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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闲庐诗话

第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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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或日:“子之《诗话》刊印未久,今又有第二集之编印,何子之不惮烦?度子之心。将欲以之求重于世乎?然而值兹枪与金钱兴妖作怪之时,即才智与著述胜子者,恐亦未必为世所重也,抑将以之勒成名山千秋大业乎?而古今之诗话,汗牛充栋,以子区区篇章,直沧海一粟,木林一叶,安能搏大雅之一顾耶?且近今学说,新旧争鸣,艺林中恐亦无子立足地,子又何乐而为此?”余曰:“余固知之矣。区区作述,余亦知不能与人竞智争能矣。乃以生性癖好文艺,尤与诗句结不解缘。闻见所得,撰为《诗话》,虽未能追步刘勰之妙论,锺嵘之品题,而吾一生性志与思想。亦可藉此留一痕迹。足为世重与否,非所计也。至于连续编印,则若懒蚕吐其未尽之丝,亦以了此夙愿云耳。”特书此,以答或问,并告读者。

十余年前,于书肆中购获求幸福斋主人随笔一本。读之,语多警奇,并见其《咏西施》一绝云:“十年生聚任人为,有土有民不教之。自是夫差无大用,缘何亡国罪西施?”议论推陈出新,大为西施鸣其不平,可谓翻案之作。主人即何海鸣,湘中名士也。辛亥革命曾一度为江宁都督。

余之《诗话》第一集,所载杨升庵妻黄氏寄升庵诗起句:“雁飞曾不到衡阳”,及第五句“其雨其雨怨朝阳”,两押重韵,古人多有为之者。师荔扉《滇系》中易为“衡湘”。《卧雪诗话》己徵引多数古诗之重韵,证明不可改易。余按唐高适《送王少府贬长沙》诗有:“衡阳归雁几封书”之句,升庵亦系被眨流滇,其夫人用衡阳二字入诗,不无来历。

《檐彩诗话》载明温州人陈少卿宦京师,娶妾宠之,弃妻于家。妻作古诗一首奇之,以致感咏怨切之意,质直而抚媚,甚堪玩味。诗云:“野鸡毛羽好,不如家鸡能报晓;新人貌如花,不如旧人能绩麻。绩麻做衫郎得着,眼见花开又花落。”余谓此诗系脱化于窦玄妻之《古怨歌》,按东汉窦玄状貌绝异,当时皇帝欲以公主嫁之。窦玄妻作《怨歌》奇之云:“茕荧白兔,东走西颅。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简括而耐寻思,自胜陈妻之作。

南溪有言:作文须令人爱,不能令人薄;使人妒,不能使人厌。余谓诗亦宜然。

“耀耀流光漾水烟,池亭雨歇晚凉天。西风吹堕红蕖裹,照见鸳鸯自在眠。”此安亦生之《流萤词》也。亭池之间,秋宵静坐,偶然得此。笔之于诗,殊趣,然非情间思静者不能道。亦生名期,江南无锡人。

琼英洞为吾邑八大胜景之一。中有石人、石象、石笋、石鱼及鸟虫花卉之形。最奇者则为石钟鼓,石琴瑟之属。以石击之,其于鼓也,则冬冬然;其于钟也,则铿铿然;琴瑟则钅从钅从铮铮。游者莫不讶为仙境。楚南张寿彭先生尝游其地,并于壁间题诗二律。择录其一云:“漫云水剩复山残,洞辟桃源万亩宽。今古英雄淘不尽,乾坤灵异绘来难。严前好把三生证,规后欣余一枕安。回首故园天际杳,客中权作武陵看。”先生值滇省光复后,来宰吾邑,故有第六句之感咏。至七、八两句,咏及故园武陵,尤极巧合自然。

武进黄仲则著有《两当轩诗》十四卷、《竹眠词》二卷。诗多郁愁语,亦清代苦吟诗人之一也。其《别意》云:“别无相赠言,沈吟背灯立。半响不抬头,罗衣沾泪湿。”此与李白之“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同一用意。虽不免有依傍之诮,然先生博学多才,为世推重,则当以学人之诗目之。又集中断句佳者,五言如“怪木常争路,长松独受风”,“浅泽鱼辞饵,空天鸟避罗”,“山街将落月,风约欲疏钟”。七言如“玉笛楼台连夜雨,绿杨城郭万家烟”,“长崖一障日边雨,高树独摇天半风”。

甯乡陈家庆女士有句云:“百年身世常为客,千里烽烟未解兵。”《嘤鸣诗话》评曰:慷慨悲歌,直逼老杜。余览郡志,见云邑孙伟望先生亦有句云:“三尺雪深频秣马,万家烟冷未休兵。”其句法与前诗相似,并同为感乱之作。然两相比较,语意之深切,终觉孙胜一筹。

安南之役,最后原为我胜而法败。乃以距京太远,消息阻滞,清廷不得军情之实,竟甘心割弃安南与法求和,诚吾国莫大耻辱。田梓琴出海防狱时,有《过红水江》诗二绝,曾咏及其事。特录之,并以见红江气候之特殊也。“五岭南来是越裳,汉家都护早龙骧。奈何一战成功日,忽报求和割地忙。”“红水江头草木青,炎方冬日有雷霆。囚龄此去沧溟阔,不见樊笼见列星。”梓琴名桐,蕲阳人。为革命先进,与孙总理奔走数十年,有功民国。生平著述极富,尤多关于国家政治之书。

宾州陆小姑,儒家女也。生于清道光时,所适非人,备尝艰苦。后大归,以教授终老。能诗,著有《紫蝴蝶花馆诗集》。《晓起》句云:“养病最宜平旦气,读书尤爱薄阴天。”意致冷静,上句尤合摄生要旨。

广东黄公度《使美航行海中》诗云:“家书琐屑写从头,身在茫茫一叶舟。纸尾只填某日发,计程难说到何州。”洋海飘泊,朝东暮西,迄无定所。诗中情况,读者无不以为入我意中。公度名遵宪,渣末人,著有《人境庐诗集》。尚有《今别离》四首,首首俱以新思想入诗,惜太长未录。

黄之隽,字石牧,清代华亭人,著有《店堂集》。录其《咏水碓》云:“转轮在水稻在屋,枇糠如尘米如玉。谁其为之机与轴?坎臼在地杵在水。横贯轮心轮运瀑,以溪之水代人足。列杵五六杵齿齿,一杵入臼一杵起。圜轮迫杵水迫轮,急急晨昏舂不止。溪女鬓插山花红,列坐臼旁如课功。从容楦袖簸扬毕,劳逸不与吾乡同。我来如听一部之水乐,轮音为商杵音角。”语多明其制作之法,具有现代科学眼光,可谓心细于发,别开生面者矣。

刘孝威《咏美人》诗云:“上车畏不妍,顾盼更斜转。”近人慈溪齐治道亦有两句云:“轻唤郎一声,低头弄裙带。”美人意态,活跃纸上。艳体之作,似此佳妙,殊不易得。

诗不宜多改,愈改愈丑,前人言之多矣。叶榆张景中先生题吾邑琼英洞诗,其起联原为“入洞窍然出豁然,洞中洞外响流泉。”语气之壮,全在“窍”“豁”两字及“响流泉”三字上。后先生复与其友李学海推敲,改易为“入洞幽然出郭然,洞中洞外水溅溅。”然已远不及原句之佳,反点金成铁矣。

诗至高浑,诚属不易。如杜甫之“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久已脍灸人口。明杨忠愍公继盛亦有句云:“寒欺草榻凉如洗,风卷星河动欲流。”此种句调,世不多觊。

