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瓦德西统帅,自得了曹梦兰之後,政令宽大了好些,华官被释出的,不知凡几。忽报中国政府,已派庆亲王弈匡,肃毅伯李鸿章,并爲全权,刘坤一,张之洞,会同办理。李鸿章已到大沽口了。原来拳乱剧烈时光,朝廷电召李伯相。到了六月里,德使克林德被戕,大沽炮台被洋兵攻陷,又召伯相爲直隶总督。伯相都辞不至。总署电致各国驻使,向各国议和。
法国外部声言:“匪首未诛,端王等尚在枢府,言和不易。如果罢斥了端王等,剿捕拳匪,当可介各国议和。”德国外部声称:“使臣被害,清帝无一言引咎,岂能遽及和议?”英国外部声言:“驻华公使脱了险,当可复电。”美国外部要求:“洋兵与华兵合救公使,可以开议。”
天津既陷,朝命李伯相爲全权大臣。伯相到了上海,致电美国,情愿保护到天津,请联军不要入京。美国回电,声言公使不能通电,无可商之余地。伯相电请政府,叫护各公使到天津。政府派了桂春、陈夔龙保护公使。各公使因没有洋兵来护,不肯走。联军破了京师,俄皇声言使臣既然脱险,可以撤兵议和。美国也赞成此说。法奥德三国,却竭力反对。朝旨促伯相入都议和,伯相因兹事体大,不肯独立担当,电请加派王大臣会议。於是派庆亲王弈匡,并爲全权,刘坤一、张之洞会同办理。伯相就由上海起身,乘轮驶向大沽口来。
当下联军将帅得着此信,忙开特别议会,商量对付之策。
议定把伯相软禁在兵舰里头,等开议时光,再行开释。电告政府,各国政府都不肯答应。李伯相到了大沽,俄国提督派员来迎。美国提督也来拜谒,声言奉了政府命令,以公使之礼相待。
伯相到塘沽俄营,谈论甚洽。联军此时,正在攻打北塘。俄将派兵队护送伯相到天津,住在海防公所里。法国开出六款:一、惩办罪魁,由各国使臣指定;二、禁军械入;三、赔兵费暨诸损失;四、西兵常驻北京保卫使馆;五、毁大沽炮台;六、京津要处,西兵屯守。
各国尽都赞成。闰八月初六,行在下旨,革去肇祸诸王大臣,各国始允议和。英德协定四款:一、中国商埠皆得通商,他处择开商埠,二国均得自由前往贸易;二、保全中国疆土,不取尺寸;三、如有援他故取中国土地者,英德两国别商保全两国之权利;四、通告全国,请各国赞议。
各国也都赞成,於是议和纲领,方才定当。各国使臣索阅庆亲王、李伯相的全权凭证,两全权电请行在,颁发敕书。一面拟了约稿,送交袖领公使。
闰八月十四日,朝旨添派荣禄爲议和大臣。各公使因荣禄曾遣董福祥攻打使馆,拒不与议。李伯相忙叫荣禄不要来京。
庆亲王名爲全权,交涉事情,悉由伯相一个儿做主。他老人家片言不发,不过议成之後,照例签名罢了。各国索办罪魁,载漪、载勳、载澜、刚毅、赵舒翘、毓贤等数十人,伯相屡与辩护,瓦德西道:“咱们所列的罪魁,都是第二等,爲全中国的体面,第一等罪魁的名字,还没有提出呢!现在既然不答应,咱们可要开出第一等的来了。”德瓦西意思,是暗指着皇太后。
伯相无奈,只得电告行在。磋议了数月,定出大纲十二款:一、德国公使克林德被害,派亲王充专使谢罪,立碑於遇害地方;二、惩办罪魁,由各公使指出,被害城镇,五年内不得考试;三、日本书记被戕,须向日本谢罪;四、各国坟莹发掘之处,立碑雪耻;五、军火不得运入;六、赔偿各国人民损失;七、驻兵保卫使馆,中国人不得居界内;八、毁大沽炮台;九、京师至满道,择要屯西兵;十、人民肇乱罪其长官,不得藉端开脱;十一、改通商条约;十二、改总署及觐见礼节。
这一回的和议,一是衅由我啓,二是城下之盟,各国态度格外的强硬。李伯相与各国磋议,心力交瘁。偏偏行在政府,不谅苦衷,屡次传电授意驳辩。伯相因枢臣不明敌情,徒乱人意,把传来电报,随阅随毁掉,连幕僚都不及见呢。鄂督张之洞,也叠次传电干议。伯相笑道:“不意香涛作官数十年,还这麽的书生见识!”彼时各国持议甚坚,李伯相积劳成病,卒至不起。濒危之际,犹口授计划,秩然不紊。各国听得伯相逝世,都感怆不已,乃悉如伯相原议签约。
