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阮抚台听了长庚一番议论,叹道:“我们住在深衙内院,海上风云,如何会知道,更莫怪都察院那班御史了。”长庚道:“都老爷原都是书生,讲几句风凉话,我也没暇跟他们计较。大帅是长庚嫡亲上司,只要大帅肯作主成全我,事情就容易办了。”阮抚台道:“都是国家事情,谁该尽力,谁不该尽力!你要什麽,明白告诉我,我总无有不尽力。”李长庚道:“剿捕海贼,最要紧的是战船,战船就是官兵的城郭,官兵的营垒,官兵的车马。船要是得力,战起来就勇,守起来就固,追起来就快,冲起来就坚。现在浙江的船,合用的颇不甚多。
大帅肯成全时,上一个本子,请几万款子,交给长庚一手经理,那就受赐不浅了。”阮抚台道:“造船的事,上头已经派了仪邸,要是请款另造,怕于仪邸面子上过不去麽?”长庚道:“请问大帅,国家要紧?还是仪邸面子要紧?”阮抚台道:“仪邸造的船,难道一艘都不能用麽?”长庚道:“大帅还有什麽不知,那种工料,放了洋,官兵的性命都被他送掉了呢。怎麽还能够开仗?”阮抚台道:“咱们别动官中银子,大家捐几个钱出来,造几艘应用。等平了贼,再想法子,你瞧如何?”长庚道:“大帅尽筹,果然妙极。只是贼子这几年里头,造船购炮,认真异常,咱们造的船,总要比贼船强才好,不然还是没用呢。”阮抚台道:“贼子也造船麽?哪一家船商替他制造?
你告知我,我有本领封他的厂局,办他的工匠,把造成的船只通通充公呢。”长庚笑道:“闽浙两省船商,哪一家不替贼子造一艘两艘,要被咱们查得着,他们也不能再做这买卖了。贼子的计划,比鬼还巧,他又不亲自去定造,勾结了奸商,放洋时光,只说是商船,一出了口,就差人到衙门,报称盗劫,商船顿时变成盗船了。请问官府又拿他怎样呢?”阮抚台摇头道:“倒真没有法子。”长庚道:“再有一层,现在水陆兵饷,照例只发给三个月,也是大大一个弊害。”阮抚台忙问:“害在哪里?”长庚道:“大海捞针,全靠着机会巧。机会来时,一时半刻都不能错掉,错了一日,那怕你再费上一年半载的功,都是白费力,不济事。”阮抚台道:“那倒是实情实理的话。
兄弟别的不能尽力,发饷小事还能够作一点儿主,以後就半年一发如何?”长庚起谢道:“全仗大帅成全。”
阮抚台虽然是个馆生,倒很佩服长庚。席散之後,就邀集本城官商,劝他们量力捐助。自己行头,先捐了一年的养廉。
登高一呼,衆山回应,霎时间捐薄上竟写集了十多万银子。阮抚台大喜。次日,邀请长庚到署,把捐薄给他瞧看。万事只要有钱!长庚领到这笔款子,顿时心雄气壮,狠狠的奋发有爲,赶到福建,定造了三十艘大舰,又铸大炮四百尊,分置各舰。
这大舰队取名儿就叫霆船,扬帆破浪,行驶如飞。头回儿放洋,盗首蔡牵就几乎被获。
这年三月,蔡牵窜扰定海,进香普陀。恰恰霆船掩至,万衆齐呼,千弩并发,蔡牵没有防备,损失了好多兵将,解缆逃遁。长庚传令追袭,乘风破浪,昼夜飞驰。追到闽洋,望见蔡贼舰队,只离三五里远近,四百尊大炮,齐夥儿开放,连环不绝的轰击将去,只打得贼船蓬穿桅折。蔡牵窘极,忙差人到浙闽总督玉德那里乞降。玉总督信以爲真,立派兴泉兵备道庆徕赴三沙海口招抚。蔡牵道:“果许我降,请先调开浙师,李提台踞在上风,行止很爲不便。”庆徕回禀玉总督。玉总督立下大令,饬长庚收港勿出。於是功败垂成,蔡牵遂得从容遁去。
李长庚三战三胜,只夺得贼船六艘而已。收兵回浙,谈起战事,不胜扼腕。阮抚台再三解劝,长庚慨然道:“长庚受恩深重,七尺微躯,早已置诸度外,贼不死我,我必死贼。只是这回纵放了他,又不知要费掉国家几许钱粮,丧掉兵士几许性命呢!”过不多几月,惊报传来,果然说蔡牵协同粤盗朱濆,连(舟宗)八十余艘,入犯闽洋。玉制台饬浙江总兵胡振升督率水师二十四艘邀击,却被蔡牵一把火,烧得个全军覆没。长庚闻报,跺脚不已。
忽报圣旨下,慌忙摆香案迎接。那钦差站在上面,宣读道:“奉上谕,浙江提督李长庚,忠勇性成,忘身殉国。在军两载,过门不入,又以捐造船械倾其家资。所有俘获,尽以赏功,故士争效死。且身先士卒,屡冒扈险。三月剿贼闽洋,围攻蔡逆,火器瓦石雨下,身受多创,鏖战不退。故贼中有‘不畏千万兵,只畏李长庚’之语,实爲水师诸将冠。李长庚着授爲水师总统,所有闽浙水师,使归节制。钦此。”送过钦使,阖城文武都来叩贺。一时阮抚台也到,一见面就道:“我不贺你得爲总统,深喜朝廷得着一员大将也。”长庚谦称“不敢”。阮抚台笑道:“不必过谦,水军各镇中,你不敢当大将,谁还敢当大将?”
