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一年是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北京城里,举行一桩非常大典礼,富贵繁华,花的钱真是如泥如水。原来上年英兵入藏,达赖喇劈避至库伦,等到唐绍仪入藏,跟英人改订过藏印条约,达赖还至西宁,便就上表中朝,恳请入朝。这会子经两宫批准,许他来北京觐见。一面命地方官盛备供帐,优爲接待。光是这供帐一项,已经花掉了百余万国帑。达赖将次到京,就命亲王大臣驰往迎劳。到京之後赐居在雍和富,加封他爲“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恩遇异常优渥。京师居民争欲瞻仰达赖慈容,纷至遝来,几乎万人空巷。
看官,大多人聚集之处,最易兴起谣言;而遇到非常举动,谣言尤易发生。最奇怪不过,是谣言发生之後,偏偏应有奇验,好似起谣的人倒有先见之明似的。这个道理,照心理学家讲来,就叫暗示之作用。
当下达赖到京之後,京里头就兴起一个谣言,先由茶坊酒肆,继至巷议街谈,万口同声,都说两大势不并立,每通达赖或是班禅进京,不是喇嘛圆寂,就是至尊驾崩。历举康、雍、乾三朝故事爲证。如康熙朝班禅入朝,在京出痘身亡;雍正朝,达赖来京,恰遇世宗宴驾;嘉庆朝班禅入觐,又值上皇驾崩等事。口讲指画,猖言无忌。并说今回达赖在京,佛驾与圣驾,不知谁是福大?真也奇怪,此种谣言传有半月光景,宫中忽然传出圣躬不豫的消息。自有了这个消息後,谣言更是利害。有人说七月二十一日,眼见一个大星从西北飞来,掠过屋檐,其声如雷,尾长数十丈,光烁烁照庭宇,至东南而陨。於是都市喧传坠的就是紫微星,预兆很是不祥。
此时宫中传出太后懿旨,徵召京外名医,入宫给皇帝诊治,形状很是忙乱。偏是应徵各医士,从宫中请脉出来,偏又说皇上六脉平和,毫无痛状。又说请脉时光,皇上把双手仰置御案,默无一言。案间另有一纸,书写的都是病状。如果叩问他病情,就要发怒;倘然指爲虚损,怒的尤爲利害。
十月初十这一日,是太后万寿令节,德宗率同百僚往贺太後万寿。清晨,侍班官先集於薰风门外,眼见德宗自南海步行而来,跨进德昌门,扶着太监肩头,把两足起落作势,好似舒活筋骨,爲拜跪地步似的。忽见一个太监,出传懿旨,皇帝卧病在床,万寿节着免率百官行礼。衆文武立即遵旨辍班,瞧德宗时,早已掩面大恸了,扶了太监回宫去了。原来太后此时也正病泻呢,太后身体很坚实,初时也不以爲意,泻得日子久了,精神异常委顿。
这日,不知是谁,在太后耳边,说上几句德宗的坏话,说万岁爷得着老佛爷病的消息,脸上很有喜色。太后怒道:“他望我死!我偏不肯先他死!”此话传出後,都中更兴起一个太後如遭不幸皇帝不独生的谣言来。
十月十六日,尚书溥良自东陵复命,直隶提学使傅增湘陛辞。太后爲着德宗有病,未便入宫召见,遂驾临瀛台,陪德宗就在瀛台召溥良傅增湘入见,只话得三两语,就挥令退去。溥、傅二人退朝出外,即告诉人家道:“太后精神很疲倦,皇上顔色也很黯澹。”都人因此知道帝後的病,都很不轻。过了两天,是十八日,忽传太后传旨着庆亲王奕匡往普陀峪吉地察视寿宫去了。这普陀峪是太后自己预备的陵地。不意十九这一日,各禁门忽然增置兵卫,稽查出入,伺察非常,十分严密。有许多阉人从东华门出来净发,昌言圣驾已崩。都人愈益恐惧,说皇上如果大行,太后定然保不祝不意静候一日,宫中寂无举动。