诗有魔力,能感动人,第一集中已举列数则。今见《快活三郎诗话》载有某翁者,雅善吟咏。年老后子孙怠于奉养,翁意殊不惮。一日,大书堂壁云:“人生七十强支持,帘卷西风烛半枝。传语儿孙好看待,眼前光景不多时。”其子方负文学名,大惧,倩所亲请涤去。又某笔记载皖口即海口,在安庆府十五里。怀、潜、太、望四邑之水,皆从此入江。独名皖口者,因旧郡在皖水之间,故独尊皖水也。唐李涉泊此遇盗,盗知为涉,曰:不用标夺,久闻诗名,愿赐一篇足矣。涉即投一绝云:“风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相逢不用相回避,天下而今半是君。”盗得诗,拜谢而去。噫!诗之足以感人有如此者。

湘绮老人王壬秋,为有清一代作家。生平著述,浩如烟海。民国十年,余居省垣,从友人处得坊间所刊之《湘绮楼诗文集》读之,佳句如林,美不胜收。录其浅易近人者数联。《游明湖》有句云:“四面楼台穿树出,万家城郭带烟低。”又:“寺楼风月无宾主,亭榭烟云自古今。”《纳凉偶成》有句云:“树高风易到,院静月来迟。”“寺楼”、“亭榭”两语,余尝以之为人书屏联。

吴县翁去非《暮春诗》云:“莫怨春归早,花余几点红。留将根蒂在,岁岁有东风。”是类诗题,人多出以怜惜伤感之意,此则不落恒蹊。沈归愚《清诗别裁》中已选载之,并评以得“安命俟时”之旨。友人某君戏举俗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问与此诗是否同一用意乎?余为之哑然失笑。

诗之含有小说性质者,使人读之兴味醇醇。吾国古诗如《孔雀东南飞》、《木兰词》、《长恨歌》等类,皆可谓之诗体小说。

毅夫《伤内祸》七古一章,结语云:“野无闲士民安生,未必豺狼哀鸿多如此。”可谓知本之言。

“笑君攫取忙,送入他人口。一世酸咸中,能知味也否?”此袁子才《咏箸》之诗。箸,死物也,偏偏说出他忙碌辛苦之状,分明诗意已在活人身上,其为寓言可知。此求响于弦指外也。

宋人范成大《夏日田园杂兴》云:“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儿童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此诗不独意佳,作法亦好。末两句追进一层说,益显出俗美习良,可悟诗法。

诗有合于今之新文学家所谓象徵派者,如王龙标之“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寒鸦”指得君王之宠者,“日影”指君王。李白之“昔在长安醉花柳”,“花柳”指妓院。杜甫之“秦城楼阁烟花裹”,“烟花”喻繁华也。余则流水呼为“碧玉”,“香烟”谓云,“玉盘”谓月,妇人之发髻拟以“乌云”,女子之小足拟以“玉笋”,“莲”比君子,“菊”比隐士,“鼠”比小人,“松柏”明节操,“牡丹”喻富贵,“豺狼。比盗匪,以“鹤”方纯洁之士,以“梅”比孤高之流。诸如此类,常见古人用之诗句之中。至《毛诗》为象徵之作者,更不胜枚举矣。

余尝谓诗人生平所作之诗,常含有个人之信事,使读者得知其一生性情所在,事业所在,及所处之时代与环境,始臻上乘。否则无病呻吟,有何价值?

今之新文学家称陶渊明为隐逸诗人或田园诗人,杜甫为社会诗人,白居易为革命诗人,王、盂、柳、韦为田园诗人,高、岑为边塞诗人,刘长卿、孟郊、贾岛、韩愈为苦吟诗人,李贺、温庭筠、李商隐为唯美诗人,此即由诗中得其生平之信事而拟称之也。

诗之次韵、叠韵、和韵,无异自作枷锁。集句则有类于窃夺他人之美衣而衣之,甚属无谓。不但为今之新文学家所诟病,即古人中如黄山谷、王阮亭、袁简斋诸名家,亦尝讥评之也。

赵云崧先生名翼,号瓯北,阳湖人。著《瓯北集》。诗多明白如话,绝类香山。生于清乾隆时,与袁枚、蒋士铨称为乾隆三大家。其论诗重性灵,录其《闲居读书作》一首,即可见其与袁枚主张相同也。诗云:“人面仅一尺,竟无一相肖。人心亦如面,意匠忧独造。同阅一卷书,各自领其奥。同作一题文,各有天在窍。乃知人巧处,亦天工所到。所以才智人,不肯自弃暴。力欲争人乘,性灵乃其要。”又《漫兴》有句云:“绝顶楼台人倦后,满堂袍笏戏阑诗。与君醒眼从旁看,漏尽钟鸣最可思。”昔有《题卢生祠》上联云:“睡到二三更时,任功名都成幻影。”先生诗其与联语同一感想乎?

律诗欲求活动自然,须于颈联或腹联中,挟入流水对法。今举余《奇友诗》两句为例:“遥思月下与花下,一别春初又夏初。”律句中有此一联,便觉无板滞气矣。此法古人五律中尤多用之。

《文库》中选有湖南湘潭女生龚晖《画梅》一首,其腹联云:“描写传神圈半作,文章得意点频加。”圈圈点点,画梅多用之,而亦标记诗文佳妙处之符号也。作者联想成吟,何其刻画巧妙乃尔!

旌德吕梅生女士,擅吟咏,今之谢道蕴也。恬庐碎墨尝评其诗:畅丽芊绵,自适其适。录其《久交行》云:“聪马南来气虹吐,道旁相见不相语。白眼看人借问谁?曾是当年断金侣。当年意气凌云霄,贞珉比志金铸交。千寻梅花岂云极,百丈崧岳难为高。直教生死义相许,披肝沥胆惟吾曹。何期日久情渐恶,一朝弃置如鸿毛。翻云覆雨嗟纷作,何须更为伤轻薄。古谊论今君自迂,世道人心岂犹昨。”世风日下,友道浇漓,慨乎言之。又《郊游》二绝颇近袁枚一派,诗云:“画裹人家山作屏,更看草色绿前汀。芳郊尽是生生意,莫遗蛮靴浪踏青。”“墓门红雨落纷纷,扪读烟藤断碣文。毕竟春风怜水逝,岁吹芳草绿孤坟。”

予幼从先君子读书,忆某岁夏夜,熟甚,解衣置案头曰:如此炎热,既不降雨,又不吹风,真闷煞人也。先君间语出产,责令将衣穿起,立即书示古人诗云:“纳凉莫怨凉风少,转眼秋风又苦凉。”又尝以“三不可妄”为训:一曰欲念不可妄,二日言谈不可妄,三日行为不可妄。此亦可见先君一生做人存心矣。

十余年前,南北分裂,兵戈扰攘。武人中拥兵自雄,横槊赋诗者,在北则有吴佩孚,在南则有唐继尧。吴诗多浅率,不足录评。唐氏著有《东大陆主人言志录》,诗之遒健雅链,固非吴氏所能望其项背也。录其《西江舟中》云:“十载浮名误赤松,无端平地起英雄。大江流月波翻白,老树凌霜叶更红。放眼以观尘世小,开襟一笑海天空。沧桑棋局知多少,又看旌旗在眼中。”《象州夜泊》云:“横槊江流望八荒,澄清依旧仔肩当。社城狐鼠应须伏,山泽龙蛇漫久藏。事业从来空色相,兵戎合是佛心肠。照人肝胆今犹昔,皎皎还同明月光。”

