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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卷之一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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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思君子温如玉,美玉从来价独隆。却怪人间多兀突,只随口舌斗机锋。

这四句诗,是说那贵人不贵物的把柄,只为其中也有说得行得的,也有说得行不得的,也有不曾说出,一心要行的。大凡人生在世,居下位者,必择良友,居上位者,必求贤臣。那些玩好嗜欲之物,一毫也不可沾染。若是略略分心去了,那里还记得什么好人歹人,昏懂懂过了一世,把君臣朋友都弄疏了。所以说道:

从来玩物多丧志,不是人迷是自迷。

若论珠玉币帛等类,是不该在玩。好内算的,祭天地、祭宗庙,那一件不用着他?见天子、见国君,那一次不用着他?就是人家会大宾大客,遇大婚大丧,那一番不用着他?不比狗马土木,可以丧身亡国。若是一心耽恋珠玉,只怕比狗马土木差不多了。正是:

人心若果多偏好,便是沉沦苦海中。

有一等人,体备道德,游心自然,把一切外物任其倘来倘去,这是最上乘的了;有一等人,苦心学问,敬士尊贤,又能禁嗜绝欲,清净守正,这也还是上号的;又有一等人,内怀膻慕,口设雌黄,只将虚文夸耀于人,就是当时的人,也被他压倒了,就是圣贤也取他这番说话说得有理,只是在他自己身上未免有些霸气,难逃后世报应;又有一等人,心内只想功名,口中只念珍宝,或时听着别人说话,也觉目睁口呆,只他念头上决不肯放松,就是自家眼前不能得的,到子孙手里也毕竟成就了,这也是坚心之报。正所谓:

欲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如今试说一个宝玉的故事。当初春秋周末时,列国中惟有晋楚最大,他国家既已强盛,君臣们未免就在玩好上去做些工夫。所以,晋有良璧,名为垂棘,楚有美玉,名为白珩;都是名闻诸侯,彼此交羡的。那时,两国的臣子也都好着奇珍异宝,大家不以为怪,只是霸国之余,外面又要说得冰清玉洁,不肯轻意应承,这便是他们的毛病了。且说楚昭王驾下一个臣子复姓王孙,名圉,人材聪俊,口舌便利。原是个读书有学问的人,又兼越历世事,把一个人竟造到绝顶伶俐的了。他也自恃才高,把人都不看在眼里。所以,官居下大夫之职,常是郁郁叹息,不能称心。有诗为证:

碌碌蜗蝇滚滚尘,英豪矢志赋阳春。满怀空有昂藏志,徒向风尘寄此身。

他胸中也还服着两个人,一个是观射父,他在楚国现为上大夫,凡是一应四方往来的辞命,都是他来答应。你说那些训辞怎么只该是他一个包揽?也只为别人做来的,未免有些一差二误,若是经繇观射父的手笔,便觉妥贴停当。真个是胸中抱锦绣之奇,笔下具鬼神之妙。及至传之四方,那一个不钦服他?故此,昭王极其信任,一日也少他不得;满朝文武人人尊敬,个个拜服,就是王孙圉极道自己博雅的,将观射父比一比看,自然有些不及他处。当时国人有谣曰:

观射父、观射父,出言有威文中虎。直竖齿牙啮蜀秦,横舒口吻吞齐鲁。

更有一个心服的,名曰倚相,现为左史,掌管训典兼领祭祀。他借物寓意,颇有讽谏之名,加以年丰岁熟,人民乐业,都说鬼神享福所致,这又是他祭祀的有功了。这些祝史之职,虽不算做尊显,倒恰常常得与君王亲近,甚是荣宠。王孙圉见他也觉谦退几分,况且理繁御剧,王孙圉自揣也觉才调不及当时国中。有谣为证:

左史倚相,福口时降。磬香意在鬼神先,规讽直居廷臣上。

王孙圉每每将此二人踌蹰忖度,或时自觉逊让他一番,或时思想步武他一番,或时偏要高出他一番,故此谈论之间,只把他二人做个话柄,就是那个执政大臣,倒也不挂在他口角上。这是:

高谈肆志非无礼,傲骨从来不让人。

原来这些诸侯通好,全靠着聘问一节,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小聘大夫往,大聘卿往。那时楚国正当小聘之期,昭公聚集众臣,差拨出使官员,其时众臣商议道:“别国都不打紧,只有晋国他是第一个大邦,况且又是楚国的对头,少有差错,却被别人取笑。只虑大夫中贤能的少些,观射父倚相,又是朝廷一日缺不得的。算来算去,到是王孙圉好,众臣一齐举荐他。昭王允荐,即便分付该衙门打点礼仪,并一应费用与圉随从人役等项,各各赍发前去。那时王孙圉领了这差,也觉欢喜非常,这也是有事为荣的意思。诗曰:

谁言下位录微长,聊寄蜉蝣楚楚肠。今日飞腾应借翼,口含天宪往他方。

回至家中与父母妻子说了,大家都一齐欢喜。当下就整备酒席,阖家团坐。一边有许多料理家事的说话,一边有许多路上保重的说话,果然人逢知己,酒落欢肠,王孙圉竟吃得酩酊大醉。丫鬟们一径扶到床上睡了,直到四鼓方才醒觉,把日间事情备细想了一回,把已后着数备细算了一回。那些一天欢喜都不知抛到那里去了,心上反自有些懊闷。你说王孙圉为何到懊闷起来?他自想在楚国里,平日不知夸了多少口,轻薄了多少人,自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差到晋国去,只怕三晋这样大去处,必定有若干能事的豪杰,倘若礼文节目上被他捉了破绽,岂不可羞可耻?就是没有失误,也不能出言惊人,威威蕤蕤。这样回来,难免旁人背地谈论。想了又想,算了又算,不觉直到天明。只见家人们整备肴馔的,打点行李的,纷纷都起来了。那王孙圉是自己有正经事的,那里睡得牢,起身吩咐家里一番。只见管门的进来禀道:“陪老爷到晋国去的众官在前厅候见!有来聘问的故事,大夫做了正宾,还有上士、下士、中士陪去,唤做上介、中介、下介,这些来候见的正是为介的了。”王孙圉回复道:“此时事忙,少刻驿中相见便了。”门上人领命,就去复了他们。王孙圉吃了茶饭,别了父母妻子。出门来,竟去辞了昭王,领了礼仪,一直到城外馆驿中,会了一班同行的官员,点了长随的人役,上马去了。诗云:

无限心中事,匆匆未及言。马嘶芳草地,人在梦魂天。

仙客羊车引,使星鸟道悬。丈夫并无泪,不洒别离间。

一路前来,免不得晓行夜宿,露处风餐。幸喜得同伴人多,不苦寂寞,及至触起心事来,不觉沉吟半晌。你看路途中风景,果然可图可画。但见:

红尘亘道,白雾横天依栖。古驿壁上,无非风雨之痕。奔走长途,骑昔竟如渍汗之店。兵卒呵随,偏把辛勤控诉。官厨供给,徒将口口迁延。日暮犬声,惊客至晨光,鸡唱搅人眠。

不止一日,早已到了晋国都城。郡城中人物繁华,气象丰豫,比着外方气象,又自不同。后人有古风一首单道晋邦之盛:

河朔称豪富,繇来天下传。士民多辐辏,济济尽英贤。

辨说能惊世,奔腾若涌泉。五陵裘马子,游侠宛如仙。

举袂成云矣,挥戈可代烟。绮罗间锦绣,金玉满市廛。

积粟多红朽,盈箱半是钱。兵戈尽锋锐,卒马喜披坚。

臣宰勤于职,君王独泰然。当今谁似此,天下莫强焉。

后人又有七言绝句一首,单表晋国累朝霸业,相继不绝。诗曰:

文公城濮雅登坛,景定襄灵世踞盘。不似齐桓与秦楚,身终霸业遂消残。

却说晋国员役,接王孙圉到了公馆,当晚歇息。次日五更时分,王孙圉和众介们一齐起身,大家斟酌了一番仪文节目,随即行动,来到晋朝。少不得晋主自行客主之礼,王孙圉自行君臣之礼,这是有个一定的。旧规不必说得,果然大邦气象,昌明伟丽,比别国不同。但是,从中未免有几处僭拟天子的所在,这个便是他们的失礼了。只因楚国也有常去做僭拟的事,所以,王孙圉见惯了倒也不觉晋的不是。当下聘见礼毕,依然辞别出朝。过了数日,晋主觐行燕飨之礼,那时掌国的上卿便是赵简子。他原是赵宣子赵衰之后,累世俱为正卿,就是人人称说的赵孟之家了。他做人是极肯招贤纳士的。所以,当日孔子曾要西见赵简子。他闻得遽伯玉为政,就不肯起兵伐卫,这都是他的好处。只因世袭爵贵,又有贤名,未免凡事都率意些。他既做了晋国上卿,正不知见过了多多少少人物,就是这飨礼,正该是他料理的,他也只算做等闲之事。你说那飨礼排列得如何?但见:

水陆并陈,珍奇齐列。肴胾羹汤,无非是牛羊鹿豕。醢浆加豆,半用着姜蒜葱茄。行献酬介摈洗觞,告三餐主宾下咽。全仗周官三尺礼,好逼人间万种邪。

那时,晋定公端冕居上,赵简子鸣玉以相,其余还有许多趋跄奔走的官员自不必说。不移时,只见王孙圉逶逶迤迤和着众介们一齐俱到,但闻得闹哄哄一场,无非是些谦让拜揖的套子。少不得是定公自居上座,王孙圉坐了客位,赵简子在主位上陪了,其余介摈们依次而坐。那时,赵简子见王孙圉是个下大夫,那里肯用着心去对付他。那王孙圉又想着赵简子是个正卿,若能捉个空隙,折服他倒了倒是个绝妙的关节。见赵简子侈然自得,绝无踌蹰顾虑之意,王孙圉偏自觳觳觫觫,暗作提防。起初,先说通和好,致殷勤的话,后来又说些国家的事体。两个渐渐说得入港了,那赵简子便把寻常这些游戏肚肠,趁口问他一句道:“楚之白珩犹在乎?其为宝也几何矣?”只见王孙圉便蹙着眉头细细算计道:我如今楚国里还有许多宝贝,把来说与他听,唬他一唬,也算得一节夸大的局面。又算计道:难道他偌大一个晋国偏没有几件宝贝的?他或者把这句话挑动我也不可知,我万一说得不多几件好东西,他或数出许多来,这便是打着他的拳窠了,倒不如另说一种番镶说话,把这些宝物都说得一些也没用处,他又不曾打点这家说话,答应不来,岂不扫兴?这也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意思。算计已定,便就昂然对着简子道:“若说白珩,未尝为宝也。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善于辞命,使四方诸侯无敢以寡君为口实。又有左史倚相,善于祝史,使上下鬼神无有怨痛于楚国。这便是楚国之宝了。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宝焉?哗嚣之美,楚虽蛮夷,不能宝也。”这一席话把赵简子说得垂头丧气,默默无言。那王孙圉就觉得翩翩得意,竟不是起初那一种觳觫的光景了,举止行动也自添了无数光采。虽则是违心之言,他也只图个一时快意,其余都不管了。那赵简子明明晓得玉也是该贵的,心中甚是不服,为因没有一篇说话可以胜得他,所以只得郁郁而散。不过数日,王孙圉辞了晋君回楚复命。免不得昭王自有一番慰劳的光景,同寮亲友自有一番探望的光景,父母妻子自有一番叙别的光景。这也不必细讲。从此之后,那一个不说王孙圉善于辞令?所以,昭王也就重用他了。后来圣门都把这句惟善以为宝的说话,将来做个证据,可见玉是断不该宝的。有诗为证:

三湘荆楚信多才,晋国公卿何太保。言内输赢今已定,欲求反尔再生来。

数十年后,生出一个卞和,住在荆山之下。自从生他出来又没甚么传授,他偏生会相玉石的好歹。一日,望见荆山顶上发出异采来,他急忙走去看时却正是一块美玉,尚然孕于石中,他就取将回来。想道:这般美玉也不是寻常人家用的,况且当今国王甚是好收宝物,拿去献与他定有重赏。那时楚国正是厉王在位,卞和竟将此玉去献与厉王。呈使玉工相之。工人道:“此乃石也。”厉王大怒,把卞和刖了左足。那卞和只指望得些赏赐,岂知倒受了一场痛苦。不过数年,又是武王立了。卞和又捧玉去献,玉工相之,又道是石。武王又把他刖了右足。再过数年,是文王立了,卞和抱璧而泣。王使玉工破之,果是至宝。故此人都称为和氏璧,后来做了传国玺,便是万世的至宝了。这且不必多讲。此玉在楚不多时,又归于赵。那赵正是赵简子的子孙。因韩魏赵分了晋国,故此他也是一国之君了。那时秦国最强,欺心来要这璧,曾许把十五城与他兑换,赵也只是不肯。后来商量已定,遣文臣蔺相如为使,持璧到秦,与他交割那一十五城。那秦国其实是骗赵的。蔺相如预先使舍人怀璧归赵,自家单身在秦,不怕秦不送他回去。及至那秦国起兵伐赵,要夺这璧,赵又有武将廉颇杀得秦兵大败而去。秦国也只得无可奈何。赵国全亏着这廉蔺两个人。后来赵王去封禅西岳,那西岳神降言曰:“汝祖简子有功社稷,他曾一心想慕白珩不能遂愿。上天怜其勤劳,故降此和璧与汝子孙世守。此璧繇楚入赵,况又美胜白珩,这便是报简子的勋劳了。那卞和就是王孙圉的后身,因他作此夸诈之言,故两次刖足,所以治其诳语之罪。蔺相如就是观射父的后身,廉颇就是倚相的后身。只因美玉原是天地的精灵,比那些玩好的物件不同,故上天降此二人来辅助汝赵。保守此璧,尔国宜善待之。”赵王封禅已毕,就将这一段始末缘繇刊碑立石于西岳之上。故此登临西岳者都能传说这段故事。其余世人多未尝见云:

谩将美玉比贤人,上善曾闻旧楚臣。试问祯祥传国玺,缘何万祀不生尘。

总评:周家祭宗庙,必陈宗器。若说玉不必宝,则天球赤刀是何物欤?岂文武周公尚有失欤?王孙此语大宜商量。

又评:后来卞和廉蔺一段,殊不可信。说来又恰恰如是,使人不得不信也。佛家轮回报之说,岂春秋时先入中国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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