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裕太太等三肩轿子,离了颐和园,取径回家。因爲站了一整天,身子异常疲惫,满望到家歇息。不意才到家中,家人迎着报称:“太后派人赐来贡缎每人四匹,共计十二匹,天使等候多时了!”裕太太等惊异不止,慌忙下轿,进入厅中。
见六名太监,端着赐物,静候在那里。裕太太等忙亲手接了赐物,供在居中,叩头谢了恩。向太监道:“烦天使上奏老佛爷,咱们娘儿叠被厚恩,复蒙赏赐缎匹,感激得无可言说!”随取出十两一封六封银子,送与六位天使。太监接了银子道了谢,欢天喜地去了。
裕太太等进房,瞧裕庚病势,不过是舟船劳顿,受了点子寒,并无大碍。随把觐见情形,并太后趣召入宫的事说了一遍。
裕庚道:“天恩这麽高厚,你们尽管入宫去,我是不要紧的。”裕太太道:“虽然懿旨难违,我总惦着你,可怎样?”裕庚道:“究竟路离得不多,有什麽事,我叫人知照你是了。”
过了两天,裕太太等就入宫去了。一到宫里,娘儿三个,面见太后。先叩谢了前日之赐。太后道:“今儿忙的了不得,俄使夫人勃兰康要来觐见。她这回来,携有俄皇阖家影片,是俄皇的赠品。德菱,我要问你,你会俄国话不会?”德菱回奏不会说,并奏称俄人会讲法语的很多。太后听了,很是欢喜。
回向一宫眷道:“你爲什麽不会说俄语呢?我横竖是不懂的。”这宫眷听了,红着脸一语不发。太后见裕太太等都穿着短裙,正欲询问。裕太太奏道:“没有知道俄使夫人要觐见,都穿了短裙。现在倒又要更换了。”太后道:“爲什麽要更衣?我瞧你穿了长衣,样子同尾巴一般,拿现在的比较起来,好看多了。
你第一回入宫,我很是好笑。”德菱正欲奏明其故,太后道:“穿了长衣,想比了短衣,尊严一点子,是不是?”德菱应道:“诚如圣谕!”太后道:“你速换佳丽的来。”裕太太等遵旨退出。霎时换好,冉冉而来,走得春云出岫相似。
德菱、龙菱,都穿着水红绉纱外褂,饰着普鲁士线带。裕太太穿着灰白色绉纱外褂,上绣黑玫瑰花,领衣及衣带,都略带灰青色。太后一见,脱口呼道:“真是三个拖长尾巴的仙女。”随问道:“你们牵了衣走路,乏麽?装束果然都丽,但是我总不欢喜那尾巴。衣裳有尾巴,最是没讲究。我知道外国人见了你们这麽打扮,总道是我的意思。其实我不过要外人瞧见你们西装,使她们知道我於此道,本非茫然。我敢说来的西妇,穿的衣服,从没有你们这麽的美。我也不信西人有华人这麽的富,因爲她们戴的珠宝很少。有人告诉我,我在世界君後中,是珠宝最多之人。现在我还常常收集呢。”说着,随把衣扣上悬的那颗明珠,示给裕太太等道:“似这麽大的明珠,洋人怕就不见得拿的出!”裕太太等瞧那珠时,足有鸡子般大小,宝光四射,果然是无价奇珍。裕太太等赞美了两句。此时太后穿着黄色缎外衣,上绣蜀葵寿字,饰以金边。两手上满套着手铡、戒指、金护指等物。
急听得“铛销销”,自鸣锺报时十一下,太监入报勃兰康夫人到了。太后道:“龙菱,你快到朝房迎她去。德菱,咱们仁寿殿去罢!”龙菱应着去了,太后随到仁寿殿升坐暖阁。德宗也到。太后中座,德宗左坐,德菱站在右旁充翻译。一时龙菱引着勃兰康夫人进来,直到暖阁前,与太后爲礼。德菱趋下,导之入暖阁。太后起与握手,勃兰康夫人随献上俄皇所赠之影片。太后含笑致谢,措词异常佳妙,德菱译爲法语,勃兰康夫人很是满意。太后道:“德菱,你引她见见万岁爷。”德菱遵旨。德宗早已起立,与勃兰康夫人握手,并问俄皇好。觐见礼毕,太后即下座,引勃兰康夫人入寝宫,赐她坐下,相与晤谈。
谈了十余分钟,德菱又引她见皇后。