长庚道:“大帅不知,官越高,责越重,忌的人也越多,以後事情,办下去正不知怎样呢。”阮抚台道:“老哥素有干略,现在大权在握,得心应手,正好大大施展一番。要是官高胆怯,一味的怕事,殊有负朝廷恩意了。”长庚道:“大帅教训的是,长庚也不敢怕事,只凭着一颗赤心,全身实力,报答朝廷是了。”
阮抚台去後,长庚就发下文书,饬闽浙各镇水师,昼夜操练,听候调遣。一时定出计划,令温州海坛二镇爲左右翼,跟随本军,专剿蔡逆;金门、黄岩、定海、台湾诸镇,各守本港,俟总统追贼至境,出师策应。部署才定,忽报蔡牵、朱濆连樯入寇,已经进了定海洋面。长庚传令本部各舰,屯粮洗炮,连夜就要出港。此令一下,水军各将弁,顿时忙乱起来,装粮架炮,色色妥办。
已值初更时候,长庚率领将士,祭过海神,就令起碇扯满飞蓬,帆扬出港。但见月朗中天,波平如镜,水天一色,万里无云。大军舰队宛如数十条苍龙浴海似的,突浪冲波,向东驶去。只驶了一昼夜,已到定海洋面,远远听得炮声轰击,历落不绝。长庚道:“了不得,前面开仗呢,快驶上去!”又行了一程,贼船桅樯,密布如林。已经瞧见的,估量去约有百数十艘战船,排成一字,烟硝弥漫,战得正酣畅呢。定海水军,看看要败下,衆将不觉都有惧色。长庚道:“海盗频年行劫,船中实货山积,大家拼点子辛苦,破了他,一辈子享用不尽呢。”
衆人听说,人人思发巨财,那勇气顿时就大奋起来。长庚手执令旗,扬帆直上。看看临近,把令旗只一挥,数百尊大炮,一齐轰发。顿时水吼烟腾,弹飞浪立。蔡牵没有防备,坐船上早着了两炮。风吹烟散,月光中露出李长庚旗号,蔡牵大惊,忙令还炮轰击。此时炮声雷震,炮子蝗飞,两军战舰在惊涛骇浪里,簸荡起落,一往一来的扑战。长庚传下将令,命左右两翼专攻朱濆,本部战舰专攻蔡牵,发毕令,扯足风蓬,乘着势突浪冲波,冲杀过去。百炮齐鸣,万弩竞发,霎时把海贼的长蛇阵,冲爲两段。蔡牵抵挡不住,转舵奔逃。长庚下令追赶,矢炮连发,声如贯珠。蔡贼的两只副船,早被炮弹打成窟穴,不能行驶沈下海去。蔡牵心慌,忙令加蓬飞驰。忽一弹飞来,正打在蓬索上,砰的一声,竟断掉了。蓬没了索,宛如马没了繮,哪里还能驾驰!此时蔡牵的坐船,横在海中,逐浪随波的震荡。贼衆纷纷投海,蔡牵大呼:“我命休了!”道言未了,忽地风鸣水吼,电掣雷轰,倾盆大雨从海角上直卷将来。浪涛山立,鲸鳄奋兴,震得官兵战舰,荡撼飘摇,不能自主。长庚急令收港,蔡牵却趁这当儿,接索扬帆,逃了出去,长庚十分气忿。这年冬季里,蔡牵又聚贼舰百艘,入犯台湾,并在鹿耳门沈舟塞港,阻断官兵来路,结联土匪攻打府城,自号爲镇海王,很有割据称雄的意思。仁宗大惊,忙命成都将军德楞泰佩钦差大臣关防,调四川兵三千赴剿,将军赛冲阿爲参赞大臣一同赴军。正欲出发,忽接捷报,说僞镇海王蔡牵,已被水师总统李长庚败走,台湾全境肃清。仁宗大喜过望。原来蔡牵在台湾地方沈船塞港,东南大吏没一个不恐惧失色,只李长庚闻而大笑,向部下道:“蔡牵此举,真是飞蛾扑火,白送性命。