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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窗春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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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

◎倾轧可畏

廊庙间倾轧之风,始于和珅。其时虽以阿文成公之老成,亦刻刻防之;如王韩城、董富阳,则循循如属吏矣。

余族祖方雪公在吏部极有声。一日和笑语:“京察已记名,不日可外任,当以上海道处君何如?”不及数日,果命下。公亟白曰:“原籍在五百里内,例应回避。”和曰:“君太迂,此细事,何足问哉!”公终不自安,到省后即自行具呈督抚。奏入,与江宁盐道对调。和大恚。未二载,值高邮冒赈案发,已讯结,和奏上曰:“历任藩司失察,亦宜严议。”上深颔之,公遂落职。盖公曾署藩司两次,和记忆极真,故遂巧中之,此外不一而足。盖和之才实为严世蕃之亚,机械百出,无形无声,有非可意料也。

道光初,蒋襄平以直督同召值军机处,上眷甚渥,曹文正憎之。琦侯降调,上忽问曰:“两江乃重任,当求资深望重久历封疆者与之。”曹对曰:“以那彦成为最。”上曰:“西口正多事,何能往?”文正不答。又少顷,上乃指蒋曰:

“汝即久历封疆,非汝无第二人。”议遂定。襄平出语人曰:“曹之智巧,含意不申,而出自上旨,当面排挤,真可畏也。”阮文达亦不为曹所喜,上一日偶问曰:“阮元历督抚已三十年。甫壮已升二品,何其速也?”曹对云:“由于学问优长。”上复询曰:“何以知其学问?”曹对云:“现在云贵总督任内,尚日日刻书谈文。”上默然,遂内召。盖曹素揣成皇帝重吏治、恶大吏废弛也。

◎中外通商

西洋各国,上古不通中土。明中叶,始有葡萄牙人航海来粤,赁居濠境地,即今之澳门,而俗呼之为大西洋。嗣后则佛兰西继之,荷兰继之,所谓红毛夷也。

本朝钦天监用西人,亦皆其最近诸邦。若英吉利则绝远,至康熙末始来通市。花旗即美利坚,港脚即普鲁斯,白头即五印度,来者益夥,而朝廷制度森严,无敢与之交结。粤之洋商亦惟十三行主其贸易,此外莫有问津者。

乾隆五十九年,奉表入贺,召见便殿,不责以中国仪注。礼毕,使由内地行走。沿路以严兵护送,以军机大臣松筠偕行,而两广总督长龄至梅岭接护。高宗纯皇帝洞见远人情款,宽严操纵,无不中窍,西人畏而怀之,无可起衅。所乞天津、宁波两处给一小岛,以便屯货,卒未允行。

迨嘉庆十三年粤督吴熊光任内,西人已渐桀骜,用兵船入内洋要挟矣。至二十一年复入贡,户部尚书和世泰不谙先朝掌故,递请照属国拜跪礼。至期,上升正大光明殿,而使臣不肯入内,上大怒而罢。自此益轻中国焉。至道光十三年,卢坤任粤督,又有如吴熊光之事,迁就完结,气焰益张。海关洋行需索抑勒,每年多至千万,西人不能堪,天高听卑,久必决裂,固不待禁烟之肇衅也。

烧烟之役,实由于广府余保纯之承望风旨,而洋商伍姓相与谋,冀以塞星使一时之责,徐图弥补,非出自洋人之本志。乃林文忠公惑其说,遂成非常之举。

使当日先查洋行、海关之弊,而施其惠于洋人,夫然后令其自行禁止,以情理曲喻,未必不从。总由中西隔绝,于西洋之情伪无从周知,致措施未得其当耳。天运使然,人谋亦难以主之。吁!可慨也。

◎御将之难

粤匪初起,仅数千人,然皆亡命骁悍,有必死之志。承平日久,兵不任战。

向荣虽宿将,而深沉苍猾,每耻功非己出,不肯尽力。始而周文忠公信人言,首与之忤,向已袖手。乃赛相至军,调乌都统,乌性忠直,与向冰炭,围贼于永安半年,卒使突围去。至乌阵没,贼围桂林,向始一尽其技,湖南守城数月,使伏兵龙尾塘之说,向能助江忠烈力争之,贼尽久矣。大抵其心薄视诸将,养寇自资,大权一日不在已,贼患一日不可减。迨奉钦差大臣之命,贼势已张,虽尾追东下,力扼金陵,东南不为无益,而所失已不偿所得矣。御将之难,古今一致。粤西之坏,如林文忠道卒,即以徐督往,而以叶摄督篆,则羊城洋务,不致无人;而以本省总督亲往,上下一气,调兵调饷,一无阻挠,虽徐才不必过人,而视客官孤寄,动辄掣肘胜矣。及李文恭薨,周文忠病,赛相无功,再命徐往,则火已燎原,虎已出柙,徐之识力非戡乱之伦,益不可为矣。

◎改盐法

陶文毅改两淮盐法裁根窝,一时富商大贾顿时变为贫人,而倚盐务为衣食者亦皆失业无归,谤议大作。扬人好作叶子戏,乃增牌二张,一绘桃树,得此者虽全胜亦全负,故人拈此牌无不痛诟之。一绘美女曰陶小姐,得之者虽全负亦全胜,故人拈此牌辄喜,而加以谑词,其亵已甚。文毅闻之大恚。乃具折请另简盐政,辞两江兼管,上意不允。一二年后,其谣亦遂息。然“印心石屋”,江南名胜皆建亭摹刻,惟平山堂一所,则以木板钉护,余颇讶之,盖为游人以铁椎凿去其名也。怨毒之于人如此,亦可惧矣!

◎淮鹾忘本

俞陶泉都转吏治精敏,任淮鹾数年尤有奇效。其座师为卓相国秉恬,时以侍郎主江南试,以库案赔款,索助千金,俞勿应。试竣,还京过扬,俞往谒,适有盐大使钱某亦在焉。钱为卓之座主次轩观察子,卓乃引钱上座而处俞于下。钱乃俞属吏,谢不敢,卓强之。坐次,乃垂涕谓钱曰:“我辈非师门无今日,然目下时风,率皆忘本,是可慨叹!”遽执钱手入后舱午餐,置俞于外。俞惭恨归,不数日遂卒。俞虽失弟子礼,其为卓所窘辱,固属咎由自取,而卓之所为,几使俞无地自容,似亦未免太过矣。

◎国初爱民

我朝敛民最薄,国初岁入仅一千数百万,载在京江张相国集中。雍正一朝整理各省关税,乾隆一朝整理各省盐法,因而户部岁入多至四千二三百万。然大半取之商,不尽取之民,所谓重本抑末也。

乾隆六十年中,各省绝鲜大水旱,故百姓充实,丁粮鲜逋欠者。盖朝廷日以民事为重,慎择疆吏,凡监司以下至牧令,皆以才德自奋,虽不尽廉平,而地方咸日有起色,百废具举故也。

嘉、道之间,此风衰矣。国与民皆患贫,奸伪日滋,祸乱相继,士习益漓,民心益竞,其由来也甚渐,其消息也甚微。综核名实,反朴还淳,此固非一手一足所能致力也。

◎金穴

嘉、道年河患最盛,而水衡之钱亦最糜。东南北三河岁用七八百万,居度支十分之二。一由于乾隆中裁汰民料民夫诸事皆由官给值,继而嘉庆中戴可亭河督请加料价两倍,故南河年需四五百万,东河二百数十万,北河数十万。其中浮冒冗滥不可胜计,各河员起居服食与广东之洋商、两淮之盐商等。凡春闱榜下之庶常及各省罢官之游士,皆以河工为金穴,视其势力显晦为得赆之多寡,有只身南行,自东河至南河至扬州至粤东四处获一二万金者。至道光末年,国用大绌。湘阴李石梧尚书督两江,询余以节帑经久计,余对曰:“积弊已深,操之急,徒生乱耳。千金之堤,一蚁穴足溃之,未可以国事尝也,必十年而后可。”公曰:

“次第行之诚善,亦有说乎?”余对曰:“首三年当定年额三百万。以一百万支常年岁修,一百万办紧要工段,一百万为各官公费用度及游士部胥之安置。行之三年,凡紧要工程已具,减为二百万;再三四年减为一百五十万;再三年减为一百万,则无可再减,而通工固若金汤,无懈可击。而十年之中,崇实黜华,慎选人才,省官并职,风气亦必大变。且樽节之实效远著,朝廷知之,四方信之,虽有诛求责望,亦必日有所减。十年之后,岁需一百万,仍可永庆安澜,而官与民皆有高枕之乐。究其实,五十万即足于公事,其五十万仍以赡公中之私而已。”

尚书深赏其言之深远,未几引疾去,此议遂无能行者矣。

◎尚书爱才

尚书性严峻,丰采凛然。督两江,各官股栗,而爱才若命。余时为州佐,时时召与长谈。其时河帅为潘芸阁,以治河著声,年老多弛事,畏公严峻,先自劾行矣。公摄河篆,谓余曰:“国帑若是支绌,而潘岁糜度支数百万,厥咎綦重。

特以翰林大前辈,不欲其暮年罹法,故隐忍之。”余对曰:“潘公无罪。”公愕然。余曰:“河督与封疆异,河事一不慎,费帑十万,民命赈贷犹不与。潘公七载安澜,所省固多矣。河事当以费为省,未可执一论也。”公乃无言。余则曰:

“潘公之罪实有甚于公所言者!”公大惊曰:“岂能比谋反叛逆乎?”余曰:

“非也。河工以人才为急,必平时培植之,识拔之,策励之,成全之,始可为缓急之用。自潘公来,自恃其才猷,人才一道,漫不之省。始而请托行焉,继则有更甚者,故今日通工文武数百员,求一办事之才不可得。天变不可知,一旦异警,谁可供任使者?此时虽置千万金于几案,求风气之如前,人才之辈出,即以宫保之威望,非致力十年不可,此则大臣负国之最甚耳。”公抚掌击案称善者再,曰:

“以尔才识,余任两江五年中必力荐尔为河督。幸自爱。”又问曰:“其巡捕数人,交通关节,宜悉劾之?”余曰:“自来巡捕一差,在戟森严,诚属终南捷径,至于佛门广大,固已无所用之。”公笑曰:“然。”又问:“其幕友杨姓在此开典业,要皆舞文积资。信乎?”余对曰:“杨姓开典,乃其母舅范姓运票盐致富所贻,不尽由于研食。但以河督幕友即在本地开典,不知避嫌,谤由自取。”

又问:“一书吏胡姓,交通官场,无弊不作,当籍没置之极典。”余曰:“此等人城狐社鼠,无大伎俩,不肖者自为荧惑耳,未必官官皆与之往来也。况悖入者必悖出,非广为结纳,安得有声焰?计目前所积已无多金,然吏性奸狡,责之急必多牵引。若遽兴大狱,必多投鼠忌器;若审而后辍,不免虎头蛇尾。驱逐之足矣,不值发千钧之弩也。”公又曰:“部议用钱,河工独不可行乎?”余对曰:

“河工夷险在指顾间。钱质至重,比运往,已不给于用矣,故不能不用银。以其一车两马,数百里旦夕可至,随地易钱,足以济急耳。况公在苏抚任内已奏明各项不能参钱,独河费则否,独不虑前后矛盾乎?”公又问:“通工人才,孰优孰劣?”余对曰:“此时人才不竞,到处皆然,不独河工。在属员大都循分供职,在上司不过节短取长而已,优与劣无大异也。”公遽曰:“即同一循分供职,亦有长短。”余曰:“知人甚难,虚声甚不足恃,有颇有名而无实际者,有极暗淡而极可取者,非与之共事,实不敢妄评。若以世俗混混之黑白为对,则宫保闻之已熟,无待鄙言。所以殷殷下询,盖欲其真知灼见耳。惟某人才具开展,可支缓急;惟某人笃实精细,事事不苟。此外无可注考矣。”

