地上发哼。吴三桂冷笑道:“你方才撒泼,此时又装腔给谁看?”说着又是两脚,踢在夫人的腰肢上。卢夫人狂喊了一声,鲜血吐了满地,两眼一翻,挺手躺脚地离了痛苦的尘世,往生极乐国去了。三桂见他夫人倒地不动了,回顾丫环仆妇道:“你们不要去搀扶她,看她诈死到几时。”说罢,出房到圆圆那里去了。
这里那些仆妇们,晓得卢夫人已受伤不轻,因碍着三桂,不敢插嘴。等三桂走后,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夫人去扶起来时,哪里还扶得她动?细细地一瞧,原来已气绝多时,不过身体还略有点温暖罢了。一班丫环仆妇吓得慌做了一团。内中一个仆妇,忙去报知吴太夫人。太夫人听了大惊,急急地扶着两个丫头,一拐一瘸地亲自前来瞧看。见卢夫人已口鼻流血,手足冰冷,眼见得不中用的了。吴太夫人垂泪问道:“怎的会弄到这个样儿?”丫环们将三桂殴打的情形,约略述了一遍。
吴太夫人大怒,叫把三桂唤来,气愤愤地说道:“我这个媳妇,是很贤淑的。你却听了狐媚子的教唆,活活地把她打死了。难道没了王法吗?”三桂很倔强地应道:“孩儿既打死了她,准备偿她的命就是。”吴太夫人越发大怒道:“你为了个妖妓,甘心身蹈法网了。我却偏要那狐媚子来抵偿!”太夫人越说越气,吩咐仆妇,去把圆圆拖了来,一面叫看过家法。那圆圆装做蓬头散发的,满眼流着泪,噗地跪在太夫人面前,吴太夫人指着圆圆骂道:“你这淫婢,狐迷了三桂还不算,又撺掇他打死结发妻子。好好的一个贤妇,断送在你手里了。现在我就替我那贤媳妇报仇,也打死你这个妖淫的狐媚子!”太夫人说着,唤掌家法的使女:“给我重重地打这妖妇!”那丫环使女们,眼看着三桂不敢动手。
吴太夫人看了这种情形,怒气再也按捺不住,夺过使女手里的鞭子,没头没脸地望着圆圆乱打。圆圆两手捧着粉脸,伏在地上痛哭。太夫人骂道:“妖狐精!你恃着脸儿媚人,却把人也害死了,还舍不得受刑么?”太夫人一头说着,把圆圆的玉腕拉开,瞧准着她的粉脸打去。圆圆急忙闪避,因用力太猛了,将太夫人也一齐牵带过去。太夫人到底有了年纪的人,被圆圆这一扯,一个倒栽葱跌倒下去,恰好伏在圆圆的身上。许多的婢女们,慌忙把太夫人扶起,气得太夫人高声痛骂,仆妇们忍不住都掩口发笑。吴三桂见圆圆兀是坐在地上饮泣,待要上前去搀她,被太夫人喝住。圆圆索性放声哭了起来,太夫人怒道:“淫婢子还敢撒野么?”说时又要拿鞭去鞭她,忽听外面人声嘈杂,家人们嚷道:“老太爷回来了!”三桂听说,便回身出去迎接。
不多一刻,吴襄慢慢地从外面踱了进来,由三桂陪了他父亲,同入后堂。还没有坐定,吴太夫人已扶杖出来。见了吴襄,大声说道:“逆子已打死了媳妇,相公待怎么办哩?”吴襄吃了一惊,忙问怎么打死的。吴太夫人将三桂迷恋陈圆圆,无故打死妻子的话,怒气勃勃,指手划脚地说了一遍。吴襄听罢,霍地立起身来道:“杀人偿命,律有专条。逆子自取其咎,罪有应得。咱们既是知法犯法,莫叫台官弹劾,咱们还是自己去出首的好。”说毕,一把拖了吴三桂,竟自出门投刑部衙门去了。这里吴太夫人指点婢仆,把卢夫人的尸体舁到了堂前,料理收殓。陈圆圆见没人去睬她,就独自哭回房中去了。吴襄将他儿子三桂,送入了刑部,侍郎汪煦,不敢擅自专主,在第二天早朝,奏明崇祯皇帝。
崇祯帝下谕,令汪煦勘讯明白,按例惩办。那时大宗伯董其昌,听见吴三桂因杀妻下狱,便四处替他奔走,设法挽救。
时宰相李建泰,是董其昌的门生,经其昌托他转圜,建泰当然一口答应。到了第十三天上,汪煦录吴三桂的口供,系因愤杀妻,当下据实上奏。崇祯帝本恶吴三桂受命不赴,逗留都下。
这时吴三桂犯了国法,方要下旨严惩,只见大学士李建泰奏道:“三桂虽然有罪,其才略尚有可取。值此国家用人之际,望陛下开恩,暂恕他的罪名,令赴边关拒寇,带罪立功,以赎前愆。”崇祯帝沉吟了半晌,御笔批道:“吴三桂凶暴杀妻,本应坐罪,姑念年轻误犯,着以副总兵留任,出镇山海关,带罪立功,无得违忤!钦此。”