眼前景,意中事,口头语,见得到,写得出,便是好诗。此昔人作诗之要诀也。余尝以之课徒,一生请举例以明之,余乃以黄仲则之“不知身入浓阴间,但觉逢人须眉绿”两句,谓之曰:此眼前景也。次以严秀芳女士《元旦》诗“明明还是宵来事,赢得人人唤去年”,谓之曰:此意中事也。又以无名氏《题画乞儿》诗“我讨我的饭,与汝何相干?可恨势利狗,单咬破衣衫”,谓之曰:此口头语也。

曩年阅《欣斋杂谈》,见载有柳某《欧战感咏》云:“从知病弱皆强食,谁道和平不武装。寄语旁观休袖手,风云变幻正苍茫。”曾几何时,战云已密布于吾国东北及沪上矣。人服其识,余服其才。盖弱肉强食,非武装不足以保和平,及吾国贫弱,祸在眉睫等意思,何人不有?而作者独能就欧战抒感,语不着实而警策动人,是其才之过人处。

清人谭嗣同《题儿绕船》有句云:“缆倒曳儿儿屡仆。”此与白居易《琵琶行》中之“轻拢慢捻抹复挑”,苏东坡《书韩干马十四匹》中之“微流赴吻若有声”,同为描写出神之语。至柳子厚《渔翁》之“欺乃一声山水绿”一句,尤觉有声有色。细玩味之,自知古人造句之妙。

刘沛泽(安农),近今书家也。字体颇近何子贞,诗亦豪放。录其书感云:“飞来闽海三千里,又隔燕云几万重。看尽落花挥尽泪,天涯处处有哀鸿。”

“事多拂意莫如我,交尚知心有几人。”此余旧集中书怀之句。顷阅何献葵诗亦有“百岁开怀能几日,一生知己不多人”两语,何其暗合也。

张廷玉字衡臣,清代桐城人。诗才敏妙,录其《山中暮归》云:“林端鸦阵横,烟外樵声起。疲驴缓缓行,斜阳在溪水。”明淡如画。

鸿雁传书,诗中多有借用者。或疑其事虚假,今若以之入诗,殊嫌思想腐旧。然余观今之军用鸽,能传达消息。夫鸽,小鸟也,且如此;况鸿雁为候鸟,往来有时,其体之大,又数倍于鸽,安知当日不可以用之以传书耶!

陈小蝶《题画》诗云:“山野人家竹四邻,闭门无事坐黄昏。平生自笑陶宏景,却把闲云赠与君。”衬用古人诗语,浑觉天成。

泰州女子周淑媛《元日哭先大人》诗云:“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恐伤慈母意,暗向枕边流。”孝子之心,至性之作。

民间诗人之诗,余于第一集曾采录之。顷阅各家笔记,又得数首,特汇录于此。一挑水夫《咏白发》云:“人见白发愁,我见白发喜。父母生我时,惟恐不及此。”一舆夫《题严子陵钓台》云:“乐哉严子陵,可惜汉光武。子陵有钓台,光武无寸土。”(见《风风雨雨录》)芦墟杨姓某,操舟人也,能吟咏。尝有即景诗云:“帆n风无力,舟轻浪有声。”(见《鸪夷室杂缀》)周木匠不详其名氏,吴淞江上人,佣于杭,著有《木边屑闲吟》。《冬日》云:“竹榻生香新稻草,布衣添暖旧棉花。”《闲居》云:“墙低喜近邻家竹,屋漏先防架上书。”(见《梵天庐丛谈》)曩与雪轩老友聚处滇垣报社中,日夕无事,共坐谈诗。雪轩尝诵工人赵某自题照片云:“我本姓赵,月峰为号。恐后无凭,立此存照。”又某僧咏雪云:“阵阵朔风寒,天公大吐痰。明朝红日出,便是化痰丸。”以上诸作,或思想警奇,或识解超卓,或清切生趣,洵属奇才妙语。彼咬文嚼字之流,终其身未能梦此。人岂可以职业限才智哉!

长乐老冯道身历四朝,事主十人,寡廉鲜耻,人品本不足道。而其诗则不失温厚之旨,史册犹称道之,谓道性仁厚。家有一池,每得鱼,放池中。其子监丞,每窃钓之。道闻不悦,于是高其墙垣,并作诗书其门云:“高却墙垣钥却门,监丞从此罢垂纶。池中鱼鳌应相贺,从此方知有主人。”观此一诗,则知道为一性情和蔼之人,宜乎寿高福隆矣。

才士文人不得志于时,依人作嫁,往往借物咏志。昔李仙芝客金陵,见新燕有感云:“寻巢择室几经春,故国乌衣梦想频。上苑乔林迁不到,生成薄命是依人。”

唐刘方平诗:“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读者多疑之,以为春夜何求虫声,字句必有错误。余谓此无足异,当系确有其事。蝇蜂之类偶触窗间蛛网,不能飞去,夜间忽然作声,便取作诗料,此常事也。况天地间之事理,更有越出常理之外者。如古人笔记中,记载妇人产蛇鼠,果树结瓜豆之类,不胜枚举。最近上海报纸则有牡丹开放秋日,妇人生产小象,种种奇闻怪事之登刊。彼春夜之间虫声,又何足异耶。

自古才能之士,多为小人嫉妒谗毁。然公论所在,卒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是小人之好造作是非,徒自行暴露其残刻耳。昔王守仁先生,为有明一代奇才,生平事功,昭垂史册。当时亦尝为小人所嫉,频加谤毁。故先生诗集中《啾啾吟》一首,即因遭谗感咏也。诗曰:“知者不惑仁不忧,君何戚戚双眉愁。信步行来皆坦道,凭天判下非人谋。用之则行舍则休,此身浩荡浮虚舟。丈夫落落掀天地,岂愿缚束如穷冈。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须用镯镂。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儿童不识虎,执竿驱虎如驱牛。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溺先自投。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

国府要人胡汉民,曾一度充任司法院长。后与中央不睦,解职返粤。近则息影香江,因感国难而赋诗云:“伯始事不理,霁云犹有矢。辽渖十万户,痛哭秋风裹。去年敌来袭,带甲一宵靡。奇辱古无闻,丧地自此始。生将得急报,方抱桑中喜。猿鹤外不愁,狼狈内相倚。锦州再撤兵,犹日取进止。冠盖走洛阳,效颦岂其似。弥月战沪滨,犹未及桑梓。坐令失援败,夸毗者谁子。登巅已穷行,济盈惟有俟。如何终不国,日蹙国百里。”胡之为人如何,国人自有公评,兹不论。而论其诗:咏事确切,词旨严正。国家主脑,东北将领,岂能免于丧地辱国之罪耶!