太监出传懿旨,赐勃夫人宫中午饭。德菱就引客入餐室,见台上罩着洁白的台布。台上除常用器具之外,有金龙功能表托盘,有蟠桃式的碟子,内装着杏仁瓜子之类,箸之外,又置着刀叉。德菱问太监:“今儿赐宴,备的是满席还是汉席?”太监道:“老佛爷吩咐是满席呢。”原来满席各人都有专菜,差不多就是西人的大餐。当下宾主就了坐,太监送进菜来,无非是鱼翅燕窝布丁之类。衆宫眷福晋陪着勃夫人,食方及半,忽一太监进来道:“老佛爷召见德菱姑娘。”德菱唬了一跳,只道太监们在太后跟前搬了口舌,没奈何,只得跟着过去。不意太后倒满面笑容的道:“我因想起一句话要问你,外国妇女到宫里来的,从没有见过像勃兰康夫人这麽端庄美丽。有几个妇女,品态很不好,不过我不要议论她罢了。她们总以咱们是华人,一无所知,很是瞧不起。殊不知我於此等地方,很是留意。
他们自许爲学识高文化美,这麽的行爲,令人不能无疑!他们常常说我们野蛮,我想我们的野蛮,比了他们的文明好的多呢!”讲了好一回话,取出一块极美的绿色宝玉,叫德菱赠与勃兰康夫人。德菱接了宝玉,出传太后恩命。勃夫人受了,要见太後面谢。德菱又引她进来,坐了一回,起身告辞。
德菱送出朝堂,等候勃夫人上了轿,方才回来,回奏太后。
太后询问勃兰康夫人谈些什麽?我赠她的宝玉,她欢喜不欢喜?咱们的满菜,她吃的惯吃不惯?德菱一一照实回奏。太后道:“德菱,你的翻译真好!讲的外国话,又清脆,又纯熟。
我虽然不懂西语,像你这麽圆转,我也知道的。我不知你怎麽样学会的。从今而後,我总不叫你离开我左右。有时西妇带了译人进宫,译人的华语,我竟然听他不懂,总是用意思猜度的。
现在有了你,我就便当了许多。我心里非常的欢喜。这一辈子,我总不叫你离去我一时半刻。我还要替你办亲事呢,但是此刻不愿意跟你讲明,往後你自会知道的。”谈了一回,又道:“今儿事情多,乏了,歇歇去罢!”德菱遵旨,请了晚安,回房而去。共是四间大房间,一间厅房,娘儿三个占了三间,第四间是仆妇住的。太后怕他们不认识路径,叫一个太监陪着走路。
那太监自称姓李,并言太后特派四名小太监,伺候太太小姐。
倘然他们不服使唤,尽管告诉我知道,我会得责罚他们。走了好一回,才到房里。
李太监指着东边那所屋道:“这就是太后寝宫,咱们就从那边来的。”德菱道:“奇了,既是相距这麽近,爲甚步行时光,又那麽远呢?”李太监道:“这座屋子略爲小些,在万岁爷寝宫左边,原有一条路,可以从这里到老佛爷寝宫,已经被老佛爷断绝。这里头缘故,不能够告诉你们。”顿了一顿,又道:“三小姐,这屋子该东向不该面湖。”德菱道:“面湖风景很好,我倒很欢喜。”李太监笑道:“稍过几时,你自然会有新闻听得,自然会知道这地方不佳呢。”德菱听了,很爲惊诧。李太监道:“万岁爷寝宫,就在咱们所住的後面,很大,与老佛爷寝宫差不多。从这里望去,可以瞧见院中之树。”李太监指着德宗寝宫後的一所居屋道:“这就是皇后寝宫,宫旁两所宅子,是皇妃的寝宫,这两座宫,本有道路可通的,老佛爷封闭了。因此帝後,不经过太后跟前,不能往来。”德菱听了,非常惊诧。原来那位皇后是皇太后的侄女,皇太后因自己西宫出身,必要侄女儿做德宫皇后。把皇后嫁了过来,不意德宗专意珍妃,皇后那里,不过碍着太后面子,勉强敷衍而已。
一日,不知爲了桩什麽事,两口子拌起嘴来,德宗亲把皇后头发揪住,夺她的簪掷碎。这支簪是乾隆朝遗物,皇后到皇太后跟前诉苦,皇太后也不说什麽,只叫把这一条路径砌断。从此之後,帝後往来,就不得自由了。当下德菱向李太监道:“我乏的很,很想歇息呢!”李太监听了,随即告辞退去。
德菱进入自己房里,刚才坐下,又有几个太监送进晚餐来。
说是太后叫送来的,你们千万别做客,爱吃什麽尽管吃。娘儿三个略吃了点子,随即卸装就寝。正要睡下,李太监又至,嘱道:“太太小姐们,宫中规矩,朝晨五点锺,总要起身了,晏不得的。”又叮嘱小太监,叫他朝晨叩窗声唤。偏是生地方,偏是睡不熟,娘儿三个复去翻来,再也睡不去。等到成眠,忽爲叩窗声惊醒,问他何事?太监道:“回小姐,五点锺了。”