是日所论十数事,余皆抗论逆其意,公独深纳之,叹为忠直。夫以两江宫保之重,而许一小吏尽其言,公平时之渊衷伟量,无我见、无容心可知矣。

◎荻庄群花会

清江、淮城相距三十里,为河、漕、盐三处官商荟萃之所,冶游最盛,殆千百人,分苏帮、扬帮。有湖北熊司马随官河上,甫逾冠,美丰姿,多文采,尤擅音律,丝竹诸艺,靡不冠场。家雄于资,千金一笑不吝也。一时目为璧人,羊车入市,争掷果焉。

春日,群艳廿四人,仿秦淮盒子会,设宴于淮城之荻庄。其地水木明瑟,厅事在孤渚中,窗棂四达,绕槛皆垂杨桃杏,渺然具江湖之思。乃相聚谋曰,是日不可无善歌者侑觞,佥曰必约熊郎来。君欣然就之。挟琵琶筝笛先期往,欢宴竟日,执壶觞遍酬群艳,转喉作诸曼声,一坐为靡。临河观者数千人,皆以为神仙高会也。酒罢,各出一玩好为缠头,或珠、或玉、或披霞、或汉璧,皆人世罕有而精巧绝伦物,二十四人无一雷同者。盖皆预以重价购觅于数百里外,备此日之用,计其值殆万金,为千古未有之豪举。计熊君所结好于诸人者,殆已十倍过之矣。此为嘉庆中事。数十年,淮人犹能道之。

◎小孤山联

小孤山在大江中,单椒壁立,锐下丰上,如置石盘盎中,碧萝红叶,秋景尤丽。余两过之。书联曰:“有美一人,中夜闻五铢环;遗世独立,下游俯两点金焦。”时人诧为此山之绝唱。

◎琵琶亭联

九江琵琶亭,余亦有联曰:“灯影幢幢,凄断暗风吹雨夜;荻花瑟瑟,魂销明月绕船时。”皆组织元、白本事也。

◎〗沧浪亭联

苏州新修沧浪亭成,应敏斋廉访嘱拟一联曰:“小子听之,濯足濯缨皆自取;先生醉矣,一丘一壑自陶然。”

◎三联合美

黄鹤楼、岳阳楼为大湖南北巨观,而联语无甚动人者。余过鄂渚,集古书题曰:“大江流日夜,西北有高楼。”后至岳州有题曰:“对此茫茫百端集,此老天下忧。”三醉亭亦题曰:“一月二十九日醉,百年三万六千场。”一时传诵,以为合作。

◎孝廉阵亡

臧牧庵孝廉纡青,宿迁人,道光甲午乡荐。倜傥好谈兵,多大略,而性耐勤苦,布衣蔬食,绝世俗嗜好。公车游京师,名籍甚。庚子、辛丑,海疆事起,奕相经奉命为扬威将军,统兵援浙,奏举君为参军,不任职,敬为谋主,所言皆深信之。比抵杭州,惑于知州张应云之说,宁波府城一战而溃,遂不支,君乃拂衣去。山居十余年,周文忠属其集乡民二千人驻宿州,自为一旅,屡破巨捻。文忠薨,接任者忌其才,上密疏将诛之。适转战至泸州以南,连复桐、舒数城,贼恨甚,诱使入伏,重围歼焉。奉旨以三品衔赠恤。

君伉爽任气,目无王公,忌者以恒例束缚之。君自审无全理,故蹈白刃如饴焉。

曾文正得之于周文忠,亟重之。使君不死,皖北之捻,不致扰攘十数年也。

◎参戎异才

师庾山参戎,余之妻兄,挥霍豪迈。始从事河工,继而带兵剿贼,纪律严整,能用众,虽以十万乌合隶之,数日后即部勒成军,真异才也。

第性豪侈,厨传丰美,姬侍皆殊色。好结交士大夫,人多称之。在杭州,赁居金衙庄,园林为一城冠,绿窗朱户,翠袖红裙,座上客常满。余每酒酣,辄笑之曰:“君自命盖世豪杰,以吾意度之,必死妇人女子之手。君年漫暮,盍以雏鬟中尤丽者见赠,以省他日卖履乎!”师大笑而颔之。未几,以偏师千人防婺源,困于贼,以槊自刺其腹死。君本可不出省,特以费用日广,无以取悦闺房,外防冀有获,遂殉难焉。余之言验矣。

君好负气。余曰:“使我二人对阵争衡,日施一二小计,可使君一愤而卒,不张一弓、不折一矢也。”君无以应。然其才略,武人中至今未见其偶云。

◎奇士被害

钱东平,名江,吴兴奇士也。少从官粤东,英人据香港,君草檄集壮士三万人,订期往袭之。洋商大惧,迫督抚拘囚之,以滋事发新疆。林文忠在戍所深赏之,赐环时,属将军免其罪,同入关。在都遨游公卿间,斥弛好大言,黄树斋司寇引为同志。

咸丰三年,贼陷金陵,江北震动。雷鹤皋星使奉命防河,君怂恿起义师于里下河,驻仙女庙,数日间得勇数千人,饷数十万,军威甚振。其戚沈姓,君荐之入幕,屡以文字被谯让,心衔之,谗于雷,谓君将夺主其军,左右细人复萌蘖之。

雷乃设伏邀君至,语小不合,群刃交至,遂被害。乃以谋叛入告,亦沈所作也。

君挥金如土,以布衣名动海内,然处事多疏。余于广座中,每诮其无才,特以气盖一世而已。死后人皆咎雷之忍,余则曰:“雷之有德于钱至矣。以钱之疏诞,不出一月,非为贼擒,必为下所杀,一生底里尽矣。今虽冤死,而天下惜之,此其为德乎?为怨乎?”众无以难。

沈姓后亦落拓无生理,临终时,自啮其舌至数十段,人皆谓钱之阴报也。

◎河厅奢侈

河厅当日之奢侈,乾隆末年,首厅必蓄梨园,有所谓院班、道班者,嘉庆一朝尤甚,有积赀至百万者。绍兴人张松庵尤善会计,垄断通工之财贿,凡买燕窝皆以箱计,一箱则数千金,建兰、牡丹亦盈千。霜降后,则以数万金至苏召名优,为安澜演剧之用。九、十、十一三阅月,即席间之柳木牙签,一钱可购十余枝者,亦开报至数百千,海参鱼翅之费则更及万矣。其肴馔则客至自辰至夜半不罢不止,小碗可至百数十者。厨中煤炉数十具,一人专司一肴,目不旁及,其所司之肴进,则飘然出而狎游矣。河厅之裘,率不求之市,皆于夏秋间各辇数万金出关购全狐皮归,令毛毛匠就其皮之大小,各从其类,分大毛、中毛、小毛,故毛片颜色皆匀净无疵,虽京师大皮货店无其完美也。苏杭绸缎,每年必自定花样颜色,使机坊另织,一样五件,盖大衿、缺衿、一果元、外褂、马褂也。其尤侈者,宅门以内,上房之中,无油灯,无布缕,盖上下皆秉烛,即缠足之帛亦不用布也。珠翠金玉则更不可胜计,朝珠、带板、攀指动辄千金。若琪南珠,加以披霞挂件则必三千金,悬之胸间,香闻半里外,如入芝兰之室也。衙参之期,群坐官厅,则各贾云集,书画玩好无不具备。昔琦侯为两江,赏一手卷,乃元人王野云龙舟图,中绘数千人,面目无一同者,已还价一千五百金,次日询之,则中河厅万君以二千金购之去矣。琦遂劾万,终身以此废弃焉。

同时奢靡者为广东之洋商,汉口、扬州之盐商,苏州之铜商,江苏之州县,其挥霍大半与河厅相上下。广东、汉口予所未至,但耳闻而已。道光中陶文毅改票法,扬商已穷困。然总商黄潆泰尚有梨园全部,殆二三百人,其戏箱已值二三十万,四季裘葛递易,如吴主采莲、蔡状元赏荷,则满场皆纱也。黄之子小园与予交好,予至其家,晨起则小碗十余,各色点心皆备,粥亦有十余种,听客所嗜。予讶其暴殄,其仆则曰:“此乃常例耳,若必以客礼相视,非方丈不为敬矣。”

◎豪富二则

乾隆中,江浙殷富至多,拥巨万及一二十万者更仆难数,且有不为人所知者,惟至百万则始播于人口。洞庭山富室尤多,席氏居首,而吾禾王江泾陶氏与之埒,两姓皆婚媾。一日,陶至席所,自泊舟处至席屋约二里许,夹道皆设灯棚,夜行不秉炬,至则张乐欢宴累日。席谓陶曰:“我所居有未尽善乎?”陶曰:“无他,惟大厅地砖纵横数尺,类行宫之物。书室窗外池塘欠荷芰耳。”席默然。两时许,复邀过水榭,则已荷蕖盈目,送客出,厅事地砖皆易为及尺矣。陶乃大惊服。偶至苏阅绝秀班,优者厌其村老,戏诮曰:“尔好观,何不于家中演之?但日需风鱼、火腿方下箸耳。”是时戏价需二百金。陶归,遽定一百本,闭之厅事使其自演,无人阅者,一日两餐,舍风鱼、火腿外无他物。十日后,诸伶大窘,乃谢过始罢。

禾中陶氏外,以查氏、方氏为巨富。方约数百万,查则天津盐务败归,本逾千万,返里犹一二百万也。所居有内外二园,林壑幽旷,内室尤宏丽,皆仿内式。

主人官侍御,归里几二十年而殁,闭门不与人通,起居服食皆拟王者。其各外岸派夥更动,皆手书“某人去”,盖仿邸抄云。查小山有圻即声山宫詹之曾孙,在天津以盐务起家,祖父亦为御史,家门鼎盛,与朝贵皆至亲,一时煊赫无比。少年以一子承两房,计产三千万。年甫四十遽卒。计平生挥霍不下六七千万,故俗呼曰“遮半天”。其母丧时,三相国并集为之知宾,致花侍御参奏戴大庾,即此事也。中外大寮困乏,无不资之,如陶文毅、百文敏每贷银率以万计,取之如携也。其最著名,乃四鼓开正阳门一事。禁门非特旨不能夜开,查在城外宴客,忽有事急于还宅,时有三鼓,乃使其幸客道地,门遂独启,以三十万犒守门兵。此事一时哄传,以为豪举。其出京归吾浙省墓,出国门时,直督差材官十数辈护行至山东,而东抚弁已至矣。至河、漕两督及江督、苏抚处亦如之。过关,舟在三里外开关候过。其十八站尖宿铺张房屋皆一式,盖每站预派数家丁供帐也。侍妾数十人皆乘舆,后车几百数。至禾,适闽督阅伍泊南岸,太平巨艘十数艇,用红旗。查泊北岸,船之巨而多如之,用蓝旗,其声焰几出疆吏上。其叔父以侍御在家,与之假二百万,叔以五十万与之,不欲而去。

◎书契圣手

往时官场承平之际,上下皆重文字,凡贺禀贺启,皆骈丽绝工。一记室,惰有千金者。即才学之士,得以遨游公卿,得高价。其好声气者,则书札遍天下,幕客率数十人,各司一技。又蓄善书少年一二十辈,时尚楷书,所谓欧底赵面,皆华实挺秀,十数人如出一手。每有长函,则分手缮写,刻许已就,合而观之,不知为众所书也。即起草亦引红格,预扣字数,方易于分缮。其尤精者,虽奏折,可直书不用衬格,且可立书不必坐也。甚至马上有木架亦可缮折,此惟军中有之,稍缓辔写数行,驰而前复如之,如此数次,折已缮毕,中途早餐即可拜发,不需时刻也。