周拜花诗,淡而有味,甚似南宋人。余甚爱之,初集中曾选其断句。顷阅《金钢钻》,又得《清溪道中即事》二绝云:“柔桑着叶碧桃花,蟹舍村庄一半遮。记得石桥西去路,几枝杨柳有人家。”“漠漠层阴乍雨余,片帆风定嫩晴初。斜阳一角孤村外,春水满江卖鳜鱼。”置之石湖集中,殆莫能辨。

明刘绩《征夫词》云“征夫语征妇,生死不可知。欲慰泉下人,但祝褓中儿。”《征妇词》云:“征妇语征夫,有身当殉国。君为塞下土,妾作山上石。”爱国之心,忠义之言,读之气壮。

小说家张恨水君,所著《啼笑姻缘》一书,风行海内,且争制为影片,可知价值之高矣。近阅报纸,见其《国庆有感》数首,录其二绝句云:“记得黄花易帜时,依然重九祝佳期。伤心却是辽东路,处处风翻别姓旗。”“创业何曾数典忘,悲笳声裹过重阳。项刘未有安民术,先划鸿沟作战场。”东北失土未收,川鲁内战继起,危象满目,宜乎无有庆语,徒生悲吟也。

陆陈机女士《哭夫诗》云:“三载光阴共唱随,一朝永诀有谁知。伤心今夕魂归处,正是当年宴尔时。”“伯道无儿赋命孤,可怜一女早云殂。私心欲慰垂怜意,任有啼痕总说无。”“天边月缺有圆时,死别从无再会期。痛煞秋窗风雨夜,断肠人咏断肠诗。”“一杯清酌气芬芳,滴向灵前暗自伤。谁是酒浆谁是泪,个中酸楚请君尝。”“满幅殷殷尽泪痕,不堪回首泣黄昏。幽明路隔踪难觅,一度思君几断魂。”孤鸾之音,穷猿之啼,何堪卒读。

海上名画家颅默飞女士,自题所绘篱竹云:“编篱须伐竹,爱竹篱不成。不篱为留竹,即以遂其生,邻家多儿童,不学亦不耕。青枝折为马,新笋持作羹。三径已就荒,我竹终难荣。移之植纸上,篱竹皆欣欣。”别饶雅趣。

蔡松坡先生愤于袁项城僭谋帝制,由京来滇,振臂一呼,天下响应反抗,卒使已登龙位之洪宪天子,刹那间转变为昙花泡影,实为再造民国之英雄。其人足传,而其诗亦多雄伟气。录其《游西山诗》云:“双塔峥嵘矗翠华,腾空红日射朝霞。遥看杰阁层楼处,五色旗飞识汉家。”“东风吹彻万家烟,迎面湖光欲接天。千载功名尘与土,碧鸡金马自年年。”玩其语意,当系辛亥革命后先生任滇省都督时所作。

最近日寇犯凇沪,吾国人民奋起救国,以身殉难者实难纪数。报章书载者固多,诗歌追悼者尚少。近见泊盒吊上海五洲大药房总经理项松茂君一诗,亟录之,以彰烈义。诗云:“天意厌中国,丧乱讫无已。救死而不赡,谁复重边鄙?东邻乘人危,一朝室如毁。戍军望风逃,蹙国逾万里。我退而彼进,敞旗遂东指。仓皇谋抵御,赖有义军起。项君热血人,卖药长安市。济人兼利物,义声颂遐迩。外侮痛凭凌,袖手甯知耻。慷慨纠义勇,爱国当如此。倭寇愤难伸,对君尤嫉视。忽闻同志为敌俘,攘臂争与共生死。只身单骑赴虏营,侃侃而谈折以理。虏焰正方张,其狠似封豕。为义不可屈,南八儿老耳。吁嗟呼!人生得死死如归,偷生视息胡为尔。君不见常山骂贼称义烈,姓名至今留青史。又不见卖国遗臭谧国贼,万古千秋人切齿。我今濡笔叙君事,心香一办作铭谏。”

世之苦境,病其一也,莫不畏之。遭其缠绕,诚不幸矣。友人为述某君病间诗云:“匙抄软饭饥难饱,被换新绵熟渐低。口苦尚难辞药石,身轻似已出泥犁。屡闻温语劳良友,乍见愁眉展老妻。一卧四旬双脚废,朝来初步学孩儿。”亦属意中之事。

南昌大书画家态胜,字粟海,名孝廉也。尤擅吟咏,近见《墨林新语》选载其诗,喜其风格已得唐人神髓,为近世罕有之音调,转录五律二首于此。《李家渡旅店遇雨》云:“山色暝然合,到门喧市声。百忧营一饱,微雨趁长征。京国十年梦,川原百里程。空余道旁柳,知我去来情。”《京口送友》云:“无端成聚散,此别更堪惊。世乱恩仇重,身危骨肉轻。十年沧海梦,万里弟兄情。无限临歧感,霜华鬓渐生。”

民谣俗歌,余尝比之为山花野草,别具一种天然姿态,足以动人,自非牵文拘义、镂字凿句之诗词可比。特选其极堪寻味者。“龙养龙,凤养凤,老鼠生儿会打洞。”“高山高处高于天,走过云南走四川。云南四川好跑马,洞庭湖裹好撑船。”“大雪纷纷下,柴米都涨价。老鸦满地飞,板榄当柴烧,吓得床儿怕。”“放钩铺网,混混到晚。拿鱼捉虾,误庄家。”“衙门大大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得了牛儿失了马,赢了官司散了财。”“春花红,杯莫空。今日儿童明日翁。”“南山望见北山高,北山只见南山腰,朝南暮北徒自劳。”“虫警秋,鱼怕钧。人生茫茫百可忧。”“三早当一工,免得求人拜下风。”“有了千钱想万钱,有了万钱想少年。”“侬比鲜花郎比叶,鲜花护叶叶护花。”“打伞不及云遮日,掮扇何如自来风。”“人老只为焦愁大,树枯只为水糟根。”“树大不怕乱风刮,真金不怕烈火烧。”“黄金有价人无价,男儿无性铁无钢。”“人闲烟受气,酒醉话遭殃。”“有嘴说人丑,无镜照自家。”“地毒生菌,人毒生疮。”“兵马过,篱笆破。”

俗歌中亦具有至理者。曩年余任教中学,一日某生以孙总理之“知难行易”一语求解答。因于墨板书俗歌“烧柴不见山”一句,谓之曰:譬如“烧柴”即行易也,“不见山”即知难也,盖“见”字当作“知”字解,故不见山即是不知山。其含义最广,既不知山之状况如何,路径如何,则行步之苦,斫伐之劳,亦茫然矣,岂非知难哉!

樊增祥当清之季世,由知县而官至藩司,乃文人学士之有幸运者。然生平行事,亦多为世诋毁。其著作甚富。诗句之可采者,如《冬日山行》云:“雪地敲门借火烘,松皮烧火芋魁红、行人争及田家乐,细布香亢过一冬。”“咽咽腊鼓闹冬晴,芦菔生儿半带英。岁晚家家接新妇,红姜紫菜称调羹。”“牧兄生小住山家,冬学闲时乐事赊。雪后不知溪路断,倒骑牛背看梅花。”“雪路旁连板木溪,家家插竹铺烟篱。山中不识鱼虾贵,伏弩寒林射果狸。”“阴崖雪水下粼粼,马汗如霜冻满身。多少居民穷谷裹,不知世上有阳春。”土风山景,不厌琐屑写入,使人读之,恍如身临其境。余如“眼界扩于观海后,名心淡到看云时。”“数笏远山秋柳外,一行新雁苑墙西”等断句,皆可玩味。又《苦雨》之“园果烂方熟,篱花卧亦开”,亦极真切。

汪精卫先生道德文章,久为世重,曾任行政院长。因愤旦寇犯我东北,通电罪责张学良丧地辱国,并迫张辞职,以谢国人。先生亦自愿与张同齐下野,今已成为事实,离国放洋。其在国民政府中尚属以气节自重者。所著诗词,多忧时爱国之作。录其《庭前偶见新绿口占一绝》云:“初日枝头露尚涵,春光如酒亦酵醇。青山绿水知何似,愁绝风前郑所南。”清末,先生即以革命著名。是诗当为民国以前之作,故以郑思肖自况。又《春日晚眺》云:“斜阳如脏脂,林木尽煊染。华色妙天然,桃李失其艳。白云亦融洽,娟娟作霞片。晴空净如拭,著此两三点。春光如故人,醇醪辞深浅。感此太和心,临风相缱绻。”诗品、人品,同一雅洁。