二十日,庆亲王奕匡忽地匆匆返京。一到京城,不及回邸,就入宫叩见太后。太后立命草诏,立醇亲王长子博仪爲大阿哥,承继穆宗皇帝,并着醇亲王载沣监国,摄行政事。奕匡奏请於诏书中加入“兼祧大行皇帝”一语,太后听了,默不作声,脸上颇有怒容。奕匡跪地力请,碰头不已,太后才点头应允,於是始传出醇王监国之谕。
二十一日,皇后始至藏台寝宫省德宗,一进门就哭倒在地。
原来见德宗直挺挺睡在龙床上,不知何时气绝矣!大哭而出,奔告太后。太后病已垂危,听了此信,长叹而已。随把吉祥轿载了帝屍,畀出西苑门,入西华门,擡向乾清宫去。这吉祥轿,形似御辇而长,专备载大行的,差不多就是古时的轀輬车。
当下皇后被发,衆太监执香哭随,跟着吉祥轿,悲悲戚戚,才抵乾清宫,忽有一个太监形色仓皇的奔进来,口称:“老佛爷不好了!”皇后得着此信,顾不得帝屍,率同诸阉,踉跄奔回西苑瞧太后去了。一时总管李莲英到来,瞧见帝屍委在殿中,语小太监道:“老佛爷就要出事了,不如先殓了罢!”於是草草殓了,纳在梓宫里。彼时礼臣持了殓祭仪注入东华门,守门的不放他进来。等到回到部里,具好文书,再到乾清门时,殓事已经完毕多时了。按照旧例,皇帝即位数年,即营寿兆,德宗帝御宇三十四年,竟没一个人敢议及的。这会子鼎湖既升,才有旨命贝于博伦卜地。西陵附近旧有绝龙峪,太后曾经指给醇贤亲王爲寝园,後来不知如何作爲罢论。现在仓卒之间,吉壤一时难择,因陋就简,就把绝龙峪改名“九龙峪”。有人说“九龙”之名很是不祥,因爲自世祖至德宗,恰恰是九世,疑於终数,於是改名金龙峪,上尊号叫崇陵。这是後话。
当下德宗大行之後,大阿哥博仪入承大统,爲嗣皇帝,醇亲王载沣爲监国摄政王,摄行大政,尊皇太后爲太皇太后。兼祧母后爲皇太后。这位皇太后,也是叶赫那拉氏,是慈禧太后的内侄女。慈禧太后因爲自己是西宫出身,美中终觉不足,所以必要把侄女配给德宗爲後。德宗迫于太后慈命,不敢不允,但是夫妻之间,恩情终觉平常。
德宗的宠妃珍妃,庚子年出狩时,又被太后坠井处死。回銮之後,困处瀛台,心常郁郁,夫妻间更不免时占脱幅。一日两口子不知爲了何故争论起来,德宗一时大怒,亲把皇后的发簪掷碎。此簪是乾隆朝遗物,乃是无价之珍,皇后遭此大辱,气愤不过,走到太后跟前诉苦。太后也无多语,但叫她移居在自己别室里。从此皇后与皇帝分宫各处,几同离异,镇日无事,不过以翰墨自遣而已。皇后的父亲,是承恩公桂祥。桂样父子,未尝学问。皇后久侍慈禧太后,喜学草书,尊爲皇太后之後,曾以草法书擗窠匾联,自署斋名爲“延春阁”。时人有诗道:岂有诸兄笔砚供,翻从草圣学鸾龙。
延春阁上澄心纸,钗股分明染墨浓。
大内御花园之东,有一个士阜,爲了舆地家说过不宜建筑,一竟废弃着。慈禧後逝世後,太后命兴修水殿。四围濬池,引玉泉山水环绕之。殿上窗棂承尘金铺,无不嵌以玻璃。太后自题扁额叫“灵沼轩”,俗呼爲“水晶宫”。时人有诗道:
御花园近石廓西,灵沼轩头榜字题。
引得玉泉三百解,光明世界现琉璃。
这都是後话。
当下太后人宫,到太皇太后病榻之前,见太皇太后不过是一时晕去。少刻醒来,两眼瞧着衆人,意思之间,是要见新皇帝。太后命人抱进嗣皇帝,就榻前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见了新皇帝,脸上颇现欣慰之色。这夜,太皇太后也就大行了。
时人有诗道:
玉座珠帘五十春,临朝三度抱冲人。
扶床一见雏孙拜;定省仪鸾仅隔晨。
当下国家叠出大丧,人心异常忧惧,即由监国摄政王做主,择定十一月辛卯日,举行嗣皇帝即位典礼,即在明年爲宣统元年。