咱们不出去,这个大功必被他人夺去。要是真被他人夺了去,咱们还有脸儿见人麽?咱们水军号爲天下第一,台湾又是福建所属的地,蔡牵又是总统专剿的人,来了这麽的好机会,生生的放过,丢脸不丢脸?”衆人都道:“蔡牵据了地,僭了号,声势浩大,怎麽统帅倒说他飞蛾扑火,自送性命呢?”长庚道:“台湾形势,鹿耳门果是要口。但除了鹿耳门,还有南汕港,北汕港,安平港。现在他自己填塞了鹿耳门,这一路就省得咱们把守了,咱们只要往南汕、北汕两个口子,再派一支兵,由大港绕安平港攻进去,瓮中捉鼈网中搜鱼,不怕他飞了天上去。这不是蔡贼自己送死麽?前几番由他猖撅,就爲那穹洋阔海,没处遮拦。
现在投了这绝地,就要逃走也不能了。”衆人尽都释然。于时调兵出发,长庚亲自扼守南北二汕要口,另以小澎船五十艘,叫许松年、王得禄两总兵统率了,由安平港攻入。果然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连开五仗,杀得贼衆叫苦连天,投奔无地。水陆兼程,舟车并用,把蔡牵逼入北汕港内,四面围困,宛如猛兽落井,鸷鸟囚笼。似此谋无遗策,将皆用命,固不难一举成功。谁料贯未满盈,天不厌乱,竟会兴起飓风来,走石飞沙,撼山拔树,把鹿耳门所沈各船,掀翻漂荡,冲了个尽净。蔡牵率领贼衆,夺门奔逃。官兵拼命追截,却只获着十多艘贼船。
盗首蔡牵,依旧被他逍遥遁去。长庚叹道:“今回的事,倘使闽帅玉公肯帮我的忙,预派数百水军守在鹿耳门外,蔡贼早歼擒了。本部兵士统只三千,又要搜剿,又要防守,实属不数调遣。”衆人都道:“玉公出身执絝,见不到此也是有的。”长庚道:“果然见识不到也还罢了。瞧他所爲,很有妒功害能的意味。妒害我一个儿,原没什麽要紧,却苦了朝廷与百姓呢。
我得用的人,他偏要调去;我要造船,他偏不肯具奏。你们总也瞧见,蔡逆的坐船,高起我们五六尺呢。究竟船大的便宜,蓬高行速。若是我们的船跟他一高般大,也早追着他了。”衆人道:“圣上深居九重,海中情形,谅总不很明白,统帅何不具奏陈明呢?”长庚道:“玉制台是旗人呢。从前柴大纪建了那麽大功,封着伯爵,充着参赞,也总算红透了,只忤了福经略,弄得身败名劣,临了儿还送掉性命呢。”衆人道:“今上圣明,原不能比纯庙。统帅怕事,怕倒要受着处分呢。”长庚见说有理,随叫本营办文案的,拟了一张奏稿,大旨称说:蔡逆未能歼擒者,实由兵船所得力接济未断绝所致。臣所乘之船,较各镇爲最大,及逼近蔡牵坐船,尚低五六尺。其余诸镇之船,更不爲及。曾与三镇总兵愿预支赛廉,捐造大船十五号。海门队坛二镇,亦愿捐造十五号。而督臣以造船需数月之久,借帑四五万两之多,不肯具奏。且海贼无二载不修之船,亦无一年不坏之材料,桅舵折则船爲虚器,风蓬烂则寸步难乃。
逆贼在鹿耳门逃窜出,仅余三十船,蓬朽硝缺。一回闽地,装篷燂洗,焕然一新,粮药充足,贼何日可灭?