◎古人精干

乾嘉之际,人才无所不盛。姑勿论中外大寮,皆姿禀殊绝,精力过人,八九十犹趋朝待漏无倦容。即下至舆台厮养、倡优隶卒、商贾童仆,亦各各出人头地。

盖彼时风尚使然,非精干不能谋食,苟精干断无不遇也。

百文敏公司记室者,曰周莲堂,本诸生,改为文幕,文敏深信倚之。两江案牍日数箧,动以千计,过目不忘,有问辄答,人皆惮之。致富十数万。有莲塘小影卷子,一时名士如张船山、陈曼生、万廉山、吴山尊皆有题咏,文敏亦书短古赠之。后来绝无闻矣。

◎异才致富

商贾之中,非异才不能主持,盖出入数百万,所用数百人,无官法以维制之,悉赖一己之惠足以感人,一己之才足以服人,始可为保家上策。故余常曰人世有五良:一良相,二良将,三良吏,四良医,五良贾。统而言之,其良者必洞晓人情者也。如临川之李太翁,新城之陈太翁,皆可以为百世之法,士大夫所当引以为愧者。

李以一雨伞至广西,年已五十余,屡不得意,至六十三四岁始积聚八千金。

挈眷归,途遇旧交某通判,以亏空拿问,班荆永诀,遽以八千金为代偿。不三年,其人升粤西臬,适盐埠乏人,乃属公往,开藩库以五万金假之,自是所向辄利,未八十已二三百万矣。年至九十五始终,犹见其孙春湖侍郎入翰林也。六十以前早衰多病,七八十时转健,齿落复生,八十二犹举一子。凡江西、广西善举,无一不与。盖天之报善,其阴德不止救某通判一事也。

陈则业皮匠,终身一钱不苟,合县有疑难不平,辄就之决,恭俭慈让,德孚远迩,人敬之过于理学大儒也。其子以甲科任观察,有道学名。子孙皆列通显,富与贵皆集焉。天道清明,异人迭见,彼伪为方严廉介者,岂不愧乎!

◎广陵名胜

江宁、苏州、杭州,为山水之最胜处。江宁滨临大江,气象开阔宏丽,北城林麓幽秀,古迹尤多。苏州则以平远胜,所谓山温水软也。太湖诸山非不茜美,而蹊径率不深。惟杭州之西湖,则烟波岩壑兼而有之,里山尤深邃曲折,四时皆宜,金陵、姑苏不能不俯首矣。扬州则全以园林亭榭擅场,虽皆由人工,而匠心灵构,城北七八里夹岸楼舫无一同者,非乾隆六十年物力人才所萃,未易办也。

嘉庆一朝二十五年,已渐颓废。余于己卯庚辰间侍母南归,犹及见大小虹园,华丽曲折,疑游蓬岛,计全局尚存十之五六。比戊戌赘姻于邗,已逾二十年,荒田茂草已多,然天宁门城外之梅花岭、东园、城清梵、小秦淮、虹桥、桃花庵、小金山、云山阁、尺五楼、平山堂,皆尚完好。五、六、七诸月,游人消夏,画船箫鼓,送夕阳,醉新月,歌声遏云,花气如雾,风景尚可肩随苏杭也。是时阮文达致仕家居,已及八十,每以肩舆游山,憩邗上农桑,与同辈老宿二三人,煮茗论古。白头一老,如入画图,真为承平佳话。迨粤寇之变,遂成干戈驰突之场,而名胜皆尽矣。

◎秦淮粉黛

秦淮河面不宽,南北皆有水榭。寇乱前,珠帘画舫,比户皆青楼中人。红板桥低,紫金山远,时时见双桨掠波而来,必有名姝绝艳徙倚其右。端节竞渡时,游人尤盛。贡院即在其地,乡试各官,皆赁居焉。而楼以上,固皆衣香鬓影也,虽道府大员,亦皆藉以流连忘返者,殆近于销金窝矣。曲中酬酢,风味与苏杭绝不同,落落有大方家数,鲜脂粉俗态。昔人云:金陵城中,即卖菜佣亦有六朝烟水气。信然。

◎金陵胜地

金陵城南报恩寺浮图,高数十丈,巨丽甲海内。每燃塔灯,远望如火焰山,真奇境也。粤匪以地雷轰之,遂仆。相传永乐兴造,先后十九年,其下砖石,数倍于地上之塔。其时物力之厚,即所谓午朝门石桥已阅五百年而丝毫不动,开国之规模远矣哉!

城南四百八十寺,所存尚数十处,而牛首、天阙为最绝,兵燹后无复孑遗。

此一劫,千年所罕也。

金陵城北,冈岭蜿蜒,林木氵翁翳,至为幽秀。最著名者随园、陶谷。陶即贞白隐居之所,而卜宅非其人,无甚足观。随园乃深谷中依山崖而建,坡陀上下,悉出天然,谷有流水,为湖、为桥、为亭、为舫,正屋数十楹在最高处,如兼山红雪、琉璃世界。小眠斋、金石斋、群玉山头、小仓山房,玲珑宛转,极水明木瑟之致,一榻一几,皆具逸趣。余曾于春时下榻其中旬日,莺声掠窗,鹤影在岫,万花竞放,众绿环生,觉当日此老清福,同时文人真不及也。下有牡丹厅,甚宏厂。园门之外,无垣墙,惟修竹万竿,一碧如海,过客杳不知中有如许台榭也。

◎溃河事类志

道光甲申十一月大风霾,致高家埝十三堡溃决,洪泽湖全行倾注,淮、扬二郡几皆鱼鳖。宣宗震怒,特派大学士汪廷珍、尚书文孚至南河查办。乙酉正月,星节甫临,余方髫龀,随众往观。万柳园者,清江浦北岸之邮亭也,凡南北往来大官,皆于其地请圣安。是日,自总督、漕督、河督及合属文武百余员毕集,旗盖车马,街衢为之填咽。诸大府于辕门外坐胡床以俟。少选,先见一材官飞骑至,朗呼曰:“中堂请漕督魏大人请圣安。”惟此一语,而江督孙寄辅相国、河督张莲舫司空皆知褫职矣。相国即呼清河县某至,询曰:“各事预备乎?”盖其时宸怒不测,凡桎梏、锒铛刑具皆不可少也。司空家丁以空梁帽及元青褂献,相国遽止之曰:“姑稍俟。”未几,两星使入行馆。漕督入请圣安毕暂退。旋呼三人听宣谕旨,随带司员四人自中门出,手捧朱谕,于香案前雁行排立,三督皆跪,司员居首者持谕朗宣,至“孙玉庭辜恩溺职,罪无可逭”下即止,复徐徐曰:“皇上问孙玉庭知罪不知罪?”相国乃免冠连叩,敬答曰:“孙玉庭昏愦糊涂,辜负天恩,惟求从重治罪。”语毕又连叩崩角。始传谕曰:“着革去大学士、两江总督,再候谕旨。两江总督着魏元煜署理。”宣毕,漕督乃九顿谢恩。再传谕:

“张文浩刚愎自用,不听人言,误国殃民,厥咎尤重。”又宣曰:“皇上问张文浩知罪不知罪?”河督时已易冠服,乃伏地痛哭,自称:“罪应万死,求皇上立正典刑。”续又宣曰:“上谕:张文浩着革职,先行枷号两个月,听候严讯。”

遂呼清河县取枷至。枷乃薄板所制,方广尺余,以黄绸封裹,荷于河督颈,拥之而去。是时内外官民观者万人,莫不悚惧。复传道、将、厅、营罗跪庭中,一一传旨后又云:“钦差临行,面奉圣谕,自古刑不上大夫,张文浩至河督而特令枷号河干者,实因民命至重,设官本以卫民,今乃荡析离居,实为朝廷之辱,是以特予严谴,乃为慎重民命起见,凡淮、扬士民,其皆仰悉上意云云。”此司员乃满人,传旨时声音宏亮,高下缓急,娓娓可听。余从蒙师盛先生后,窃问云:

“宣旨中段何以作两次波折?”师曰:“汝不忆《汉书》乎?霍光废昌邑宣太后令,历数罪状,中段一小停曰:‘为人子当悖乱如是耶?’今日之事,即其遗意也。”余始恍然。

张莲舫河帅为浙东世家子,以州同需次南河,饶有干局,洞悉河务,故由同知升道,即由道升东河总督。丁艰未服阕,宣宗登极,特令夺情署工部侍郎,督办北直水利。其时枢相戴大庾、蒋襄平二公力为推荐,眷倚特甚。而张乃以此自满,莅南河任,设台座,参将跪道,不为停舆,于旧时同僚,皆厉声色待之,众论鼎沸。御黄坝应闭不闭,洪湖五坝应启不启,致有此变。汪相乃山阳县人,其祖茔亦被水漫,故衔之尤甚,殆欲置之死地。赖文公从中缓颊,以其父年逾八旬请,始从宽戍伊犁,逾十二年终未获赦云。

汪、文二星使查办两月,覆命入都。奉旨:“张文浩着发往伊犁充当苦差。

钦此。”当起解之日,亦一大观也。是时江督为琦侯善,河督为严公良,皆集于制府行辕。张则荷校囚服,引至大堂,设香案,二督宣旨后,疏枷谢恩,解官庭泰唱名官犯某,点名后发文凭。公事既毕,二督乃邀张入内厅饯行,辞让至再,始人。酒三行,即出矣。至大堂,二督各呼己所乘舆伺送,张固谢不敢,二督乃互挽一臂挥泪曰:“三兄此行,乃为国家办事。人生作官不能无公过,圣明在上,不久自必赐环。我三人才辁任重,将来恐尚不能望三兄地步。三兄行后,老伯处自当代为侍奉,切勿记念。”张亦痛哭跪谢,仍呼小竹舆由旁门入,步行欲出,两督亟止,并谕众曰:“张大人奉旨出差,尔等应照常伺送。”乃坚闭侧门,促舆由中门出,鼓吹升炮;二督即亦同至万柳园,各官皆随行。坐良久,张不至,旋报已由僻路渡黄矣。二督乃返,先至张寓请太翁安,呼张之大郎出,安慰再四而去。不数月,致赆万金,送眷回浙矣。严、张本旧僚,相得甚。琦则仅泛交,且素有刻核名。而死生患难之际,绸缪慨慷如此,公义私情,无不允当。盖当日清议,极重友朋一伦,比于君父,而冷暖之际,好名者多,纵不出于中,亦尚有官场局面在,所谓告朔之饩羊也。自扫除习气一语出,而轩冕之体制比于齐民,上骄下谄,反眼不相识,而公论涂地矣,可胜慨哉!

道光甲申,洪湖溃决后,黄强淮弱,漕艘稽阻,琦侯与副总河潘芸阁力主开放王营减坝,导河北趋,将以下河身挑挖通畅,再行挽黄归故。正总河张芥航颇不以为然,而力不能止也。计费帑六百万。挽故之后,河身仍然高仰,一无成效。

上怒,降琦侯为阁学,特命大学士蒋攸、尚书穆彰阿来江查办:以同知唐文睿倡议切滩,发新疆;管总局为淮扬道邹公眉经理未当,议处。一时物论沸腾,有五鬼闹王营之说:琦为冒失鬼,潘为怂恿鬼,张为冤枉鬼,邹为刻薄鬼,唐为糊涂鬼。此后乃行灌塘法通漕,不问淮、黄之强弱矣。

◎司马好古

陈曼生、万廉山两司马,皆以名士为河官。两家宾客之盛,连衤艺接袂,常数十人。金石书画,无不充刃精好。曼作宜兴茗壶,形制仿古,各镌铭于上,或间以花草,每具贵至数金而不可得。万则以秦汉碑百种缩摹于端研之背,虽斑驳断裂皆毕肖,一时惊为神技。承平士大夫游心艺事一至于此,亦宦途之佳话也。

◎公子浪游

吾乡王东白观察,司四川打箭炉粮台,致富百万,为福贝子所最赏。其子少年纨绔,偶至吴门,觅灯船不得,乃于次年悉数预定,苏人无一船可游者,乃大惊,以为江湖间大盗,闻之府县,将加以桎梏。适贝子征台湾归,其子迎谒舟次,福责令长跪,数其浪游,再三谢罪始罢。此语闻之于外,各官皆缩颈,以为贝子爱之如是,幸未孟浪也。其时大吏一颦一笑之矜重也如此!