议和大纲十二章:
一、派醇亲王载沣,赴德充谢罪使。克林德牌坊,当即鸠工建造;二、惩办罪魁,端亲王载漪、辅国公载澜,斩监候,加恩贷死,戍新疆,永不释回。庄亲王载勳,尚书赵舒翘,左都御史英年,均赐死。尚书刚毅,大学士李秉衡,身死夺官。
巡抚毓贤,尚书啓秀,侍郎徐承煜,均正法。提督董福祥,革职。被害之尚书徐用仪、立山,侍郎许景澄,阁学联元,太常寺卿袁昶,均复官昭雪;三、派侍郎那桐赴日本谢罪;四、被掘坟茔,拨帑立碑;五、禁军火入口二年;六、偿款四皆五十兆两,年息四厘,分三十九年,本息清还。赔款由上海办理,以关税盐政作保;七、划崇文门大街以西,正阳门城垛,归使馆管理,留兵保护;八、大沽炮台削平;九、诸国驻防之处,爲黄村、廊坊、杨村、天津、军粮城、塘沽、芦台、唐山、滦州、昌黎、秦皇岛、山海关;十、有违约事,罪其长官;十一、北河改善河道,各国派员兴修,岁费四十六万两,一半由中国支付,中国派员会修;十二、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爲外务部,班在六部之前。
十二章之後,又申明此约签押之後,除留防使馆兵队,约期撤兵。各国使臣,会同全权,晓谕士民,交还北京。
此约既定,罪魁诸臣,无不丧魂落魄,吉少凶多。端王载漪,自以罪孽深重,计当被戮,奉着发配极边之旨,大喜过望,忙问左右道:“大阿哥有罪没有?”左右回说:“没有听得什麽。”载漪道:“这回不干他事,他或者可以免祸呢!”於是兼程赶到配所去,深怕西人续请正法。那大阿哥在西安,每日带了太监,到戏院听戏。他老子戍边,他也毫无戚容。後来斥退出宫,跟随家属到了配所去。
赵舒翘已经革职留任,因各国恨憾不已,改爲斩监候,囚在西安狱中。西安士民,联合数百人,爲舒翘请命。枢臣奏闻,太后命释放回家,赐令自尽。军机拟就旨意,呈给太后。恰因他事,搁置未发,停府数日。忽有人问:“赵舒翘事情,如何处置?太后怒道:“此事还未办麽?”日已向晦,使左右速宜旨,限今夕四点锺复命,派陕抚岑春萱前往监视。舒翘两个门生,恰好都在旁边。一个是前任提牢厅某君,就是杨锐、刘光第遇害时光,恳求赵舒翘说情的;一个是大同县知县张鹤龄。
二人忙替赵具了衣冠,北面叩头,领旨谢恩毕,同到赵舒翘家中宣旨。舒翘还望必有後命,不肯服毒。他妻子向他道:“君不要空望恩命了。咱们夫妇,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说着,送上生金,舒翘含泪咬牙,瞧着生金,向妻子道:“不意我赵舒翘尽命今朝,我与你们从此永诀了!”说毕,挺直了脖子,硬吞下去。停了好一会子,不觉着什麽,处分了一回家事,还是不死。更进鸦片烟,舒翘恨道:“刚子良害我!刚子良害我!
”吞了鸦片烟,精神倍长。时已夜半,春煊十分焦灼,再送进鹤顶血去,终无死法。春煊道:“太后立等着复命,可叫我怎样呢?这明明是难爲我了!”舒翘听说,大呼取汾酒来,连喝数巨觥,依然无恙。一个番役献计,不如用开加官法子,春煊点头称妙。这开加官法子,好生怕人,用黄蜡涂住耳目口鼻,再用汾酒石灰喷湿了厚纸,一层层封上脸去。当下衆番役一齐动手,如法泡制,不意赵舒翘平日补品服的太多,精神充足,这会子竟难绝气。春煊见鸡声唱晓,天已将明,忙叫大家辛苦点子,用帛勒死了,好早早的复旨。赵舒翘听得,喊道:“稍缓须臾,竞要死了。”依旧不死。春煊道:“顾不得他了,快快动手罢!”於是缚住了手足,用汗巾勒住颈项,好半日才宛转就毙。
啓秀、徐承煜,原被日军拘禁在顺天府衙门里。这日,奉到西安行在正法的旨意。庆王弈匡,知照日本军官。日军官置酒谓之饯别,酒至半酣,才传行在旨意。承煜色变,极声呼冤,并痛詈洋人不已。啓秀从容如常,徐徐道:“即此已邀圣恩矣!