这道本章拜发之後,不过一月开来,圣旨下来,把闽督玉德革了职,拿京治罪。简出新名制台,名叫阿林保,也是旗人。
只道同舟共济,从此可以一德一心,办理边务。不意一蟹不如一蟹。阿林保一到任,别的事不干,就打足了精神,谋去李长庚。旬月之间,密疏三上,早有人报知长庚,嘱爲防备。长庚笑道:“新制台机心真也太重,其实何苦呢!就是玉公罢职,我也并没什麽成见,当时拜本,不过爲自己表白。新制台把我当作坏人,他那眼光儿就错了。”衆人道:“旬日之间,参本三上,统帅倒不可不防他一下子。”长庚笑称不必。衆人问故,长庚道:“诸位别问,瞧着就是了。”过了几日,上谕下来,果然把阿林保排喧了一顿,大旨说是:“阿林保莅任旬月,即专以去长庚爲事,朕倘轻信其言,岂不自失良将!嗣後剿贼事责成长庚一人,阿林保倘忌功掣肘,则玉德即其前车之鉴!并着造大同安梭船三十艘,交与长庚,其未成以前,先雇大商船备剿。钦此。”长庚部下各将,瞧见此旨,无不称奇,都到长庚坐船,请问缘故。长庚道:“此事极易猜测,咱们在这里办了三五年的事,历任督帅抚帅,从没讲过咱们一句半语坏话。
阿帅到此,没有满一月,倒参了我三个本子,难道历任各帅都没有他那麽明亮麽?再者太性急了,上头也要疑的。所以我说不必防备呢。”衆人都很佩服。
忽报阿制台派人下书,长庚唤进,开函瞧看,并无别事,不过邀请自己入署喝酒而已。给了那人回片,随即乘轿赴宴。
阿林保降阶相迎,礼貌之间,异常客气。酒至半酣,阿林保停杯在手,笑问长庚道:“李大人,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商量。”长庚道:“大帅钧谕,长庚自当谨遵。”阿林保道:“大海里捕鱼,何时能够入网。”说到这里,双目注定了长庚,便不再讲下去。长庚道:“长庚愚笨,帅意高深,还求明白指示。”阿林保道:“我说的就是海里头事情。”长庚道:“蔡逆屡次逭诛,都爲官军不肯齐心之故。如果闽浙水师,不分畛域,海疆早平靖多时了。”阿林保道:“怕也没有那麽容易,我想海天万里,横竖没有佐证,倒不如弄一个假蔡牵杀掉了,就送到兄弟衙门来报验,兄弟马上具本入告,这麽一来,省掉多少是非纠葛。那余外的贼子,都好归入善後案子办理了。李总统,你也可以受着上赏,我也可以得邀次功,比了穷年累月在鲸波鳄浪里争生活,不好起万倍了麽?李总统,我这个法子,也无非是替你算计,你瞧行的去行不去?”长庚道:“多蒙大帅成全,只惜石三保、聂人杰的事情,长庚不会干,辜负盛情,未免抱歉。”阿林保道:“李总统休太执了,海上风波,异常凶险呢。”长庚慨然道:“长庚受恩深重,久视海舶如庐舍,凭他再凶险点子,终不敢稍存怯意,誓与贼同死,不与贼同生。”阿林保道:“难得总统这麽忠勇!但兄弟此举,也无非爲顾恤兵士呢。”长庚笑道:“兵士受了大恩,国家要遭受大累了。”阿林保变色道:“这麽说来,国家就靠总统一个儿了?”长庚自知失言,忙着起身谢过。
席散回船,告知衆将。部将王得禄道:“原是制台自讨没脸,统帅这几句话,堂皇冠冕,说得很是得体,制台也白受教训呢。”邱良功道:“亏回绝了他,要是答应了,可就上了他当了。”长庚忙问何故。良功道:“咱们办到了假蔡牵,制台找着把柄,不就好专章参奏麽。”王得禄道:“此公心术,真也太坏,将来结果,我看也平常的。”长庚道:“坏也罢,好也罢,咱们只要对得住朝廷,对得住百姓,余外的也就不必管他了。”
从此,李长庚督同水师各将,修理船只,整治器械,旧的燂洗,新的制造,蓬索桅舵等一应要件,无不刻意讲求。到这年十月里,都已齐备,於是择日放洋,搜捕海贼。大小各舰,整队扬帆,掠波飞驶,迅疾得同箭一个样子。寻哨到广东洋面,果然与海贼相遇,奋勇攻扑,一下子就轰沈两条贼船,生擒贼首一名,叫做蔡天福,就是蔡牵的侄子。乘胜追袭,赶到大星屿,把蔡牵又杀了个大敚部将都请回碇,长庚道:“此番出兵,我原不承望生还呢。”恰恰福建水师提督张见陛也率舰至,於是邀他一同追赶蔡牵。追了三日,这日,追到黑水洋地方,瞧见蔡牵,只剩得三条海船。长庚挥旗奋呼,矢炮齐发,霎时蔡牵坐船的风蓬打掉。长庚驶船冲上,令兵士掷放火药包,乘风儿纵火。衆兵士欢呼雀跃,只道灭贼即在目前,不意贼船艄尾上的炮,忽地轰发一颗弹子,直向长庚咽喉飞来,闪避不及,中弹跌倒。欲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