到了这日,满汉文武百官,齐集殿陛,各按着班次,遵照仪注,叩见新皇帝。正这济济跄跄当儿,忽然御殿中发出一股悲哀声音,把衆文武都唬了一大跳。留神听时,这悲哀声音,正从宝座上新皇帝金口中发出来的。举目偷窥,只见新皇帝号陶大哭,涕泪满面,把头上戴的小小皇冠,都掀向肩上去了。
原来新皇帝才只四岁,还没有断乳,平时不离保傅之手,现在骤然间叫他高居宝座,践柞爲皇,那班花白胡髭的亲贵大臣,又都向他趋跄扬拜,怎麽不唬的大哭?老子摄政王虽然扶抱着,却因不敢正当宝座,偏在一边,抱的很不舒服。哭了之後,又没人哄骗,所以哭的愈益悲哀。这原是极平常事情,不意散朝之後,都人又起了一个谣言,说新皇帝登极哭泣,大是不祥之兆。都人好谣,暂且不表。
却说新皇帝登极而後,第一件新政,就是恭上大行皇帝尊諡,皇太后徽号。大行皇帝的尊諡是“同天崇运大中至正经文纬武仁孝睿暗端俭宽勤景皇帝”,庙号叫“德宗”,陵叫“崇陵”;皇太后徽号是叫“隆裕皇太后”。一面颁行监国摄政王礼节,定谕旨由军机大臣署名之制;设立变通旗制处,派溥伦、载泽等专司其事;另编禁卫军,由摄政王亲自统辖;命载涛、毓朗、铁良充专司训练禁卫军大臣,专事训练;因庆亲王奕匡功高德茂,加恩以亲王世袭罔替。
当帝、後大行,举国皇皇当儿,安徽省又起了一桩革命大案。驻在安庆的马炮营队官名叫熊成基的,乘着秋操起事。亏得城中得信早,严爲戒备,革军不能入城。又被兵舰上开炮夹攻,熊成基只得率衆向西北桐城、枞阳一带退了去。官兵乘胜追袭,革军逐渐溃散。这一回革命,又成了昙花一现。熊成基後来在哈尔宾地方被捕,死于吉林。
当下隆裕皇太后受了徽号之後,力自谦抑,虽然太皇太后遗诏中有“军国大事,摄政王当秉承後意办理”之语,太后却除了调护新皇帝之外,他事一概不管。即有时摄政王举办之事,太后心不谓然,也不过密召入宫申斥几句罢了。不意太后虽然如此谦让,太后宫中的太监小德张,却已纳贿揽权,气焰薰灼,大有步武皮硝李之势也。可知小人实是难养呢。
大内有佛殿数座,久已旷废,慈禧太后当国时也没有提议修理,小德张乃怂恿隆裕太后拨款兴修,报销至二百多万。内务府大臣奎乐章,知道报销的太不实在,上章自请处分。太后爲此事经手的是小德张,默然不问。小德张又请款修理英华殿,预备太后礼佛。这英华殿在寿安宫之北,还是前明所建,殿中有菩提树七株,采撷菩提子爲念珠,宫中自皇太后以下,都来拈香。时人有诗道:英华殿群旧时基,七树菩提贯若桑。
岁岁园官来进奉,黄縧百八缀牟尼。
後来隆裕太后服阕,照例须换青轿改坐黄轿,制轿费至七十多万,也是小德张经手的。此外如大行太皇太后奉安时之纸紮人马、殿陛銮驾等物,报销到一百多万银子。中元竟恭造的大法船一只,长有十八丈有奇,宽至二丈,船上楼殿亭榭,陈设悉备,侍从篙工数十人,高与人等,都是穿真衣的。其余殿陛阴森,神佛巍坐,旁立鬼判,状极狰狞。中坚十丈高桅,悬一黄缎巨帆,上写着“普渡中元”四个大字,更有无数红灯,围绕船外,在东华门沙滩地方焚化,这一项报销也有数十万,都是小德张一个儿经手。
总管李莲英,自太皇太后大行後,隔不上几时,也就病死了。宫中发见了一大注藏金,据说就是李总管遗下的。小德张要据爲已有,太监李义春不肯答应,两个儿先是争论,继至扭殴,结下了大仇。群阉都代李义春危险;果然隔不上一月,就有景运门值班大臣,查见太监李义春潜入中和殿,窃取隔扇上铜什件之事,奏交大理院审办。经刑科四庭讯明,查太监混入西华门内,至中和殿行窃铜什件等物,律无治罪专条,拟依偷窃大内乘舆服物者,绞立决例,减一等,拟流三千里,交顺天府尹定地,发往配所,收入习艺所,工作十年,限满释放。奉旨依议。即此一端,就可以知小德张的势焰了。