德菱听说,连忙起身穿衣,叫太监开了窗。一望时,太阳未起,天上的深红色,反照湖中,湖波不扬,万籁俱寂。远见牡丹山上各种牡丹,随风摇摆,风景很是美丽。
此时裕太太与龙菱,也都穿戴齐备。於是同往太后寝宫,见皇后皇妃与衆宫眷,已经都在廊下坐着。娘儿三个与皇后请了晨安,谈了几句应酬话。皇后起身道:“是时候了,咱们进去罢!”大衆随着入内。到寝宫门口,遇见庆王的四格格,与太后的侄媳袁大奶奶,正忙乱着预备太后用物呢。皇后道:“你们快进去帮助太后穿着。”裕太太等步入寝宫,见太后和衣拥被而卧,赶着呼道:“老祖宗吉祥!”太后含笑问道:“你们生地方,晚间睡着,安适不安适?”裕太太等回奏很安适。
太后道:“早餐吃了没有?”回奏没有,太后听说,立刻叱责李太监,爲什麽不送朝餐去?”随道:“你们别作客,要什麽,自己吩咐他们就是。”说着时,已坐起身来穿衣。太后虽然和衣而睡,每日必要更换衣服,一时衣服穿毕,下床靭着拖鞋,到窗前来梳洗。太后笑向裕太太道:“我的卧床,很不愿宫婢太监们铺叠,因爲他们脏不过,我总叫宫眷们做的。”说到这里,回顾德菱姊妹道:“你们别谓宫眷操着贱役,须知像我这麽年纪,也可充得你祖母。稍有服役,碍了什麽?再者值班时光,不过叫你们监视一会子,原有人动手的,又不要你们亲事操作。”德菱姊妹,连声应是。
太后道:“德菱,我要你帮助的事很多。我叫你做宫里领袖,有西妇来朝见,你可以做我的翻译,一切事情,都由你布置。并且我的珠宝,也要你掌管。繁重的事,你都可以不必管。
龙菱呢,拣一个她会管的职叫她管。四格格、袁大奶奶,并你姊妹两个,共是四人,各事可以协商办理。至你们对於她们,也不必过分谦虚。她们待你们,有无礼之处,尽管告诉我知道。”德菱笑着奏道:“老祖宗恩典,赏我这麽重要耳缺,只是我年纪轻,见识有限,一时半刻,万一办差了什麽,岂不倒辜负了恩典?恳请收回成命,情愿退处宫眷之末,悉心惕励,学着办事!”太后不等她说完,笑喝道:“快不要说了,你怎麽谦虚到这个样子?即此一端,就可以见得你敏慧过人了。旗人妇女里,竟有完美如你的,诚足令我惊异!你虽然长远没在本国,这种小节去处,还这麽明白,你这个人真聪明真好!现在我叫你办,你且试办着。如果办得不好,我必要骂你,再叫她人替你呢。”德菱谢恩受职,监视衆太监铺叠完毕,见太后还在梳头呢。宫中发髻,平分两把,名叫叉子头。垂於後面的,名叫燕尾,因太后欢喜高髻,所以梳得格外高耸。後人有诗道:凤髻盘云两道齐,珠光钗影护蝤蛴。
城中何止高於尺,叉子平分燕尾低。
梳洗完毕,太后引德菱到珠宝室,指示她珠宝所在。这一间屋里,三面都是架子,架子上满积着檀木盒子,盒上各标黄签,写着所藏之物。太后指着右边一行盒子道:“此中珠宝,都是我日用所需的,闲了一一开给你瞧。这里共有三千多盒子,余外的藏在别室,我得了暇,也要给你瞧呢。”德菱应着。太後道:“可惜你不识字!不然,我把物单与你,俾你签注。”
德菱闻言,惊诧不已,回奏道:“我虽非士子,然尝学问,也能够写读。倘然赐我物单,我也可以试着学习呢。”太后道:“很奇怪,你第一天来,就有人告诉我,说你一字不识!不过谁向我说,我却忘记了。午後有暇,我准把物单给你。你且替我把第一行内五个盒子取来!”德菱遵旨取到。太后开出第一盒,内藏着极美的牡丹花,是珊瑚与宝玉制成的,花瓣是珊瑚的,花叶是宝玉的,用细铜丝连缀成功的,太后取来簪於右侧,又开一盒,内盛一蝴蝶,这是太后所心裁,也是珊瑚宝玉连缀成功的。此外两盒,无非是手钏、戒指等类,形式各别,精巧异常。两个镶明珠的金钏,两个镶宝玉的金钏,两端系着金链,链末垂着宝玉。末一个盒,藏的是珠缨。太后拣了一副梅花形的,悬在外衣钮扣上。穿着才毕,德宗穿了礼服进来,向太后叩头道:“亲爸爸吉祥!”德菱见了德宗,倒爲难起来,该行礼不该行礼,没有人说过;继思多礼总比缺礼爲妙,恰好德宗爲了什麽事走出厅堂去,德菱趋出行礼。不意太后也在这时候出来,目顾德菱,意思之间,很不爲然。德菱见了,後悔不叠。