我深悔从前之谬误,现在也罢了。愿贵国助我中华,光复旧物,我死也瞑目的。”次日,刑部派员来提,日军官道:“徐侍郎顽钝如故,啓尚书心地明白,可惜他悟的太晚了。这二位都是贵国大官,已经代备了轿子,等候起行呢。”先到刑部衙门划到,然後衣冠至菜市口。啓秀下舆小立,气度犹从容,监斩官出席,与之爲礼。徐承煜早已晕去,昏不知人事。西人集视,拍了照方才就戮。
山西巡抚毓贤,自从天津失陷时光,上疏自请勤王,朝旨叫他统军入京。毓贤其实不愿意离去山西,阴叫晋民吁留。朝旨一再催促,不得已就道。临走,还向拳党道:“教民罪大,尽你们处治,不要听地方官阻止。”七月里,才出山西地界,联军早已破了北京,途遇两宫。李伯相奉命议和,德皇要求惩办罪魁,伯相奏闻行在。闰八月,降旨毓贤开缺另候简用,以锡良代爲晋抚。各国因罪魁没有惩办,不允议约。驻德使臣吕海寰,驻俄使臣杨儒,驻英使臣罗丰禄,驻美使臣伍廷芳,驻法使臣裕祥,驻日使臣李盛铎,合电请惩办罪魁:第一名李秉衡,第二名就是毓贤,并述各国坚决之意。李伯相与刘坤一、张之洞、盛宣怀,也先後电劾。得旨毓贤革职,配极边,永不释回。各国意犹不慊。十二月,得旨,毓贤遣发新疆,计已行抵甘肃,着即行正法,派何福堃监视行刑。甘督李廷箫接到此旨,持告毓贤。毓贤道:“死原是我本分,执事可怎麽样呢?”廷箫听了,就仰药而亡。原来李廷箫是由山西藩台升来的,在藩台任上,曾经附和毓贤,纵拳戕教,所以着急呢。廷箫死了,兰州士民,集衆代毓贤请命。毓贤移书止之,并撰联自挽,其辞道:臣罪当诛,臣志无他,念小子生死光明,不似终沈三字狱。
君恩我负,君忧谁解,愿诸公转旋补救,切须早慰两宫心。
毓贤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留在太原,一妾随行,逼令自裁。正月初六日,何福堃到什字观,喊出毓贤,武员举刀就斫,伤颈未诛。毓贤连呼求速死,仆人怜之,奋臂相助,才结果了性命。只有董福祥因手掌兵权,不敢过分奈何他,只轻轻革了个职。偏是福样不服气,移书荣禄,狠狠发了一番牢骚,其辞道:祥负罪无状,仅获免官,手书慰问,感愧交并。然私怀无诉,不能不愤极仰天而痛哭也。祥辱隶麾旌,忝总戎任。军事听公指挥,固部将之分;亦敬公忠诚谋国,故竭驽力,排衆谤以效驰驱。戊戌八月,公有非常之举。七月二十日,电命样统所部入京师,实卫公也。拳民之变,屡奉钧谕,嘱抚李来中,命攻使馆。样以兹事重大,犹尚迟疑。以公驱策,敢不承全?
叠承面谕,围攻使馆,不妨开碍。样犹以杀使臣爲疑,公谓戮力攘夷,祸福同之。祥一武夫,本无知识,恃公在上,故效犬马之奔走耳。今公巍然执政,而样被罪,窃大惑焉?夫祥之於公,力不可谓不尽矣。公行非常之事,祥犯义以从之;公抚拳民,样因而用之;公欲攻使馆,样弥月血战。今独归罪於祥,麾下士卒解散咸不甘心,多有议公反复者。样惟知报国,已拼一死,而将士怨愤,恐不足以镇之,不敢不告。
首祸诸臣,既已办妥。又下特旨,昭雪殉难诸忠。略谓:本年五月间,拳祸倡乱,势日鸱张。朝廷以剿抚两难,造次召见臣工,以期折衷一是。乃兵部尚书徐用仪,户部尚书立山,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内阁学士联元,大常寺正卿袁昶,经朕的再垂询,词意均涉两可。而首祸诸臣,遂乘机诬陷,文章参劾,致罹重辟。惟念徐用仪等宣力有年,平日办理交涉,亦能和衷,就着劳绩,应加恩徐用仪、立山、许景澄、联元、袁昶均着开复原官。钦此。
奖功罚罪,刑赏很是详明。暂且按下。
却说帝後蒙尘之际,南中起了一桩非常变故。湖北武备学堂,有一群学生,都是保皇党。爲首的姓唐名叫才常,湖南浏阳人氏。暗设自立会,散放富有票,结合江湖会党,约期起事。
海外党人,担任筹款事宜。唐才常真也了得,鄂中豪杰,都已召集;军械一切,都已预备。但等海外款到,立即竖旗起事。
不意海外党人,偏偏委了一个倜傥非常之人,充作解饷人员。
齎款十万,到了上海,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一阵迷,竟迷的他忘了正经大事。唐才常在湖北,今天盼明天,明天盼後天,望眼欲穿,终似泥牛入海,影悉全无,任你急煞也没中用。本来定计,是三路同时起兵:一路是安徽的大通,一路是湖北的新堤,一路是湖北省城。三路得手,湖南党人,也齐起回应。
中国从古到今,揭竿起事,总不过江湖亡命、椎埋之徒,既可就敌因粮,何妨沿江掳掠。现在举事的,却是爱国青年,救时豪杰。按着文明国军法,约束党人,民间一草一木,不准妄动。
所以从前可以白手办事,现在却非钱不行。唐才常在湖北时候款子不来,招集的江湖会党,又都向自己索取粮饷,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日,正在学堂里,跟几个同志,商议出行方法,忽报张制军亲来查学,已到大门了。总办有渝,叫学生们站队出迎。唐才常大吃一惊。欲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