吾滇袁树五先生学业精博,清光绪间曾应经济特科,以庭对第一,名满天下。未几东渡,归而居京,长学部图书局。复提学浙江,及膺清史馆之聘。生平著作等身,诗尤清拔。余编《诗话》第一集时,即欲选先生诗,乃以苦无觅处为恨。今岁春,苏生茂本持余诗稿呈请先生教正,幸蒙评点,批注勉励,并赐《诗话》、《诗集》各数卷。向之欲得其一二句而苦不能者,今忽得其数卷,琳琅满目,快慰奚似!爰采录之,以志钦仰,并供读者之欣赏焉。《武风子火绘箸歌》云:“奇人谁识武风子?万物精灵任驱使。身世漠漠悲沧桑,勉将小技隐乡里。乡里六月翠生竹,采之为箸直如矢。仙乎仙乎心悟神,酒边风物出十指。花草欣欣态欲活,鱼鸟飞飞势将起。一杯一箸须臾间,炭火红烧尚自喜。镂声细如食叶蚕,山小如豆人如蚁。虽曰人工半化工,可笑流贼觅无已。生平寄志嗟难言,岂畏一旦魄遭械。有头可断箸不得,信哉残明一志士。君不见纣作象箸秽青史,技非传人人传技。谁识奇人武风子!”奇人奇事,写述成诗,可作传记读。《龙池精舍梅花诗》一起六句云:“一树红如脂,一树白于雪。一树蟠蚪龙,一树链金铁。一树根半枯,一树枝欲折。”梅无遁形矣。《舆夫叹》云:“愁叹叹舆夫,踏泥深及膝。舆夫亦叹我,滇南人太逸。千丈百丈山,土厚悉如一。荒芜不种物,何怪病羸疾!回想蜀中土,种物今更密。田中菽麦生,田畔豆瓜出。百金买尺地,利尽归富室。安得移滇山,为蜀谋生术!我听舆夫叹,舆中羞瑟瑟。吟诗不成篇,万山醉斜日。”民穷财竭,实缘农事荒芜。滇人滇人,读此能无感奋耶!《由杨松至刘官屯》一起四句云:“民伪半缘贫,鸿哀不忍闻。行程三十里,征税局纷纷。”直书所见,关心民漠。《行路难》二首,择其一云:“朝雨滑,午日苦。山又山,吁嗟路阻。吁差路何阻?前有豺狼后猛虎。”古拙可味。七律佳者,如《海门桥》云:“半村菱藻半桑麻,村外荷花又豆花。细雨桥梁行客路,隔溪烟火老渔家。秋光先到邀明月,夜色平分醉晚霞。最是发人深省处,水车辘辘尾街鸦。”诗尾注云:“太夫人常见水车周流不息,训谷曰:为学当如此。”《游华亨寺柬竹忏先生》云:“别来山寺十三载,又长风篁四五围。林外平畴远如立,塔尖危石怒将飞。前王宫殿余僧衲,大好河山属布衣。天许碧鸡山下住,便从舟屋买鱼矶。”又五言佳者,如《观音洞和丕钧》云:“只有音可观,万象都入暝。石龙抱云眠,水蝠惊人近。秋风送汾河,寒气满山径。下界烟寺中,冷然一声磬。”七绝佳者,如《日本足尾道中》云:“高峰一步一徘徊,烟霭秋林夹径开。之字山程弓字水,神州诗容几人来?”《行径小西山下,小桥流水,行人往来,愧然意远,赋诗一绝》云:“山前沙路雪痕消,数点梅花一画桥。纵有红尘飞不到,行人归鸟两迢迢。”五绝佳者,如《入胜境关》云:“云压关上关,鸟鸣树头树。青青万叠山,笑我来何处?”《北郊》云:“杨柳井泉碧,刺桐花雨红。北山青未了,送我过城东。”七言断句云:“僧塔红烧千岁劫,佛楼青拥一林秋。”“一帘春酒客投宿,双鬓山花妇饷耕。”“米盐生计山头市,蔬豆人家竹下篱。”五言断句云:“宿草长新绿,斜阳逗晚红。”“轻车走夕阳,遥天挂新月。”“天到秋来白,山从远处青。”“月明伫墙阴,云来挂檐齿。”皆佳。

古代歌咏,出之自然,未尝斤斤于声律间也。中古而降,始锐意讲求,处处必依声应律,诗法日趋严谨。形式虽属整齐,然缚束过甚,已成中国诗学之一大厄。递及今日,人智日进,文化昌明,精研深究,旧有之文学,不无病态,于是诗亦有新、旧之分。以余所见,诗只宜辨美恶,不宜分新旧。对于古人之诗,当分别师法;对于作诗方法,亦可稍求解放,若必欲根本推翻,而代以新诗,则妄矣。

天下之事理,未有一成而不变者,亦未有变而即可保其无弊陋者。譬如吾国素以精神文明见称于世界,其弱点则为物质文明之不及人。国家因以贫弱,且易召乱,说者咎其不善变。然在欧西已为善变者矣,物质文明虽远胜于我,其精神文明则又属不及,数年前亦有大战。夫吾国不善变而乱,欧西善变而亦乱。是善变与不善变,皆互有利弊之潜伏。故在识者之主张,治国之道,不能因噎废食。取长舍短,存善去恶,是大智慧。持此而论,治事为政,改革变通,皆宜有所斟酌损益。诗虽小道,理岂外是哉!

今日之所谓新诗,既属白话,且多不叶韵,纯为小品文字,则另以一种文艺名称称之可也,何必曰诗?

诗在文艺中别为一体,且具有美性。一方面是由其实质上之分辨,一方面又由其形式上之分辨。音韵者,构成诗之形式之一也。苟废之,已失去形式之美,仍不易动人欣赏。

文学中之有诗歌一门,亦犹禽鸟中之有黄鹏、画眉一类。黄鹧、画眉之有音,无异于诗歌之有韵也。时届三春,百鸟声喧,人独乐赏黄鹏、画眉之音者,即以其音之美耳。世之主张作诗废韵,窃则不敢曲为附和。

尤西堂《老农诗》云:“披衣过东郊,倚杖问秋谷。荒草满沟涂,老农相对哭。二月响春雷,三月霖春。四月荷锄来,小雨如珠玉,五月旱既甚,蕴隆至三伏。万里旷无云,赤日烧茅屋。青苗玄以黄,沧海变为陆。我耕数亩田,三年无私蓄。朝怜妇子啼,暮畏吏人促。今年又苦饥,且恐速我狱。为我与天言,何故欺荣独?徒空野人家,岂减县官粟。吾谓若母声,何不食糜肉。公卿不抚髀,有司不蒿目。一夫田几何?嗷嗷愁容蹙。奈楚多大兵,盗贼空城宿。白骨半丘墟,何处问重?饿死事极小,安宅心亦足。谁将云漠诗,补入流民牍。叹息归来卧,青风起疏竹。”悲天悯人,杜少陵之遗响也。

“向晚雨初晴,水田秧正绿。树裹有人家,斜阳卧黄犊。岸蒲何青青,中有水禽宿。蓦闻柔帧声,飞起入丛竹。”此江苏黄杰《舟行即景》诗也。景不俗,诗亦不俗。

江苏吴年彭《灵岩歌》云:“灵岩之下野草肥,灵岩之上黄莺飞。青春一去将安归?”抚景生感,意尽言止,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考三句之诗,创自《大风歌》,唐岑之敬、宋谢皋羽皆有仿作。后世则作者甚少矣,特录之以备一格。

杨桂五先生性旷达,寡营谋,不治生产。由壮而髦,任乡里教育三十余年,诲人不倦。今先生年逾古稀,犹精神矍铄,终日饮酒赋诗之外,别无系怀。著有《醉月轩诗草》。其友某君,尝赠以诗,中有“好吟诗饮酒,不问舍求田”十字,活画出此老一生性情。