◎叫名读书

钱箨石侍郎引年归里,真率高雅,乡望极重。其子与吾乡王氏订姻。王乃富室,不知书,往晋谒焉,钱猝问曰:“子在家读书否?”王无以应,乃强答曰:

“叫名读书。”钱遽厉声诟之曰:“读书即读书,不读书即不读书,何谓叫名读书?”乃挥之出。老辈方严,无所顾惜。使今日,必攘臂挥老拳矣。

◎铜人写字

乾嘉间,西洋通商只广东一口,钟表呢羽各玩物,其精致工巧胜今日百倍,价亦极昂。时高宗八旬万寿,两淮盐政办贡,有粤人以一巨厨售之,中具庭舍,门启,则一洋人出,对客拱手,能自研墨,取红笺作“万寿无疆”四字,悬之壁后,拱手而退。人皆惊为神异,定价五万两。将交价矣,盐政门丁索费五千,粤人愕不与,门丁曰:“过明日一钱不值矣。”粤人不之信。次日,果退货不复购,不得其故。徐侦之,盖门丁说其主曰:“物虽巧,全由关捩耳。设解京有损,进御时脱落末一字,则奇祸至矣。”盐政深然之,遂不售。小人谗构之功,真可翻复黑白。其言诚有至理,且亦老成远虑,但以索费不得而出之,则真小人也已。

◎部吏口才

福郡王征西藏归,户部书吏索其军需报销部费,乃上刺请见,贺喜求赏。福大怒曰:“幺麽小胥,敢向大帅索贿赂乎!顾胆大若是,必有说,姑令其入见。”

因厉色询之,对曰:“索费非所敢,但用款多至数千万,册籍太多,必多添书手,日夜迅办,数月之间,全行具奏,上方赏功成,必一喜而定。若无巨资,仅就本有之人,分案陆续题达,非三数年不能了事。今日所奏乃西军报销,明日所奏又西军报销,上意倦厌,必干诘责,物议因而乘之,必兴大狱。此乃为中堂计,非为各胥计也。”福闻之,大为激赏,遽饬粮台以二百万予之。盖道光以前,军需报销部费皆加二成,不似今日之数厘也。此吏眼明手快,措语侃侃不挠,可动王公之听,亦奇才也。而福公从善如流,能测英主喜怒,亦非庸流所及。然其司阍达此刺,已得赂十万,否则谈何容易得见一福公哉!大抵彼时不论君子小人、在上在下,皆有才略智术,故办事如火如荼光焰万丈耳。国家全盛,何地无才,此则关乎气运也。

◎大臣多耆艾

本朝大员多耆寿,汉、唐以次皆所不及,宋惟文潞公一人至九十外,明则刘健、王恕二人逾九十耳。乾隆朝先有沈归愚尚书九十七,嘉庆初蔡葛山相国九十三,梁山舟学士九十三,道光中李书农尚书九十六,黄左田宫保、戴莲士相国九十五,咸丰中杜石樵尚书亦九十六,凡一品而得九十者已六人矣。其八十外及将九十者,更指不胜屈也。大儒中孙夏峰、毛西河亦过九十。文苑中唐实君、韩某亦然。

◎枢堂

京官以枢直为最华要,两书房特清华而已。嘉、道两朝领袖者至丰腴,每年得馈遗有至巨万者。不过通消息,示向背,未有公然雌黄人才于其长之前者。即述旨缮拟,亦皆恪遵上意,不敢有一字轻重于其间,非若后来之可以任意干预也。

枢长向皆勋旧老臣,及久任封圻,谙练庶政,故中外洞达,无不尽之情、难言之隐。自曹文正、穆长白、祁文端皆以词臣驯至通显,渐见破格矣。然道光初年,于先朝故事,尚能恪遵循守,不失故步。盖文正先人于乾隆朝列正卿,文正生于京邸,明习朝章。长白亦颇好学。寿阳则于《说文》小学外,皆不甚措意矣。

军机大臣,旧例与入觐督抚不私觌、不留饮,惟于朝房公众地延接数次,亦人所共知共见也。文正守此例极严,长白便已通融,再后则无之。大臣见章京则呼曰某老爷,无有呼字呼号者,以枢禁森严,不敢一毫涉私昵耳。许玉叔、汪衡甫二公,至警敏,入直数日,各事皆谙,无异老辈。何恪慎公则小心谨密,不言温慰,故始终恩礼未衰。由章京而直上枢堂者,在前惟戴大庾、卢德州二相,并公而为三。彭文敬以通政使出直,越数年复召,不能并也。章京四日一班,下直时多不至本部办事,在前惟吴槐江制军,在后惟钱萍启中丞,一刑部,一户部,则不但不直日,即在园时,部有要事无不预也。

梁茝林有《枢垣纪略》一书,纪载极详。自雍正二年设立至嘉庆二十五年止,百年之中,章京百人,江浙居大半,而浙多于江。浙人中又以杭为多,嘉次之,其余外郡则寥寥矣。吾禾之入选者,以钱裴山中丞至有名,真有过目不忘、五官并用之概。其以会元传胪,母子相抱痛哭,盖久以状头自命也。惜年未中寿,没于皖抚任,未见其止耳。

◎户部为六部首

六部以户部为至要,凡总理之大学士及满尚书,皆以眷注第一之人为之,必兼提督及内务府带钥匙,此嘉、道年间风气也。吏、刑二部次之,工部又次之,礼、兵二部又次之。司员中户部则以南北档房,南、山东两司捐纳房为要地。

道光初,英相掌计有三六九之谣,其时张子畏行三,管椒轩行六,朱朵山行九也。

刑部则以秋审处为要地,多有陟封疆进卿贰者,人才最盛。盖案情万变,小民情伪,无所不有,必能洞达物情,通晓律例,而文笔又足以达之,方登上驷。各部皆汉司员主稿,满司员回堂,独刑部则主稿、回堂皆任汉司员也。惟琦静庵中堂,以荫生入刑部,时未逾冠,为汉人老辈所侮,大恨。以三百金延一部胥,在家北面事之,三年而尽其技。二十五岁即擢京堂,特派查办事件,二十七岁任豫臬,连劾二巡抚去任,三十岁即由江藩擢东抚,政声卓然,宣宗至赏之,未几督两江,人皆呼曰“小琦”云。此公后来为清议所摈,几以操、桧目之。然实朴俭耐劳,属吏入见,惟论刑名、钱谷、缉捕诸务,罕有及私者。故所至称治,盗风为戢。

驭军尤严,其督师扬州,无一兵敢滋事,亦未闻有哗饷者,战不力,辄不敢归,宁死于敌手,其才洵不易也。惟所爱者,好馈遗及阴探上旨以揣摩固宠。以此二者见鄙于世,则以少出膏粱不读书所误耳。

◎翰林清苦

乾嘉间翰林至清苦。吾乡黄霁青先生,己巳传胪,至庚辰始授广信府。十余年冷署,皆步行,否则赁骡车,从无有自豢车马者,同辈皆然,不独一人也。京师有谚语,上街有三厌物,步其后有急事无不误者:一妇人,一骆驼,一翰林也。

其时无不著方靴,故广坐及肆中,见方靴必知为翰林矣。

道光一朝三十年,莫重于翰林,有非时召见,即授道府,不数年至督抚者。

起居服食,局面一变,半皆后档车,且有前顶后随之马矣。然负债亦至多,有至二三万者,如陆立夫制军为最,史士良观察次之,然皆玉堂中至赫然者也。

◎因富起疑

道光初侯继青赎罪一案,以其负富名,遂疑刑部上下无不纳贿者。其时吴门韩桂舲先生为尚书,乃拔贡起家,仁宗、宣宗至倚重之。英相、汪相皆忌之,必欲置重典,且欲其夫人至刑部堂质讯。一时物论汹汹。黄左田尚书方在枢密,奉旨会审,独大声疾呼力止之。郭颐园大司寇已退休在都,特具折力疾至宫门请召对,以大臣朋陷伤国体为言,宣宗特遣内侍,以温语慰之,事乃解。蒋襄平相国方任川督,亦驰疏以韩某向与同事多年,知其小心廉谨,受贿一事,可以百口保其必无,先朝旧臣无多,宜仍录用。上深颔之。未几,仍畀刑侍,引疾去。彼时中外风气,尚多敢言。如戊午科场案亦有此,则柏中堂不死矣。

◎大臣抗直

嘉庆中修《明鉴》,分纂者为杭州戚容台太史,中述本朝与明构兵事,上怒其诽谤,下之狱。松文清公召对,偶及之,松即奏云:“纯皇帝有明谕以前明之事宜直书,不当避忌。”上惊异曰:“先帝果有是乎?”命检《实录》进呈,戚始免罪。松出,谓曹文正曰:“他人固不知,公岂亦失记哉?曷勿上闻!”曹曰:

“上愠甚,何敢言!”松曰:“公自此休矣!一言是惜,而陷君于过,举大臣之谓何?”曹默然。

◎奏对不可含糊

本朝勤政为三代以来所未有,每日召见军机大臣无论矣,即各旗各部大小九卿,皆有值日奏事。其间尚书、侍郎六人,不知何人命对,故所奏之事先一日皆具折底,由笔帖式分送六堂,必详询底里,烂熟于胸。设次日能入见,即须一一回奏,不敢以久不进对而忽略于一日也。其面奏含糊者不久必斥,明晰者往往承优擢。向来各部事皆满尚书为政,侍郎皆不能异词,惟卓海帆、恩小山二公则反其道而行之,尚书画稿必采二公意旨为准驳,盖逢值日必蒙恩召故也。即枢相亦多畏之,盖军机入皆众人同跪,言则共闻;部臣皆独对,苟有倾轧语,无人闻之耳。

◎部曹才学

向年六部胥人皆绍兴籍,自明即然。凡回稿回堂者,另是一人。其所谓稿工者,大都有才学而不利场屋者,又深明例案,故昕作奏稿咨稿,驳斥事理,悉无懈可击,而文亦晓畅。外间院司各胥亦如之。兵兴之后,中外皆成绝响,有绝不通者,求如昔之舞文弄弊而不得矣。真可慨也!