这首上谕下来,吴三桂得释放出狱,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被他父亲吴襄痛骂了一顿。接连是董其昌来了,劝三桂即日遵旨出京,否则罪上加罪,就不能挽回了,三桂唯唯听命。其时都下谁不知道吴三桂杀妻的事,幸而卢夫人的母族,没甚势力的,只好忍气吞声罢了。然人人说三桂贪色无义,迷恋陈圆圆,殴死结发妻。平日以大英雄大豪杰称许三桂的,一变而讥三桂是个没出息的了。就是最倾倒三桂的皇亲田畹宏遇,也弄得瞧不见三桂了。三桂内受父母的责骂,外遭亲友的讥评,也有董宗伯一日三次,前来催促他出京。三桂到了这时,心上虽舍不得圆圆,无如在京已四面楚歌,即使强行挨延着,也觉乏味得很,势不得不离去都门了。于是过了几天,亲自去部中领了文书,即日辞陛出京。在三桂的意思,想把陈圆圆带去,惟碍着向例,武官上任,不得挈带眷属的。况有董其昌从中阻挡,吴襄也不许他携带圆圆,吴三桂万分没法,只好把携眷的念头抛开。
到了起行的那天,陈圆圆还坐着一乘小轿相送。一声号炮,画角齐鸣,吴三桂统着五千名步兵,一千马队,耀武扬威地离了御校场,浩浩荡荡地望山海关进发,陈圆圆直送到四十里外。
参军王为慰,向吴三桂催促。三桂不得已,吩咐将圆圆的小轿停住。吴三桂自己跳下马来。两人相对,默默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样的好一会,说不出半句话儿。还是圆圆强装做笑容,说了声:“将军保重!”,“重”字还不曾吐出,眼圈儿一红,声音就呜咽了。三桂也忍不住纷纷流下泪来,两人越哭越是恋恋不舍。王为慰再三敦促,喝令小轿折回。两名轿夫,听了参军的号令,一声吆喝,抬起了陈圆圆的轿子,飞也似地回转城中。吴三桂呆呆地瞧着,直等陈圆圆的轿子望不见了,方才懒洋洋地上了马,领着军队,往山海关去了。
再讲那个闯王李自成,陷了南阳,破了禹州,进兵来袭开封。开封巡抚高名衡,副将陈永福,登城坚守。周王恭枵,时就藩开封,见贼兵围城很急,城内又乏粮饷,便立刻捐金三百万,作为军糈,又开谷仓,赈济贫民,城内欢声大震,相誓死守。周王又飞章进京告急。崇祯帝阅了奏疏,惶惶莫决,又没有将才可供遣使,只有前督师孙传庭,被谗系狱,这时实在无计可施了,就把孙传庭从狱中提出。崇祯帝亲加慰谕,命他领兵往援开封。传庭奉旨,连夜统兵起程。
怎奈逢着了大雨兼旬,道路泥泞难行,器械也多半发锈,马匹草料受了霉湿,吃下肚去,马瘟大作,骑兵营马匹死伤过半。行程越发迟缓了。李自成领了贼众,围困开封两月,城仍不下。自成大怒,命贼兵在城墙下,掘了大坑,灌了火药百担,燃火轰城。一声霹雳,火星乱飞,尘烟障天,火药却倒轰过来,把贼兵轰死了三四千人。自成大惊。又命将所铸的红衣大炮取来,向城上轰击。轰然一响,大炮炸裂,贼兵又死了无数。自成大怒,令把大炮装好了,拿美貌的妇女,剥去衣裩,赤身倒坐在炮口,翘着一双金莲,对准了城门轰去。但听得天崩地塌地一声,火炮轰出,城门击去了半边。自成下令抢城。巡抚高名衡督着兵丁,慌忙放下千斤闸来。贼兵又多压死闸下,有破头流脑的,有五脏崩裂的。
贼众见不能得手,仍旧败退下去。李自成恚恨万分,把鞭梢指着城上骂道:“咱若破了城池,定杀得你们不留鸡犬!”
正在高声谩骂,不提防副将陈永福,乘自成不备,暗暗拈弓搭矢,嗖的一箭射去。不偏不倚,中了自成的左眼。自成大叫一声,从马上直翻下马鞍。陈永福急忙开城杀出,来捉自成,已被贼兵抢救去了。自成左目受创,因箭头有毒,眼眶红肿起来。
经医生拔出箭头,连同眼珠一齐拔出。从此自成的左眼,便成了盲目,而且溃烂不止,疼痛欲绝。一天到晚,只睡在床上,不能起来处理军情。自成没法,只有弃了开封,下令退兵。高名衡见自成退去,开城令人民担柴取水,以资军用。一面令警骑刺探贼兵消息。自成虽然退兵,心里却咬牙切齿地发恨。过了两天,左眼的肿处略消。忽报开封城门太开,百姓多出城采樵。自成听了,从榻上跃起道:“火速还兵!报咱射目之仇。”说罢,令贼众衔枚疾行,一日夜行三百里来袭取开封。要知开封怎样陷失,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