郑北野乃天虚我生陈蝶仙之门下士也。有《旅馆中多妓女感题》一绝云:“时难年荒见世情,小民多半不聊生。哀鸿一例都堪悯,总是饥寒逼迫成。”又《昔人》诗云:“妖姬从古说丛台,一曲琵琶酒一杯。若使桑麻真遍野,肯行多露夜深来。”情同悲悯,皆善立言。

近人《题溪垂钓图》云:“尚父精神老健遒,一竿垂手取神州。诸侯八百皆贪饵,独有夷齐不上钩。”亦警亦趣,亦庄亦谐。

清初林处士茂之,家贫工诗。其《咏冬夜》云:“老来贫困实堪嗟,寒气偏归我一家。无被夜眠牵破絮,浑如孤鹤入芦花。”文士落魄,寒态可怜。

“却寄”二字,古人诗题中多用之,不知其义云何。检查《词源》,亦无注解。偶读张籍诗,有“因逢过江使,却寄在家衣”之句。是则却奇之义,或为因便而奇与之意欤?姑志于此,俟再孜正。

昔人因书籍被人久借不还,感赋云:“朝朝供我读,一借成人书。多作荆州想,谁同兰相如?”可称运典入化。

苏城李子香颇通文墨。恃其父遗产三万金,任性挥霍,溺于烟赌,未十年家产一空。妻气忿死,子香狼狈为丐。题诗自悔,有云:“一日愁肠转九回,而今万悔已难追。江东父老如怜我,譬养家中守犬来。”一父执见之,恻然曰:何至此。遂收养之,得免冻馁,然已卑贱极矣。此之谓孽由自作。古人诗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世有依赖父兄之庇荫,不务生业者,曷鉴诸。

湖南慈利于榕章《饥民叹》云:“去年夏大旱,憔悴无粒粟。今年欠春粮,农人泪簌簌。豆粥聊充饥,岂复求盈足。粥尽可奈何,草根不饱腹。朝芟陇上草,夜就陇上宿。饥疲不惮劳,但期秋收熟。叩门胥吏来,国赋徵求速。荷枪跨短刀,威仪一何肃。喝云军糈急,缓或加诛戮。长跪谢胥吏,泪下还复续。月前鬻长女,始得纳租壳。如何赋又急,得无太迫促?吏怒怒且咆,老拳杂鞭扑。哀声动四邻,谁劝谁遭辱。”哀哉小民,既苦自谋,更何堪徵徭之频逼耶!欲国不乱,不可得也。是诗后半尚有十六句,语属空论,稍嫌凌杂散漫,故不录入。此正与胡适主张删去白居易《折臂翁》之“君不间”以下数语意思相同,不识于君以为如何?

古人诗云:“少年轻岁月,不解早谋身。晚岁无成就,低头避故人。”诗如格言,足资训诫。凡属青年,当书之座右。

胡适《江上诗》云:“雨脚渡江来,山头冲雾出。雨过雾亦收,江楼看落日。”变化生动,妙胜于画。

《南社集》之诗,大半具有民族思想,乃近代有价值之作品也。富顺张荔丹亦南社中人,能诗,古体尤觉气韵沈雄。录其《哀蜀》云:“秋风号,秋雨哭。巴渝七八月,杀人不知数。长枪大刀决斗场,千夫万夫相继仆。随处但见尸横陈,裸无人收暴林麓。老鸦飞来大路旁,争与饿犬啄人肉。老母哭子妇哭夫,魂魄不得归故屋。惊风萧萧夕阳惨,鬼磷入夜满山谷。可怜死者竟何辜,总为内争效驰逐。”西蜀地广人众,甲于全国。惜民性狡滑,素称难治。故自民国以来,兵连祸结,内战之多,冠于各省。荔丹蜀人,目击心伤,作为哀歌,声声是泪,如读吊古战场文。

丹阳张挥孙《小桥诗》云:“小桥临水石横斜,一树蔷薇半着花。村犬吠时惊过客,篱门缺处得田家。软风香送离离麦,落日声喧阵阵鸦。嚣绝市廛今已厌,偷闲住此话桑麻。”山村景象,历历在目。又《游竹中口占有》句云:“一径窍且深,幽行入丛竹。清风忽然来,吹作海波绿。”亦清雅可诵。

《新闻报新园林》载有一诗,作者憩南,题为《丰年叹》,序云:“去岁农田被水淹没;今岁秋收丰稔,而谷价下落。农民仍难免冻饥之虑,堪叹也。”诗云:“去岁禾稼被水淹,田中颗粒无处觅。今年都说秋收丰,乐岁胡为长戚戚?咨嗟叹息为我道,租债纷纷竞来讨。今年有谷不值钱,三元一石要抢早。夏舂借入米价昂,十元百斤还取保。新谷登场早清偿,毋令乃公生烦恼。算来壳数足敷衍,及今分派殊不然。债主怒目出怨言,妻孥从旁相周旋。扫地无余不足怪,丰岁若此实可怜。转瞬隆冬天雨雪,饥寒交迫向谁说!不如去年田禾尽淹没,犹得麸面败絮多少来抚恤。”读此可知近年匪祸之重,不无因矣。

李君蔚然青年英俊,才思超越,其诗初集已选之。今重阅遗稿,尚有《过澜沧江》五言一律云:“遥望临江路,崇冈一线横。孤禽深唤语,空谷寂无声。野卉争春发,山茶遇雨荣。行人休憩际,前路早关情。”气格雅净。《读归去来辞》云:“高蹈邱园归去来,江山易姓寸心灰。此身总是浮名误,且向柴桑弄酒杯。”猜透古人心事。又《雨后山行》有句云:“禽飞古树声相和,马走荒邮路易寻。”亦佳。蔚然年方弱冠,即有如此诗才,洵为吾乡后起之秀。惟好为冷语悲吟,如“冷云绕敝庐”、“风微人意献”、“不料余生规尚多”等句,言为心声,已成夭兆,故年仅廿一。惜哉!

科学与文艺性质各别,岂可混为一谈!正如法律与道德,事实与理论,经验与理想,似已接近,但不能相提并论。诗者文艺之一也,若以科学之理绳之,则不可解者多矣。

古人诗“黄梅时节家家雨”,“梅子熟时日日晴”,“熟梅天气半晴阴”。同咏梅熟之期,甲是一个意思,乙又是一个意思,丙则融合甲乙两意思为意思,人多引为趣谈。窃谓诗纯由情感而发,不受拘绳,亦可借证。

谷荒之咏,古人诗中固多见之;菜馑之作,则鲜闻也。今得近人《菜馑叹》一诗云:“嗟嗟种菜忙,十月奇冷菜冻僵。嗟嗟卖菜佣,菜不值钱穷一冬。腌菜菜枯无汁,煮菜菜苦以瘠。败叶断梗米半升,一家老幼分杯羹。杯羹不疗饥,儿女哑哑啼。不须啼,我见禾黍汩没之乡倍凄惨,草根食尽食树皮。”

元揭奚斯《晓出顺城门有怀何太虚》诗云:“步出城南门,怅望江南路。前日风雨中,故人从此去。”触景生情,不胜惆怅,感发自然,得未曾有。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诗人产生,固不能限以地域也。吾滇虽远居边僻,自唐以来,历代皆有诗人。其卓然成家者,如杨石淙、钱南园、朱丹木,次则张禺山、李中溪、李兰贞、师荔扉、黄矩卿、戴筠帆、诈五塘、孙菊君、朱筱园,僧人中则有苍雪、担当、湛福、续亮四大诗杰。至近代工诗能文之士尤多,如陈小圃、赵樾村、李厚庵、袁树五诸人,不特能诗,且著述繁富,名驰艺林,谁谓边野无才乎!