◎外官廉洁

外官各缺,自督抚以及州县,皆由陋规优厚耳,不必例外求赇也。大抵此风始于乾隆中年以后,至道光而止,几及百年。各官养尊处优,视为固有,能守此,即已名“操守廉洁”矣。

督以两江为最,一年三十万,淮南盐务居其一,各关备贡居其一,养廉公费居其一,皆用印文解送,不以为私,次则两广、四川矣。

抚则广东、广西皆过十万,浙江不过六万,江苏不过四万,福建则为最苦。

藩司则江、浙皆有五六万,而四川、陕西、山东、山西平余为最多,地、丁巨也。

臬司必通省有节寿方为优缺,四川、河南、山东、安徽皆然,余省皆不及。

道则陕西粮道,福建、台湾二者皆有三十万,与两江督缺相埒。

府则四川夔州有二十万。广东广、潮,广西浔、梧,以上四府皆十万外也。

自咸丰、同治以来,时势迥异,各缺困乏,非兼辖勇营不能支矣。

惟天津新没关道,尚有二十余万,甲于天下。其沿海关道,上海为最,宁绍、登莱青次之,汉口、九江、常镇又次之,已著名为美缺也。若盐务上下各官公费,按引抽收,见之奏牍,故不以为陋规。惟许玉叔曾参陶文毅辞一年五千之养廉而受一月五千之经费,文毅辩之甚苦。林文忠署任即下札:“此款不得按月照解,悉存运库。”有所赏犒,随时札提而已。后任诸人,即不能照此自洁矣。

◎四远驰名

著名老店,如扬州之戴春林、苏州之孙春阻、嘉善之吴鼎盛、京城之王麻子、杭州之张小泉,皆天下所知,货真价实,来售者童叟无欺,不准还价者,乱后皆歇绝矣。同一货也,何以一家独擅?非有秘授之法,特格外认真耳。在他人皆求速化,不欲费心力于一二十年后,故终于无成。然此各家,得名之始亦只循“诚理”二字为之,遂食其报于一二百年。子孙亦世守其法,莫敢懈忽。即此类推,何事不然。

◎馆阁书变体

馆阁书逐时而变,皆窥上意所在。国初,圣祖喜董书,一时文臣皆从之,其最著者为查声山、姜西溟。雍正、乾隆皆以颜字为根底而赵、米间之,俗语所谓墨圆光方是也。然福泽气息,无不雄厚。嘉庆一变而为欧,则成亲王始之。道光再变而为柳,如祁寿阳,其称首者也。咸丰以后,则不欧不柳不颜,近且多学北魏,取径愈高,成家愈难,易流于险怪,千篇一律矣。然白折小楷仍取匀秀。近日奏折,皆讥取士法不宜专尚试帖小楷。其实嘉庆以前,即有此二事,而不碍其为人才辈出。此语真因噎废食矣。

◎三老一变

乾隆六十年停止捐纳,外官府以下皆正途,督抚司道则重用旗人,而吏治蒸蒸日上。旗人外放者大都世家子弟,正途入官者不过书生耳,而何以如此见效?

则以有三老在焉。一老吏,二老幕,三老胥。一省必有一省之老吏,皆曾为府、州、县同通而解组者,熟悉一省之情形,刚方端直,虽督抚到任,亦必修式庐之敬,后辈更争礼之,诸事求教。自有入德之门。老幕则皆通才夙学,不利场屋,改而就幕,品学俱优,崖岸尤峻,主者尊之如师,不敢以非礼非义相加。礼貌偶疏,即拂衣而去,通省公论,便哗然矣。至于吏胥亦皆老成谨笃,办事不苟,义所不可,本官不能夺其志:故有此三老朝夕相处,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道光以后,此风渐微,三老者变而为老贪、老滑、老奸,无人敬礼,高才之士率唾弃之,而国家二百年纪纲法度皆失传矣。

余少时见老辈徐仰亭之待沈观察,有所不合,观察年逾六十,尚长跪谢过始已。后来我师陈稻庄先生,即近乎圆通矣。

◎世风日替

向来三节拜贺,督抚以下,公叙毕,光至幕友各房逐一致礼,幕方往答。道光中午始有先造主人者,后则颐指气使,有甘为门下士者。世风日替,他事类推。

◎阿财神

起居服食之美,昔以旗员为最,盖多供奉内廷,得风气之先,无往而不当行出色也。以余所见之两淮盐政、淮关监督,嘉、道时以阿克当阿为极阔,任淮鹾至十余年,人称为阿财神。过客之酬应,至少无减五百金者,交游遍天下。仁宗亦极契之,派查河,派查赈,视如星使,乃竟不能一到督抚。其时政体尚严。至道光,则钟云亭同一内府,即任闽督东抚矣。阿之书籍字画三十万金,金玉珠玩二三十万金,花卉食器几案近十万,衣裘车马更多于二十万,僮仆以百计,幕友以数十计,每食必方丈,除国忌外鲜不见戏剧者。即其鼻烟壶一种,不下二三百枚,无百金以内物,纷红骇绿,美不胜收。真琪南朝珠用碧犀翡翠为配件者,一挂必三五千金,其腻软如泥,润不留手,香闻半里外。如带钩佩玉则更多矣。

司书籍之仆八人,随时装潢补订又另有人。宋、元团扇多至三千余,一扇值四五两,乃于数万中挑检而留之者。全唐文馆即其奏请谕旨开办,吴谷人、吴山尊、孙渊如、黄仲符、石琢堂、洪桐生诸老辈皆为座上客,极一时风雅之乐。饮馔中他不具论,四月中鲥鱼上市,必派数小艇张网子焦山急流中,上置薪釜,一得鱼即投釜中,双浆驰归,到平山则其味正熟,与亲在焦山烹食者无异。其豪侈皆此类,亦彼时之风会也。

◎河防巨款

本朝河防之费,乾隆中年以后始大盛。当靳文襄时,只各省额解六十余万而已。后遂定为冬令岁料一百二十万,大汛工需一百五十万,加以额解,已三百三十万。又有荡柴作价二三十万。苟遇水大之年,又另请续拨四五十万,而另案工程则有常年、专款之分,常年另案在防汛一百五十万内报销,专款另案则自为报销,不入年终清单。比较其时,漕事孔亟而河决频仍,先后诸河臣实不能不受其咎。惟黎襄勤在任十三年,了无蚁穴之惊,而公帑节省无算,又倡行碎石以代扫工,实著奇效,使后人遵行之,其功何可殚乎。张芥航先生继其后,帮筑高埝大堤十五丈,用银一百数十万,淮、扬得以保障,其功亦巨,但不如黎之修谨耳。

◎严正成神

黎公初擢河督,甫四十岁,人皆呼曰小黎。自以新进资浅,于各督抚皆执礼极恭,侍坐随行,唯诺维谨;而一清澈骨,无妾媵,无玩好,晚年独居于外,二子皆布衣蔬食,不知为公子也。以用碎石,中外浮议蜂起,忧劳成疾,通体骨立,殁时五十三。宣宗震悼,以诗挽之,建专祠,予上谥。未殁之先,有群鹤来,盘旋空中月余,及殁而去。又天现白气,成大圈者三。时方正月,无云而雷。此皆其异征也。近年传闻,已成河神矣。

黎公素恶请托,其妻弟王某以知县分发安徽,时藩司为徐月樵,乃由河厅升道,由道升藩臬,公之门下士电。妻弟欲得一书,不敢自言,公之夫人亦不敢代请,乃托幕友邹翁缓颊。公慨然曰:“作官贵自立,苟有可建树,何待人言!此人决非吏才,为说项,只自欺耳。”言之再三,始勉允,嘱记室曰:“只可添‘乘某到省之便’一语,不必露干请意。”乃王某持此书到皖,方伯从未得公书,询知为至戚,遂历委优缺。比公薨,而此君已成素封矣。

◎罢官得官

吾浙有宦家子,以县令仕福建,亏空巨万,公事废弛,已将登白简矣。适其父执来抚闽,迎谒时,于众中大遭辱詈,且涕泣而诉之曰:“我与若父同衙门、同外吏、同遭患难于塞外,不啻手足,乃汝颓家声至此,冥冥中何以对我良友?”

叱之使出,某长跪痛哭谢过,怒犹不解。及抵署,而夫人嘱其公子出视其老母,时时周恤之。公虽自此屏不使见,而府县等皆知为大府至交,乃设法弥缝其官亏,而月致薪水焉。某亦自此杜门学律,三年后,颇见称于人。而中丞公擢总督他去,临行,司道以请,且告以改行甚确,中丞始微颔之。未几补优缺,升直隶州,日进蔗境矣。昔日大吏之一颦一笑,矜重有似此者,不似近人之请托无忌,仍无益于本人也。

◎音通乎政

道光十五年,倡优度曲侑觞,辄歌《惨睹》及《弹词》,即仅能一阕者亦然,俗语遂有“家家收拾起,处处不堤防”之目。其音噍杀哀厉,洵非盛世之音。未几而泽患起,粤寇继之。可见声音之道,有关治忽,其中殆有天焉。

◎方靴渐废

京朝官皆用方靴,外官道府以上亦然,即州县及司道首领官皆如之,盖雍容袍笏之象。自甲午以后,一概用尖靴,虽朝端大老及词林中皆是,且多薄底不及数分者,取其行走便捷。合京城惟卓相一人方靴而已。识者皆忧其兵象。自来戏剧皆用昆腔,其时亦全改“二黄”及“西皮”者,亢厉激烈,如闻变征,时局乃亦与之转移,可畏也!

◎衣服尚多

炎伏大衿袍,多用黄葛纱,而无马蹄袖,名曰“四不象”;又有一果元,而有马蹄袖者。此后即有半臂加左右袖,名曰“军机袄”。此皆创自枢中人,取其寒温便适而已。每当小春天热,则上皮下棉,稍凉则下皮上棉,亦有二毛、大毛在上而小毛在下者,又有以羔皮缝之于里而外仍作棉体者。夏令且有夹纱、棉纱之别,皆朝夕异候,老年及体弱者作此狡狯,而人争效之,以夸多斗靡,兵后不复有知之者矣。

◎零星颠倒

宴客肴数,至多者二十四碟,八大八小,燕菜烧烤而已。甲午以后有所谓拼盘者,每碟至冷荤四种,四碟即十六种矣。而八大八小亦错综叠出,不似前此之呆板不灵,然识者亦以为非佳兆。即横幅、挂屏、扇头多用合锦,零星颠倒,与乾嘉以前迥别也。

◎服色宜慎

下人服色不准用天青,即商贾亦然。后来呢羽中有所谓藏青者,介二者之间,仆隶皆僭用之。近则无不天青,了无等威之辨,人无有訾之者矣。

◎品兰

建兰之素心者,以龙岩州为第一。其花皆高出叶上,叶皆宽至六七分,离披茂密,每一大盆价百金,香气甚烈。余所见张松庵观察、罗子扬太守家,皆以百盆计,洵为大观。至蕙兰,则又有梅瓣、荷花片、水仙片诸名色,有一花值千金者。此惟吴越富家重之,官场无嗜之者矣。

◎百香精舍

董香光,籍松江,距吾里只八十里。闻其未达,侨寓数年,故其墨迹流布至多,甚至有一家丧事礼簿,皆其手录,洵至宝也。

先君一生嗜董书,收罗数十种,余又竭力采购,以博堂上欢,长卷短册共百余件。先君晚年名其斋曰“百香精舍”,盖为此也。其中以金笺元人词,又绫本《大江东去》一阕,为二十后所作,精采尤足动人。又有暮龄所作高丽纸楷书《圣教序》,则纯是北碑气息,醇古渊穆,视云栖之《金刚经》百倍过之,赵松雪、文衡山不足道矣。庚申之变,所存不及十一。山水画则惟一立幅一巨册,在先兄箧中。终天之后,长为鲜民,亦不忍再渎父书矣。

◎万廉山事四则

万廉山司马以决狱擅名,有“万一堂”之号。然终身坐累于此,功名不振。

始则以元和令承审寿州命案,永不叙用;及百文敏荐后,又以刘第五案斥革,皆非君本管任内事也。

寿州孙姓为巨室,有雇工二人急毙,莫可主名,嗣知为锯木深山中蛇毒所致,乃捕蛇磔之,俗呼为烘板案,提至苏州定谳,远近诧为异闻。未几为怨家所讦,乃其大伯与弟妇通奸,二雇工窥之,乃致死。经御史参劾,星使出讯,卒皆瘐死于狱而莫能明,其行贿则已得其据。孙氏大富,所费至六七十万,故声称不能掩云。铁冶亭督两江,坐是降调,苏州府遣戍伊犁,承审者亦斥革。亦嘉庆中一大案也。

刘第五则由廖运台之子候补道廖世芳所获。世芳前捕刘之协父子,皆超擢。

林清滋事后,谕缉刘第五甚急,江督复委之,至曲阜乡间捕缚,而未通知地方官。

东抚陈预据衍圣公呈诉,乃其佃户,诬良为盗。上命托相、郭司空至苏州复讯释之,督抚以下皆获罪,万亦预焉。吾乡周次立太守亦以干员同讯,星使询其实,对曰:“刘第五与否不可知,其为教匪无疑,身有枪伤数处可证。”星使曰:

“彼云疮患耳。”周曰:“此不难辨,疮愈皮外卷,枪伤皮内缩,迥不同也。”