民国成立後,清室移居颐和园,大内所存珍宝,由妃嫔阉监辈瓜分。小德张分得慈禧後珠履一双,此履四围均以极大珍珠镶镂,系武进盛宫保所进献,从前购办时,并宫门费耗去七十万银子。小德张持出来求售,索价五十万元,有某英人还价二十万兀,小德张以所差太多,还不肯脱手。不过此时树倒猢狲散,小德张也颇谨饬改过了。这都是後话。
当下小德张仗着太后声势,招权纳贿,畅所欲爲,朝中大臣也颇有与他联络通声气的,小德张乘间在太后跟前,也颇持朝臣短长,太后面子上总是不置可否。有时暗暗嘉纳,却就要召摄政王进宫问话了。一日,小德张入侍太后,闲谈中间,又说及了朝臣,小德张道:“现在军机大臣里,只有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很是靠不祝前儿崔半仙在他家里算命,推到袁世凯年庚,说是贵不可言,大有九五之望。袁世凯非但不斥駡崔瞎子,倒反赏了他二十两银子。即此一端,他的不臣之心就可见了。
王爷大人忠厚,这件事太后倒不能不斟酌一二。”太后道:“没有的话。袁世凯是老祖宗识拔的人,老祖宗何等圣明!要果真是叛逆,哪里逃的过老祖宗两个眼珠子?再者王爷虽然年轻,欠阅历,却还有庆亲王等一班老臣呢!”小德张道:“他果能如是最好。只是老佛爷从前,也吃那厮蒙蒙蔽了。戊戌年颐和园告变的事;倘不是那厮主张,先万岁爷也决不会吃这许多年的苦。庚子拳匪之乱,也决不会起了。明是那厮蓄意挑拨,老佛爷母子有了恶感,好备自己於中取利。现当主少国疑当儿,袁世凯在朝,恐非宫廷之福。太后想罢,一个人至亲骨肉莫如弟兄,外人不知的事,自己弟兄总无有不知的。现在奴才抄着袁世凯兄弟给他的一封信,太后一瞧就知道了。”说毕呈上。
太后接来瞧时,只见上面写的是:
四兄大人尊鉴:兄弟不同德,自古有之,历历可考者,大舜,周公,柳下惠,司马牛是也。圣贤尚有兄弟之变,况平人乎?诵《棠棣》之诗,即必陨泪,弟甯无兄弟之感哉!对姟冯叄骸值荇]于墙,外御其侮,况有良朋,蒸也无戎。’此乃常人、常事、常情。若夫关於君父大义,兄弟亦相济,难也。
盖德同即相济,德异即相背。大舜,圣人也;周公,亦圣人也。
舜之容象,周公之诛管蔡,舜与象,骨肉私亲无必诛之理。管蔡乃国家公罪,周公以大义灭亲.不妨也。吾家数代忠良,累世清廉,至兄而大失德。二十年来,兄所爲之事,均背先母之约,朝中弹劾兄者,四百余折,痛言兄之过恶。兄抚心自问,上何以对国家?下何以对先祖?母亲在世日,谆谆告戒吾兄,而兄置若罔闻,将置慈训于何地乎?兄能忠君孝亲,则吾兄也;不能忠君孝亲,非吾兄也。弟避兄归里,於兹二十年。前十年尚或通信,後十年片纸皆绝。今关乎国家之政,先祖之祀,不能不以大义相责!兄显达後,一人烹鼎,数人啜汁。然弟独处僻壤,始终未敢问津。兄总督也,弟匹夫也,兄固不加爱于弟,弟亦不敢妄邀吾兄之爱。弟挑灯织履,次晨市之助爨,虽然清苦,犹荣于显达。爲人指责曰:某人之爱弟也!某人之爪牙也!
弟实不取焉!弟视大义如山岳,等富贵於浮云!惟谨守父母之遗训,甘学孟节,老于林下。已亥春,弟曾亲上供护理河南巡抚景月汀中丞,析转禀荣相曰:‘朝中无人能制兄者,恐将来尾大难掉,莫若解其兵权,调京供职。正所以保存功臣之後,其官昭昭,如在目前!今日而後,愿苍天有功,先祖有灵,兄能痛改前非,忠贞报国,则先祖幸甚!阖族幸甚!临笺泪挥,书不尽言。
欲知隆裕太后有何举动,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