咏物贵有寓意。彭容臣《咏纸鸢》有句云:“但见飞扬矜得势,岂知操纵只由人。”借势逞威,可耻孰甚!

永昌为滇中大邑,山水极佳。以全滇而论,叶榆、苍洱之外,莫能比其秀丽也。曩岁余因公务驻永日久,暇即游访名胜,辄纪以诗。故余近十年来,所作诗句,亦以客永时为最多。择录于此,以见飘游放荡,情闲意适,最能助长吟兴也。《游太保山》云:“行来惟见树,树尽景旋生。回首人家密,隔林禽语清。天寒衰草木,寺古倚山城。目极遥空外,晴云几处横。”《观涌珠泉有感》云:“巨池清见底,中有涌珠泉。一珠起末落,数珠复相连。刹那满池内,起落万千千。观之欣然喜,既而转愕然。珠起旋珠落,未尝得久延。推之人世上,势位与金钱。与此池中珠,岂能无变迁。得失原泡影,何用心悬悬。苍天既生我,我生听苍天。”《睡佛寺观睡佛》云:“常眠石上睡同死,万唤千呼呼不起。莫怪世人迷梦多,此中有佛亦如此。”《游鹤云寺》云:“寻鹤今无影,观云尚有楼。鹤飞何处去,云影自悠悠。”《晚眺》云:“长空几阵乱归鸦,日近西山树影斜。郊外不知谁氏圃,瘦藤残叶系秋瓜。”《游濯缨亭》云:“斜日照孤塔,扁舟入小亭。将军题句在,湖上余青山。(亭中有邓子龙将车题联云:百战归来,赢得鬓边白发;千全散尽,只余湖上青山。”)《游保山谒云南革命先驱杨秋帆烈士墓》云:“中原沦陷伤如何,天下英雄尽枕戈。幸有孤忠怀祖国,欲凭只手造山河。党联革命作先进,义起滇︹功独多身死骨埋欣得地,名山烈士共巍峨。”《游梨花坞》云:“步入石门一径斜,高登楼阁访袈裟。松枝风过惊飞鸟,梨树我来未着花。坐久浑然忘世事,林深何处不烟霞。清流曲绕禅关外,输与山僧好责茶。”《晓起龙泉门远望》云:“巍峨塔影与天齐,木落山空水复低。野鸟两三亭畔立,一钩晓月淡城西。”《由永归而有感》云:“香花又放腊梅枝,正是天寒岁暮时。归去匆匆无别物,一篇游记数行诗。”《晓发小侨道中》云:“野店鸡声歇,晓风拂面凉。河流随路曲,茅荻其烟荒。影荡远山日,银铺夹道霜。前途知尚远,得得马蹄忙。”

全世界上地广物博之国家,吾华当居次位。乃近数十年来,边土日削,形势日危。虽曰外人之野心侵略,实亦吾国之统制无方。既不知开发振兴,爱护边民,反驱使贪恶之官吏,任意暴敛横徵。苛待如此,即强而有力者不加谋夺,必亦民心向外矣。刘化风《杂诗》之二,写其实况,杂以感言,亟录之,以供关心边上者。诗云:“阴山非人居,远在阴山阴。盛夏有积雪,悲风号长林。在昔务拓边,兵力非所临。明妃和蕃来,殁葬黑水浔。此南且百里,蔚然青草深。牧羊苏子卿,遗迹今莫寻。嗟今土著民,历此无簪缨。候寒谷不熟,马钤率常食。燕麦俗呼莜,十或三五植。旷土望无垠,垦则索重值。苛税多此类,况复苦盗贼。向唧时事坏,每欲避缯弋。不图边鄙间,衢路愈τ仄。取彼以例此,家乡尚乐国。”

“风吹石磴若猿号,鹤老飞天不觉劳。人道此山高无比,谁知吾更比山高。”此滇西蒙化陈翼叔先生《登鸡足山》诗也。“谁云摄山高,我道不如客。我立最高峰,比山高一尺。”此青阳沈正侯《登摄山》诗也,两诗同一用意。或谓若非依袭,必不能如是符合。按翼叔生于明末清初,诗多奇想妙悟,正侯生于清乾隆间,与袁枚同时,亦有诗名。两人相隔已在百年。正侯之作,是否依袭翼叔,吾固不敢断定。惟正侯生于翼叔之后,其《登摄山》一诗,既已选入《随园诗话》,复见于胡怀琛之《历代白话诗选》。而翼叔之《登鸡足山》诗,则罕有人知,并罕知有翼叔其人。噫!学士文人,才智不得见用于世,始奇之吟咏。如翼叔者,奇士也,佳章妙句,且沈埋无传。是诗人亦有幸有不幸耶?抑为地域所限耶?然而翼叔不过边野诗人之一耳,其不幸如翼叔者,吾不知凡几矣。

丙寅秋多雨歉收,且值巾匪作乱,陷永昌、腾冲、龙陵等县,一时声势浩大。复率众沿江而下,顺宁民团抗御之,亦屡败。城将陷,幸省军至,转危为安,然顺境北部居民已大受蹂躏矣。时余避乱东山,曾感赋五言一律,虽曰遣怀,亦纪实之作也。诗云:“愁云生凤岭,连日雨霏霏。岁歉米珠贵,兵荒民命微。江心涛怒吼,城北血横飞。顾我离家久,何时始得归?”

诗有类行文之注重点题者,如洱源杨凤池先生《咏寄山》云:“无数客从山下过,可将行乐悟浮生。”古诗云:“人生如寄,多忧何为。”诗用行乐,点出题意。先生名淳,清乾隆时人,著有《写其真斋诗稿。下老鹰崖》云:“处世不嫌平,登山不畏险。险者可使平,履平常思险。我夙抱此心,共证者其鲜。适下老鹰崖,于怀复辗转。”妙有解悟。《谒岳武穆墓》颈联云:“天心已不回南渡,家树犹能阻北风。”亦属典切。

李允元先生《咏唐梅》诗云:“历宋元明春不老,饱风霜雪干常新。”笔老气古,格调同梅可并传矣。

陈小圃先生《戒幢寺西园放生池》诗云:“子产舍生鱼,当时未有佛。庄周活涸鲋,亦非持戒律。仁者用其心,大抵能及物。何必菩萨肠,乃具好生德。矧以义济仁,有生必有杀。徒守放生旨,五行无火烈。徒守放生旨,四时无秋肃。可以赦樗梁,何以铲荆棘?可以致麟凤,何以驱也蝎?害仁固不可,害义岂为得!我习儒家言,不取浮屠说。今来坐池上,清波漾亭阁。莫辨谁是非,但忻热脑逻。宛在濠濮间,非鱼知鱼乐。”圣贤之心,见道之语。

民国六年,予与郑嗣侨、杨午亭组织一诗文讨论社,社友为李衢仙、杨桂五、杨友鹤、龚子云、计小泉、陈上之、蔡镜堂、施为善、王济川。每星期讨论一次,集有诗文一厚册,其中以诗为尤多。三年前,宗佑民、赵子仁、王介三诸君,复组织《文艺月刊》社,推余主稿。幸得嗣侨、镜泉、佑民、润之、子仁、子愚、树民相助编理,尚能如期出版。将刊发第八期,因印费支绌,遂停止。犹忆社中人亦多能诗者,他日有暇,当搜集前后两社社友之诗,合而刊之,以志翰墨之缘。

吴趼人(沃尧),广东南海县人。博学能诗,其著《二十年目赌之怪现状》一书,揭破清末政治黑幕,钢砭社会恶习,且处处表现其思想清明,人品高洁,诚旧小说之有价值者。录其《题苏武牧羊图》云:“雪地冰天且耐寒,头颅虽白寸心丹。眼前多少匈奴辈,等作群羊一例看。”慧心别具,寄托遥深。且以豪壮语咏失意事,才识襟怀,尤为特出。

诗之美恶,由何辨之?日美者蜜,恶者蜡。

作诗如呜琴,须弦外有音;又如赌棋,着力不可在近而宜在远;如作书,贵乎锋藏气敛;又如作画,既不失真,而又生动,始妙。

得美妙之诗读之,如闻雅乐,使人悠然神往;如饮醇醪,使人酩然心醉。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诗而刻意为之,反失天趣。

观人论世,宜有眼光。若徒以目前之成败论人,非浅见即挟私也,何可据以为凭耶!白居易诗云:“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年身便死,两人真伪有谁知?”