托相云:“上意眷圣裔,平反已定,诸君休矣。”

万廉山为百文敏所知,奉为上客。三江统辖盐、漕、河三大政,每日公牍朱出墨入以千计,文敏又好延揽综核,凡三省巡抚所专司之刑名钱谷事,厘剔之不稍贷。故其时江西、安徽、江苏两司无事必十日一禀,每禀必红笺十数番,通省事皆一一如侍坐面谈,而文敏间用亲笔批答,虽卑官下吏亦间及矣。一时人争奋励出死力,屡经劾奏,仁宗眷之益甚,每叹为办事才。廉山以一革职旧令居幕府,司道皆仰其鼻息。杨迈公中丞任淮海道,文敏憎其老,拟劾之。夜间万至其侄寓,杨侦知之,微服手一灯,以同乡故,直造其室,握万臂曰:“相意我早知,容我以病去乎?”万答曰:“是或可免。”杨拜谢归,已拟上禀,有旨升山东臬司,事得解。万之不能避嫌,此一端也。

万为南昌人,与陈竹香河督同乡,当其闲居,陈以重聘延之。及文敏至,知强弱不敌,遂入百幕。以劾礼俱事,奉旨陈凤翔革职发口,先枷号河干,以黎襄勤由扬道升任,亦百所密荐也。黎与万朝夕通信息,交甚固。自此五六年中,百每按部清江,万必偕来,黎具盛筵演剧,邀三道作陪,万以高梁冠服貂独踞一坐,不自知为属吏也。迨丙子百文敏薨于任,万以同知开复,发南河候补,每衙参,必单见留便饭,所谈皆诗文,出则命驾答拜,万不能自安,借一扬州差,索居邗上三四年,几致断炊。孙寄圃协揆接江督任,松相嘱之曰:“江南诸万跋扈宜防,万承纪在百幕中尤能令公喜令公怒也。”顾孙相特爱才,过扬州,万进见,以信一束高尺许示万,内温制府承惠至多,乃孙相亲家也,中皆轧万语,万阅之失色。

孙相慰之曰:“尔无虑,有他意不汝阅矣,但当自勉耳。”不久陈曼生病发,坚求万代,孙相为言于黎公,补海防同知。后来河督张、严二公皆旧交,张芥航素器其名,潘芸阁则与其子小廉侍御同宦京莫逆,故皆尊之曰廉山先生。卒创灌塘法,通漕船者三十余年,河事赖之,其经济才实不可泯也。

廉山工书,篆隶皆绝诣,而更擅绘事,人物、花鸟、翎毛皆雅润入古;而山水则兼南北宗之长,伟丽雄浑,好作金碧楼台,有二李之风。当其困居邗上,索逋云集,杜门作画,子女甥侄皆一人一册,仿古各十六种,极其烟云变幻,盖用金石笔势参入之,非寻常画师所能及。余又见其一长幅,作蒲桃架而松鼠窜其上。又有绿鹦鹉一帧,笔笔作正锋,圆劲如铁。盖君少年在毕秋帆幕,与诸老辈接席,天姿过人,下笔便古,不见一毫尘俗也。行书仿书谱,其在百幕时尺牍稿数百通,余装治成卷,已赠其胞侄少云明府世藏矣。

◎清江浦

清江浦虽为繁华之地,而园林之胜极少。惟督河署有河芳书院,向系尹文端所创,圣驾南巡,曾经驻跸,亦只一大池一大厅耳,别无楼台亭榭、古树奇石也。

海道署有东园一所,池塘约五亩,中亘以红桥,厅事尚宏厂,东首临水一小榭而已,亦无胜境。西郊禹王台,隆然一篑,但供远眺,其南即积水池,前明武宗于此坠水致疾处,今亦涸成平地矣。吾乡黄荫庭司马始于黎公祠畔小有结构,穿池叠石,只如吴越富家之别业,不得为园也。若近年淮北盐务大旺,商于此者张、陈诸大家及路观察各争奇斗胜,颇有林泉之趣。路尤工于布置,肴馔亦极精,不用海味,多用蔬果,皆园中自植者,鲜美不可言。从前河工盛时,反无此乐事,洵不可解也。

距浦数十里、百里外,如河嘴、淮城、宝应即有园林矣。河嘴著名为荻庄曲江楼。淮城内亦有数处。宝应则乔学士之纵棹园也,黄石山一座最苍古有致,中有汪容甫所觅之射阳湖内孔子、老子像碑,乃真汉物,终年供人摹拓,近亦渐非旧观矣。

◎维扬胜地

扬州园林之胜,甲于天下。由于乾隆朝六次南巡,各盐商穷极物力以供宸赏,计自北门直抵平山,两岸数十里楼台相接,无一处重复。其尤妙者在虹桥迤西一转,小金山矗其南,五顶桥锁其中,而白塔一区雄伟古朴,往往夕阳返照,箫鼓灯船,如入汉宫图画。盖皆以重资广延名士为之创稿,一一布置使然也。城内之园数十,最旷逸者,断推康山草堂。而尉氏之园,湖石亦最胜,闻移植时费二十余万金。其华丽缜密者,为张氏观察所居,俗所谓张大麻子是也。张以一寒士,五十岁外始补通州运判,十年而拥资百万,其缺固优,凡盐商巨案,皆令其承审,居间说合,取之如携。后已捐升道员,分发甘肃。蒋相为两江,委其署理运司,为言官所纠罢去,蒋亦由此降调。张之为人,盖亦世俗所谓非常能员耳。余于戊戌赘婚于扬,曾往其园一游,未数日即毁于火,犹幸眼福之未差也。园广数十亩,中有三层楼,可瞰大江,凡赏梅、赏荷、赏桂、赏菊,皆各有专地。演剧宴客,上下数级如大内式。另有套房三十余间,回环曲折,迷不知所向。金玉锦绣,四壁皆满,禽鱼尤多。闻其生前有美姬十二人居于此,卧床皆相通,有宵寝于此晨兴于彼者。淫纵不待言,暴殄亦可知矣。

◎事有前定

世俗每云,满洲向无鼎甲,询其有定例、见之官书否,则无以应也。殊不知国初尚有满、汉两榜之状元,至康熙初年停止耳。其所以无鼎甲之故,则以列圣谆切告诫,总以清语、骑射为满洲根本,不准沾染汉人习气。故满人于小楷试帖,不肯讲求,即读卷官亦不敢以满卷进十本,恐转邀宸诘也。

满人无鼎甲,而汉人无督师,此二事几二百年矣,中间惟岳钟琪曾为大将军,亦是武职耳。道光六年,麟梅阁尚书中丙戌科传胪。杨时斋宫保奉命为钦差大臣,统兵出关,当京官公会时,人皆以为破格。时杭州钱金粟学士亦在座,即世所称为“阴官”,忽长吁曰:“二三十年后,公等见旗人大魁、汉人大帅,则其热闹更甚于今日戏场也。”迨道咸时,林、李、曾三公相继督师;同治中,崇侍郎得大魁,皆值发捻极哄时,钱言皆验,可知大劫已前定矣。

◎河工最重

河工向来比照军营法,故河督下至河厅得罪,有枷号者,有正法者。而年年安澜,皆有保举。凡堵合决口,有特保花翎及免补本班者,同知即可升道,道即可升河督,多破格为之。然乾嘉时,人皆以河工为畏途,盖赏虽重而罚亦严耳。

余外曾祖章质庵观察,由运河道引退,家居三十年,富至百万,寿逾九十方终。

高宗南巡时,两遣太医视疾,盖欲用为河督,而章辄托疾,太医为处数方。闻彼时侍卫二人同来,计川资酬谢,费至巨万,亦云奇矣。同时罗云斋廉访亦以闸官起家,已将任以河督矣,殁于山东臬司任内。其人真有绝技,凡山东运河千里之地势水势,无不了如指掌,人亦奋往急公。虽只道员,每值大事,上谕中辄令督抚与商,其简心之笃,度越曹偶矣。章亦于修防极熟,凡估计工程,虽数百万可以信笔罗列,不须算盘。其自营圹穴,在吾里,费二十万金,皆用三合土筑成,至今巍然,长毛掘之,丝毫无损,其平生办事之结实于此可见。

◎大富必大寿

自来享大富者必大寿,以余所见闻,盖亦数人矣。如临川李太翁寿至九十余,此乃最显者。江北沭阳程翁,六十外始起家,至八十已二百万,半由于淮北票盐,至九十三而逝。虽经兵燹,其产未损,至今为江苏第一家。又河营弁中一顾、一孔、一谈,皆黎襄勤公所特拔,白手成家,积至数十万,谈、孔八十余犹健,顾则至九十四,子孙近百人。其居心行事,皆诚实周匝,实为富寿之征。吾乡查丙唐先生亦寿至八十九,以诸生入幕,为诸侯上客者五十年。余犹及侍其谈论,亲见其灯下作蝇头书也。

◎都天会

都天会最盛者为镇江,次则清江浦,每年有抬阁一二十架,皆扮演故事,分上中下四层,最上一层高至四丈,可过市房楼檐,皆用童男女为之,远观亭亭然如彩山之移动也。此外旗伞旌幢,绵亘数里,香亭数十座无一同者。又有坐马二十四匹,执辔者皆华服少年。又有玉器担十数挑,珍奇罗列,无所不备。每年例于四月二十八日举行。其最不可解者,抬阁一二十座非一人所能办,必一年前预为之;而出会之前一日,尚不知今年之抬阁是何戏剧也,其慎密如此。使上下公事皆能如之,独不妙乎。

◎陋规一洗

漕务之浮收勒折,始于乾隆中,甚于嘉庆,极于道光。江苏则以上、南、嘉、宝四缺为最优,每年皆十数万。浙江则有“金平湖、银嘉善”之谣。其时民风富实,但求县官无格外需求,每亩多出一二百文,固所深愿。此六县钱漕,皆在十万两、十万石之外,积少成多,易成巨数。上海尚有海船挂号为巨款,皆自然之陋规也。

癸未大水,癸巳继之,粮艘之帮费日增,下农之逃亡日甚,而吃漕规之生监亦年多一年,州县乃不可为矣。后幸改海运,得免帮费之累,而浮收未去也。至兵燹之后,始定折价公费,在前之积弊一扫而空之矣。

◎盐务五则

淮盐额销引一百二十九万余道,每引四百斤,湖南北居十分之六,而江西次之。嘉庆中,浮费日增,情形日坏。至道光十年,陶文毅任两江,始力加整顿,然惟淮北改票,淮南则仍旧也。有镇江人包姓,行南盐起家,思出纲商之籍,乃于陆立夫先生升江督,创改票之议,其时董石塘、谢墨卿、魏默深三人争助成之。

初改大旺,儿以一年之销,尽两年之引。次年各商裹足不前,岸盐拥滞,方且为包岸认销、寓散于总之计,而粤匪东下矣。纲盐之成法,前人费无限苦心,一旦扫地无余,亦劫运也。

陶文毅之裁根窝,有富至巨万一朝赤贫者,盖窝单每引值二三两,忽改为一钱数分,不准再加,且亦无用,所以苦耳。总商黄潆泰家实有数十万引,其时星使甫入奏,未知部议准否,大众尚在希冀,而黄则七日专足已先得信,乃令其夥往各处添购,人以为总商如此,必可居奇而窝价反增矣。及三日后信至,则黄已一引不存,盖明为买而暗则卖耳,其机警如此。

盐务盛时,盐政一年数十万,运司亦一二十万,南掣几十万,北掣较苦亦二三万,三分司与南掣相仿。优差则泰坝五六万,永丰坝子盐、汉岸提课皆数万,即京饷、甘饷解员亦数千金。又有官运一差,则视乎其人,盈绌不计矣。候补且有坐薪,皆数百金一年,各省作宦,无两淮之优裕者。

淮北改票之始,一年三运,利至倍蓰,其空手挂号者皆得巨资,遂改为验赀,集银至八百余万。而验赀之中又有以借银充数者。票贩中有五虎之目,魏默深、范吾山皆其一也。然陶文毅任两江,竟无一湖南人阑入作官充商者,亦可见文毅之严肃能化其桑梓矣。李文恭任两江亦然。

南商家每延一友名为“出官”,遇有公事,盐政、运司传询,则以其人往,每年金皆一二千。余族香署明经与阮文达同案入学,人最醇笃,在黄潆泰家三十余年居此席,积赀至三十万,盖其立身勤俭一如寒素,出必步行,而各岸之商夥有善地必为之附分,故束之外每年又得数干金,积三十年之久,一钱不妄费。

三世单传,至其子雪舫茂才生子卜三人,不胜其繁衍矣。发逆之陷,遂致荡然,亦同归于尽耳。

◎书画遭劫

《四库全书》,江浙共三阁,杭州、镇江、扬州也。兵燹后尤一存,其实皆抄本耳。若由文渊阁抄一份,不过五万金,江、浙以赀起家者不乏人,而卒无一议之者。宁波天一阁,亦孑然无余,可为千古文字之厄。即杨玉堂河帅,亦购书四五万金,皆宋、元精本,捆载回籍,亦毁于贼,更奇。又吾乡张叔未解元家素封,自冠年嗜金石书画,积六十年所购不下十数万,即前明项子京天籁阁不过如是。贼来皆散佚,所存仅十之三,亦散落人间矣。

承平士大夫好古而多雅尚,吴越间比比皆是,此后世无其人,亦无其事,不可慨哉!