此时小太监捧上多个黄盒,放在左偏案上。太后就案而坐,太监揭开黄盒,将盒内黄纸封,一一呈于太后。太后用牙刀揭开,一一浏览,才知就是大小臣工的封奏。此时德宗立於案侧,太后瞧过,递与德宗。瞧毕,依旧纳于黄盒内。览奏方竟,太监总管跪奏:“驾已备齐。”於是登驾上朝,衆宫眷依旧隐身屏风之後。德菱偷眼窥探,见太后料理事情毕,即回顾德宗,问此举当否,德宗总是应声称是。退朝下来,太后道:“我很想散步呢!”於是卸去头饰,戴上小花,更换了轻便衣服,率同衆宫眷,徐步游行,赏览园景,随行随语,快乐异常。霎时经过一广院,到一游廊,廊濒湖滨,作“之”字形,长的了不得,廊之全体,刻镂均极精丽。天花板上,悉悬电灯。由此廊到万寿山佛香阁,爲路无多。当日废端王福晋入宫伺候,常亲挽太后箯舆,登山拜佛。後人有诗叹道:千步庙前竦碧岑,佛香阁畔恣登临。
长衣窣地盘旋上,亲挽箯舆有福金。
行尽长廊,是一所大理石筑造的旱船,雕刻得十分巧妙,可惜大半已经损坏。进了旱船,太后道:“你们瞧窗上的彩色玻璃,与这美丽的图画,都是庚子年被西兵坏掉的。我不愿意修理,爲是留着做个纪念呢!”大监跪奏,御舟已备,老佛爷可要登舟游览?太后道:“咱们渡湖,到西岸去吃饭罢!”於是大衆登舟。共有五舟,太后舟居首,皇后舟居次,再次是太监舟,再次是宫婢舟,再次就是餐船。日光烂灿,水波不扬,湖景很是明媚。
渡过太湖,弃舟乘轿,直登万寿山颠。到清风阁,方才开饭。一时饭毕,太后忽问德菱道:“昨儿勃兰康夫人,还有什麽话?她到底快活不快活?你瞧外国人敬爱我麽?据我想来,总不见得会敬爱我,怕她们还惦着庚子年拳匪那桩事。至於说这件乱子,由我守旧所致,我也并不在意。不过说中国必要用了西法才好,我总不明白这个理。我问你,曾有西妇跟你说过我形容暴厉不曾?”德菱道:“没有。西人除赞美之外,没有说过别的话。”太后笑道:“西人见了你,自然这麽说。说你主子良善,不过要你听着快活。究竟我的见闻,比你广一点子,现在我也不能再爲这个烦恼。不过中国穷到这个样子,我真恨极!虽然在我身旁的人,常把列强友爱中国的话慰我,我终不很信,终望中国有强盛的一日才好!”德菱等忙用其他话劝慰,又谈了一回别的事。太后道:“德菱,我有一个新鲜玩意儿,你瞧了懂不懂?”随引她入一室,见方桌上铺着一张升官图一般的图。太后坐下道:“你瞧瞧!不懂,我指示你。”德菱遵旨,随瞧随读道:“此戏名八仙过海。八仙之名,爲吕仙、张仙、锺仙、蓝仙、韩仙、及铁仙,此七仙者俱男,仅一荷仙爲女。至图上所绘者,则中国地图也。另有象牙竿八对,径约寸半,厚约二分半,上携八仙之名。此戏可由八人爲之,或四人各执两仙,以当八人焉。图之中置一磁盆,以六骰掷其中,而计其点之数。如四人戏此,先以一人掷骰,计其点之数若干,其点之最多者,爲三十六,倘有得三十六点者,则其所执之仙,当至杭州,而游览其风景焉。如执吕仙者有三十六点,乃以吕仙置於杭州,再掷一次,以视其列一仙之所在。故四人戏者,人掷两次。若八人则人掷一次。其点不同,则其所至之地亦不同。数点之法,则取其成双者,由一双至於三双。最小之点,爲双一双二双三。苟有掷得者,则当流配而出局焉。其仙之游行图中,而先至皇宫者则胜。”德菱念毕,目视太后,欲知皇太后发甚议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