重山曲水,多生妙景。此诗文所以亦有堆叠之法、深曲之笔也。

清代官秩之微,莫如学官,故俗有“芝麻官”之呼。或又呼为“豆腐官”者,则因其俸薄,不能当购肉吃,而多以豆腐佐膳耳。杨迥楼先生有句云:“芭蕉叶大遮官衙,菜子花黄上废台。”盖其任学官时所作也。蕉叶而遮官衙,菜花而上废台,益显其署小地荒,宫况清苦。诗之善于烘托者,此类是也。

“满斟碧酒泛菖蒲,先醉婆婆后小姑。婆醉有侬侬有胥,小姑醉煞倩谁扶?”此清代无名氏女诗人《午日》诗也。天真浪漫,语态憨狂,趣极。

郑板桥诗云:“衙斋卧听潇潇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最关情。”陈苌诗云:“山行风暖落花轻,雨过田间野水鸣。自笑微官如布谷,年年三月劝春耕。”一知爱民,一知重农,俱不失为好官。民国以来,居官如此者,有其人否?

学诗无他妙法,惟在多读、多悟而已。盖读而能悟,始得诗之趣味。随时随地,便能触动灵机,感发成诗。袁随园《遣兴》诗云:“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可以悟矣。

诗有对景物而起欢心者,“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归来笑梅花笑,春在枝头已十分”。诗有对景物而起怨情者,如“不阻游蜂阻词客,人间无赖是红墙”,“一样东风分厚薄,梅花吹老杏花香”。

钮稼仙《题黄夫人寄杨升庵诗》有“万里梦生还”之句,沈归愚以为蜀中距滇无万里,易为“两地梦生还”。似此拘泥,则李白之“又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及“千里江陵一日还”等句,不亦应当改易乎?

诗人狂放不羁,逞意而谈,故诗句多具有夸大性。如“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伸手摘辰星”等类,乃加倍写法,非实有其事也。

诗中之字,与文不同,有宜活看者。如张船山诗“沙飞风有形”,风本无形,但因其力鼓动沙飞,便觉有形矣。又陶渊明诗“鸡鸣桑树巅”,盖谓鸡之鸣声透自桑树巅也。诗句中如此者极多,余可类推。

怀甯舒固庵《扬州诗》云:“绕郭垂杨大有情,遮留春梦不分明。鱼盐东海开奇市,花月南州副盛名。欲问兴衰前代事,请看新旧两重城。隋家只剩雷塘土,况复雷塘土欲平。”咏今咏古,情致不俗。

高景芳女士,张宗仁室,清时人。著有《红雪轩稿》,诗文词赋六卷,其诗卷佳作最多。录其《输租行》云:“驴驼口袋牛挽车,天阴防雨且重遮。农人惜米如珍宝,官府视米如泥沙。不辞淋尖与加耗,早赐收取容归家。愿存升斗买粗布,聊与妻儿补破。尽情倾倒实堪怜,羞涩反遭仓吏怒。驱牛出城口吻乾,无钱沽酒当风寒。辛苦回来夜将半,细嚼筐中草头饭。”专制时代官吏之贪刻,劳农之痛苦,已可概见。

轻材未学,不知精研深造,自谋树立,徒东涂西抹,拾人牙慧,自鸣得意。今之青年,坐是病者尤多。因借鹦鹉讽咏云:“毛丰复羽美,物小有灵机。可惜能言语,却从人是非。”嗣侨评曰:“借物骂世,语真药石。诗之暗喻法也。”余岂好骂哉,余不得已也。

清人李兹《过废园》云:“谁家庭院自成春,窗有莓苔案有尘。最是关心邻舍犬,隔墙犹吠折花人。”又石学仙女士《过故居》云:“风回玉笛夕阳斜,谁傍山阳谱落花?喜得春回梁上燕,不曾飞到别人家。”皆情深故旧,足惩薄俗。

汪笑侬原为宦海中人,一变而为舞台歌者,举世奇之。顾其所作诗句,则多愤世语。录其《六十自嘲》云:“回头五十九年空,一曲琵琶血泪红。成则王侯败盗贼,可怜人在舞台中。”玩其语意,殆伤心人别有怀抱耶?

宗君佑民,喜作小品文,间学作诗,亦有可观者。如《题边寿民苇雁图》云:“身栖绿荻中,志在青霄上。万里乘长风,相期同破浪。”

昔某氏《卖屋》诗云:“只为银钱不计身,我屋已经属西邻。可怜今夜权为主,一到明朝主作宾。燕雀有心还恋旧,猫犬随我不知贫。殷勤嘱咐门前柳,他日相逢是故人。”不讲平仄,不重对仗,且有重复字,殆为古体之作,有类黄夫人寄杨升庵之诗。读之情致可悯,意态堪怜。

镇海周茂熔,字霞城,清咸同间人。著有《晚绿居问心居诗稿》,及杂著三种。诗多落笔高超,气完神足,《旧彩诗话》已选载之,兹复转录一二于此。《旅次》云:“结屋前村接后村,溪山深处占巢痕。东风吹暖春如海,万树桃花红到门。”“归乘夜色踏苍苔,忽讶清光一缕开。知有人眠黄犊背,笛声吹月过江来。”又《秋气》云:“盘鹧大漠云初冻,唳鹤空山月倍高。”《秋日》云:“秃树难留黄叶住,大波忽带紫澜回。”《写恨》云:“字能略识忧方始,事到难忘恨已深。”

余旧作《道旁妪》云:“墨云垂空际,倦鸟苦傍徨。林间响落叶,风急声凄凉。我从东郊返,一妪泣道旁。问妪缘何泣?妪言夫姓张。嫁夫十五载,夫身丧夷方。幸有子复孙,三世乐一堂。不幸遭瘟疫,九人七病亡。独遗一孙孤,替我谋稻粱。衣食赖无缺,田亩得不荒。去岁羽书急,徵兵到吾乡。官威如雷厉。保甲胜虎狼。无奈卖田宅,奉金求官长。今岁复徵募,捉人人未防。免役嗟无术,孙身列戎行。临别望孙泣,声咽泪浪浪。十月断音书,传闻死宜良。(地名)我囊无余金,我屋无鼠粮。年老况多病,待死更何望。言讫复大哭,我亦动悲伤。人生丁乱世,性命等猪羊。君不见鼓山下,南山阳,朝朝少妇哭夫母哭子,一回闻之一断肠。”是诗颇为老友友鹤称赏,评以悲感动人,如读《石壕吏》,并亲书稿上。今友鹤下世已数载,偶睹其评语,不禁使予抱人琴之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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