◎孙春阳茶腿

火腿以金华为最,而孙春阳茶腿尤胜之。所谓茶腿者,以其不待烹调,以之佐茗,亦香美适口也。此外各蜜饯无不佳,即瓜子一项,无一粒不平正者,皆精选而秘制,故所物皆驰名。惟其价无二,故其店夥不能作他项生理耳。

◎苏州头

妇人妆饰皆效法苏州,苏州则又以青楼中开风气之先,仕宦者反从而效之,其故不可解。道光初年皆元宝头,而后施燕尾;中年后皆改为平三套,较为淡雅,燕尾皆无之,蝤蛴如雪,只逋发丛丛耳。甲午、乙未间,忽改为纯素衣衫,有用白线绾髻者,询之并无亲丧也,其为大乱之兆,古之所谓服妖欤?

◎首府首县

从前各省皆重首府、首县,此二席必才猷开敏、资望皆高者为之,一省之利弊人才无不了了,督抚、司道皆倚任之,言听计从,故众指为要地。其中擅威福、通贿赂者诚有其人,而公正诚实者为多。无论新选及分发到省州、县,皆先谒之,察其才具,以告于上,或留省学习,或入发审司谳,皆以首府、县之言为断。尚有不识仪注及不谙公事者,亦惟首府、县是问,此则一省之纪纲。兵燹之后,风气一变,无所谓首府、县矣。

◎衙参不准单见

衙参向不准单见,亦不准留后。有之,则人皆议诮之。自用兵事亟,不论何官,非时上谒,肃清后亦仍其故态,甚至两司大员亦然,以致易遭物议,不知何时始复旧规也。

◎禁烟疏

自来处士横议,不独战国为然。道光十五六年后,都门以诗文提倡者陈石士、程春海、姚伯昂三侍郎;谏垣中则徐廉峰、黄树斋、朱伯韩、苏赓堂、陈颂南;翰林则何子贞、吴子序;中书则梅伯言、宗涤楼;公车中则孔宥涵、潘四农、臧牧庵、江龙门、张亨甫,一时文章议论,掉鞅京洛,宰执亦畏其锋。禁烟之疏,实子序、牧庵、龙门三人夜谈翦烛,无意及之,遂成一稿,而黄树斋亟上之。其词危栗,宣宗阅之大动,遂决计施行。其折大意,乃以纹银出洋太多,银价日贵,地方钱漕河工皆病为言,而非重于民命。其命意已近乎霸术而非王道也,故边衅开而患气乘之。十八省督抚各有条陈,余曾拟汇齐为寒食故事而未果也。其中窃以邓嶰筠制府一奏,为缓急最得其宜;盖烟犯用黔面法,则民命不残而有耻且格,惜未见之施行耳。林文忠折亦极琐碎。陶文毅则立意甚宽,深不以严刑为然,老成体国,故自不同。

○附录

◎洋务宜遵祖训安内攘外自有成效说

窃惟今日国事之最切者,莫如洋务海防之一端,议战,议守,议抚,议防,至不一矣,而二三十年以来,卒无定论。古人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正不必论我之制彼如何,当先察其彼之胜我安在?近人之羡慕而悚息于西洋者,一曰富,二曰强。所谓富者,各处洋面占据马头,岁入之款倍于中华而已。所谓强者,船坚炮利,新色火器层出不穷而已。至于其所以致富、所以致强之道,无有能揣其本而探其源者。纵有其船、有其炮,而驾驶、开放之技艺不如也,坚忍勇鸷之人心不如也,如山不动之号令不如也,则与无船无炮又何异哉!试以最近之事较之:我大清国龙兴东土,以骑射为绝技,当时与明人交战,明人有鸟枪大炮,而我则无之,与今日我之枪炮不敌西洋情形相类。然明人有枪有炮往往不及施放,而我之劲弓怒马已至其前,明兵率弃枪炮以逃,其故无他,人心一齐一不齐,士气一勇一不勇之别耳,固不在有器无器也。前年普鲁斯与佛郎西相哄,法国之旱队枪炮冠于泰西,千百年来尊雄无敌,普鲁斯乃褊小之国,徒以君明臣良,蓄谋岁久,殚精竭智,上下一心,遂使法郎西火器诸技失其所恃,而为普所挫败。是西人与西人交战,所用轮船枪炮,两俱精良,而仍以人心之整齐涣散分胜败。中土日习军火,即事事得法,亦不过与佛郎西相等极矣,使不先求鼓励兵心,整饬刑政,设有如普鲁斯之强锐无前者,我能不为所挫乎?故以前明之有火器与国初之无火器言之,则有者败而无者胜;以普、法二国言之,则火器著名者败而火器未著名者胜。然则其所以必败所以必胜者,仍以兵心之勇怯为优劣,而器之有无利钝实为第二着,灼然可睹矣。

以中土十八省,分南北两途,南人工于文词,精于书写,北人往往不及焉。

乃北人只效南人之笔砚精良,纸墨华美,而不能于幼小之年,耳濡目染,如南人之勤学,无益也。北人习于弓马,美于驰骋,南人亦不及焉。乃南人之效北人,但购其名马高车,劲弓健矢,而不能如北人练习筋骨,耐习艰苦,无益也。以同一中华之人,而南北异宜,尚不能事事相师,反客为主。乃一旦欲强中华开天辟地数万年之人心风俗,驱迫之以仿照西洋,虽以汉武、秦始之威,其不能有尺寸之效亦明矣。

臣愚,窃谓今日中华之于西洋情势,有无足深虑者三,不能学步者三,大可有为者三,敢为圣明详陈之:

泰西大小各国以数十计,而不为统于一尊。最大者为俄、为英、为法、为美,而普鲁斯后出亦颉颃其间,与中土从前之战国绝相似,互相联络,互相猜忌,更互相防维,故历次条约中必云“如后有施恩之处,各国一律均沾”,其牵制钤束之隐情大可概见,断不能一国独启兵端。使我驾驭得宜,操纵有法,则彼且为我用。使为鹬蚌可也,使为冰炭可也。即或不然,亦必有此疏而彼尚亲,一违而众不合,断不致各国同时决裂,与我为难。此无足深虑者一也。西人勇于战事,而兴兵则其慎其难,必一国中君臣绅商询谋佥同,且筹有巨饷,方能命将。即如道光二十年,洋兵初来,正林则徐为两广总督,威名最盛,遂不敢遽犯广东,特乘浙江之隙;及占据定海,大可接踵内犯,乃仍向天津诉冤。次年二月,奕山在广东议和,给予六百万,已可罢兵,苟非裕谦剥皮为缰于宁波,则江宁二千一百万断不致如此之甚也。咸丰六年,叶名琛与之争执入城一事,辗转年余,始将省城攻陷。迨僧格林沁在天津击沉洋船一只,法国急于报仇矣。至下年春令上海道吴煦令商人与之讲解,只给兵费二百万,一切仍照戊午原议,其各兵即可撤回,乃端华、肃顺拒之于内,何桂清、薛焕拒之于外,洋人无可如何,始大队北上。其时洋兵麇聚上海,载来战马二万匹在洋泾浜游牧,中国共见共闻。正发逆叠陷苏、常,使洋人乘利逐便,翻然改图,以攻天津之兵先据杭、湖,为贼前驱,则固唾手而得耳。而西人未奉君命不敢为也。以洋人前后数年情节论之,其善战而不轻于决战,实已昭昭然矣。盖华军虽不能与之海上交锋,若陆路鏖兵,则洋人自揣亦无必胜之券,且我之兵勇调募可以不穷,彼则来者只有此数,全仗潮勇汉奸为之前队。此无足深虑者二也。洋商自十三口通商以来,其在中国购房屋长子孙已二三十年,恋土情深,牟利是急,一有变故,其数千万赀财皆付荡然。故前数年屡次为中国剿逆,非其向化之独真,乃其自谋之更切,苟非万分怨恨,岂肯自害其羽毛!上年东洋无故饶舌,在京威公使尚出而排解,其不愿通商各口岸搅扰为池鱼之忧,亦确凿可证矣。虽东洋人心险诈叵测,与西人不同,不可不为之备,然通商各岸有西人之贸易在,断不令其独肆鸱张。此无足深虑者三也。

西人兵法至严,而养之至厚,其月饷多于中华数倍。虽一队千人十死八九,其一二成尚且直前不退。每船数百人,终日寂然无声,所派在船分段分查者,持枪往来,足无停趾,不但无故无一登岸,即在船亦无酣嬉高卧之人。枪炮器械绳索什物,不惜厚费,必新必坚。终日淬厉如待敌至。即炮子之光滑,亦如球如镜,大小合膛,加以规算测量,故能致远中命。虽王子贵人,一经入伍与齐民等,劳苦蠢笨事皆习为之。桅高数丈,缘索以登,必行走如飞,尽各兵之所能,方为水师提督,行伍之中,从无一官一兵可以幸进。此法律之精严,中国不易学者一也。

西酋奉命出疆为全权大臣者,行止皆可自决。其督兵时,临阵行伍开仗,每于未曾定计之先,广咨博访,必集众人所见,择善而从,虽走卒末寮皆可预议;及既定策之后,即王公贵人不能摇撼,一切无知浮议,更屏而不顾。故下情无不上达,而善策不能中挠。敌之山川形势,兵将强弱多寡,城郭之远近平险,必先期侦探确实,宣示各兵,皆能胸中了了,更授以地图,临时再三申诫,令众心为一心,操有胜算,方肯举动,从无盂浪从事之时。此用兵之详慎,中国不易学者二也。

西洋旧制,除临阵死亡无论外,凡所获之囚,伤者医之,死者殓之,生者养之,绝无摧辱凌虐之事。两兵相交,使命往来,不加梗阻,一树白旗,立即止仗,不得无故伤害。逐日战事,准局外士人随笔纪载,无所为讳饰。为将之胜败,苟布置实非其罪,为众人所原,各国皆可录用,如现在法国麦马韩之类。此待人忠厚,中国不易学者三也。有此三长,故其人心精力果败少胜多,此皆船坚炮利之所由来,必兼此三者而船坚炮利始克收其成效。否则,孟子所谓兵革非不坚利也,委而去之而已。兵将法律之精且严者,本也;轮船大炮之利且远者,末也。有本而无末,虽制挺可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有末而无本,虽强弩不能穿鲁缟矣。谈洋务者,于西人之根本长技,独不一深长思之,何哉?

夫今日我之大清国,大有为者实有三焉。列祖列宗深仁厚泽驾乎三代,故三藩之变、川楚之变、发捻之变,皆系扰及半天下,而民心顶感,浃髓沦肌,非若汉、隋、唐、明一旦有土崩瓦解之势。两宫皇太后十余年之任贤使能,削平大难。

中外上下各官皆凛凛奉法,无一骄恣专擅贪婪玩忄曷者。吏道之澄清,尤胜于承平二百年之际,既无尾大不掉之患,亦无积重难返之忧。洋人之在内地,一有不善,此间攘臂大呼,千人立应,无甘心受其窘辱者。即远而寄居海外如旧金山之类,衣服冠制至今不改华风。此乃民心固结之大可为者。本朝经入之款,康熙时只二千数百万,雍正、乾隆两朝,整顿关税盐务加至四千二三百万,下迄嘉庆、道光,年年如此。同治四五年后,海内以次肃清,各海口渐增洋税,多至一千一二百万,各省厘捐多至一千七八百万,共增银三千万,为自来所未有。其旧入之四千二三百万,虽欠解者多,亦尚可收至三千万。合新旧两款计之,已及六千万。

果能省费得宜,处处核实,以今视昔,国用不患不充。此经费从容之大可为者。

承平时,民不知兵,绿营固多偷惰,即旗兵亦迥不如前。自军兴以来,先后二十年,各省人民皆有衽金革而不厌之意,挑濠筑垒,制造枪炮,无不视为常事。倘能精选勇健勤以训练,虽未必能取胜于各洋,而中土乱民无由动作。此营伍奋励之大可为者。具此三大可为,而九重宵旰忧勤,尚鳃鳃以未雨绸缪安益求安为念,此真古圣王之用心矣。

伏思顺治以来,列圣实录尊藏大内,非臣下所能窃窥,宝训则遍赐大臣,即会典律例亦已多半详载。从前每立一法,每定一例,列圣苦心酌度,为子孙万世计者,包括无遗。使今日中外大小臣工,皆能细究官书,洞明例义,则于治国平天下之道,自能无偏无倚,可以垂久,可以自强。未便以嘉庆以后,中外各衙门拘泥律例,致胥吏弄权之一二事,遂并远年祖宗成宪为不足法也。溯查顺治年间先后三藩之变,一时国势固岌岌可危,即康熙时,伊犁之准噶尔尚为敌国,上烦圣祖仁皇帝三次亲征漠北。雍正一朝,防兵只到巴里坤,屡次出关,我军大败,西北边外之寇患,无时不战,无岁不争,更甚于今日东西两洋十倍矣。两朝圣主惟以培养内地元气,修明中外政事为急图,使民心大定而兵力自强。至乾隆初年,准夷内乱,我师兵不血刃,开拓新疆二万余里。此即固本待时,尧舜之成效具在,未闻世宗宪皇帝以上圣之姿,耻于退让,急急于穷兵讲武也。即乾隆六十年中,缅甸、安南、大小金川、廓尔喀诸大役,高宗纯皇帝十全武功,震耀四海。而方略所载上谕,刻刻以罢兵息民为念,务在以仁为治,以德服人,此万古帝王圣圣相传之心法。有一日之天地,即有一日之道理,举世戴高履厚、食毛践土,苟非不具人心者,孰得而违之乎?夫中土之于西洋,未必百事不如,亦未必百事皆胜,其间人情风俗各有所长,而天理所存则无二致。今人但知西人处处恃势,处处恃强,而不知平日优使其民,信使其军,仍不能逃出中土圣贤之大道至理。且举措之间,时有一二暗合者,此其所以强也。世人皆以西洋为智,而臣独以西洋为愚,惟其愚也,故用心能专,制器能利。而中土之聪明十倍过之,其不专不精处,则皆聪明误之也。世人皆以西洋为谲,而臣独以西人为。唯其也,故政令严肃,军律整齐。而中土之圆融亦十倍过之,其不整不肃处,则又圆融误之也。今欲与之角逐,求其富强之效,必先探其富强之源。究竟各国得力之实际,乃由于军民一心法令严整乎?抑仅在于船炮猛烈所向无前乎?苟能执其两端而详辩之,则朝廷之上,整饬纲纪,发号施令,孰先孰后、孰缓孰急之次第,自有主持,而不眩于道谋筑室矣。盖兵可百年不用,不可一日无备,此古语也。然一日无备则不可,一旦必强则亦有所不能。人生气禀强弱各有不同,即欲转弱为强,亦必先为保养精神,调和血气,加以逐日练习筋骨,方可望其力足气雄。若急服壮药以戕其身,多购利刃以助其势,一旦两相搏斗,力既不能举其器,气亦不能持其久,虽求其支吾扌耆柱而尚有所难,而平日本身元气因此内伤,已悔不可追矣。总之,立国之道,武事不可不修,而政令为之本;外患不可不备,而信义乃其根。蒙恬以三十万众攘匈奴于北边,汉武使五将军更番出塞,兵力可谓雄矣,而单于内附乃在宣帝之时。隋炀征突厥、征高丽,旌旗车马亘数千里,国威可为震矣,而渭桥受抚乃在唐太宗贞观之年。即近日普鲁斯之攻佛郎西,其未举兵之先,受法人之欺辱不下六七十年,普君但知激励本国民心,讲求本国政令,使小民共感其上,乐为之死;而又广求将相之才,推诚以任之,上下内外,恩信固结,如共一身;其出征之兵将,感激其平日君相之恩,故有进无退,视死如归,始能成此不世奇功。

使普鲁斯不于内政用心,专恃造船制炮,张皇四播,先为法人所觉,必别出新法以驾乎其上,则普人之挫灭久矣,尚何能一泄其忿哉!拟之汉、唐以来及乎本朝之往事则如彼,求之泰西各国先后用兵之近事则如此,固未有不先其本而后其末者。伏愿我两宫皇太后,思古今之全局,继祖宗之贻谋,先保元气,以恤民生,大整吏治,以维邦本。盖抚剑疾视者,匹夫之勇也;修德待时者,大圣之智也。

倘皆如雍正一朝世宗宪皇帝之励精图治,自中至外,自上至下,处处破格用人,处处破格办事。计其时朝廷大政及北直水利,则专任怡贤亲王、大学士朱轼;军机处事务则专交张廷玉、蒋廷锡,皆言听计从,朝奏夕可。云贵苗疆事,则设三省总督,专任鄂尔泰;河南、山东专任田文镜;浙江巡抚专任李卫,兼辖江南盐务,一切营伍皆归举劾;河工海塘等处,专交嵇曾筠。此外,张广泗一捐班知府耳,不及五年,用为七省经略;岳钟琪一副将耳,用为陕甘总督。再下至同知知府,皆准其专折奏事,督抚幕友皆知其姓名,万里之外,雷厉风行,无不上邀九重洞烛。惟独断速,故浮议不能挠。惟赏罚明,故群情无可诿。十八省中,皆夜不闭户,野无遗贤,但有一技一长,无不为国家效死力。所以雍正朱批上谕,冠绝古今,至今天下流传不朽也。近来中外人材蔚起,未必无怡贤亲王、朱轼、鄂尔泰、李卫等人,特赖圣明别白而信任之耳。苟用其长而弃其短,养其廉耻而杜其爱憎,责其尽心而恕其不及,则人人用当其才,而天下无不治矣。

夫洋人之擅长在海,战争在此,谋利亦在此。国初郑成功窃据台湾,圣祖仁皇帝移沿海之民三十里以避之,郑氏遂为我困。此即不与争海之利也。此时诚弃海之利害与洋人,而但恃陆路兵民之心以胜之,彼必技无所施矣。溯自道光庚子起,至今三十年,内地与洋人交锋,惟广东三元里义民八十三村及台湾各社,两次大创之,皆不恃枪炮之猛,而但恃人心之坚。前者已死,后者再进,洋人之利器竟不能致力。从前捻匪盛时,各省各县皆曾筑圩,其圩长不过秀才监生,乃一发号令,数十圩中百万人皆能为之效死。如果沿海地方官皆能如圩长之恩信及人,则平日之民皆临事之兵,虽一呼而数千万皆集矣。船炮乃呆物,待人用之而灵。

民心兵心乃活物,激之可以必死,其间优劣,天壤相判矣。先选沿海之督抚,再选沿海之州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上下联络,万众一心。中土有船有炮,固足以取胜外洋,即无船无炮,亦必卓然有恃而无恐。与其费二三千万买非人不行之船炮,何如只用一千万或减厘捐或垦荒产即可收沿海万里之人心乎!夫天下之大,兵刑钱谷之烦,边防海防之重,一一综核其名实,明作而有为,使各直省中,无一民不安其生,无一官敢旷其职,节无益之费以薄敛于民间,求有用之才各专以要任。船炮固不必废而不讲,但不专恃船炮以自强;兵将要在练之使精,更当求其兵将之敢死。将见薄海内外,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国势蒸蒸日上。外洋之人,各有耳目,自然既敬且畏,不敢妄求。其办洋务之大臣,恪守条约,以恩信结之,断不致有无端要挟欺蔑之事。再历一二十年,我皇上春秋日富,英武神明,上荷天心眷佑,机会方来,亦如乾隆朝准夷故事,定可复数世之仇,泄敷天之愤。目前固不必急急速求奇效,徒乱人心,制器则画虎不成,临阵则羊鹤不舞,以举棋不定累庙算,以狼狈相倚启外疑,竭千百万小民之脂膏,购东西洋唾余之船炮,筹防未足云备,帑项则已全虚,弊政永远难更,民生则已重困,有百损而无一益,此天下庶士绅耆所异口同心而无敢上诉者。臣不胜愚戆之至,急迫之至。谨冒死上陈,伏乞圣明垂鉴,天下幸甚,人民幸甚。

再查盛京至广西沿海地方,长至七八千里,无一处不可登岸,无一处不可滋扰。苟欲设防,非备多力,分之可虞,即挂一漏万之无益。前明太祖备御日本,筑城置戍,东西数省多至数百处,至今遗迹犹存。后来倭寇避实攻虚,何尝一得其力!外洋之以炮台制胜者,其幅员本小,而扼要之口岸则多,不比中国两面沿海、延袤万里之为难也。只有长江之内,则处处可以钤束,或仿西洋制度为之,尚足为意外之备。然亦必守台兵勇能坚忍强固,虽危险不致溃散,未可如从前大沽口僧格林沁之两炮台,终于挫走而无济也。至铁甲船后开门大炮之类,能有巨费购备,不患不精,但在船之兵勇,驾驶不如彼之灵,放炮不如彼之捷,徒有船炮而无其智勇,亦不能胜之也。近人但知仿其船炮之坚利而终不一讲求兵法人力之何如,此则百思而莫可解者。中国入款已及六千万,苟能逐款稽核而撙节之,自已有余,凡格外生财之道,皆可从缓筹办。目前之急务,总不外圣经数言,节用爱人而已。海疆如此之长,宜如何遍守?船炮苟能精善,宜如何训练?国用并非缺乏,宜如何厘剔?以上三层,应请旨饬下中外大臣各抒己见,切实奏议,必如何办法始确有把握之处,只须简切数言,分别登覆,则天下大局不难立定。此外千言万语,皆属赘疣,可废也。合并陈明,不胜狂瞽之至。

再查用兵之道,不出乎“法令严明,恩信昭著”八字,将将在此,将兵亦在此。故自古无必胜之兵而有必胜之将,有将则不患无兵,此将才所以难得也。今以中外用兵之道合而计之,中国不如西人者三,而胜于西人者则四。何谓不如?

枪炮精良一也,测量准确二也,步法严锐三也。所以胜者:地势谙熟居其一,人数无穷居其二,机变灵速居其三,膂力刚强居其四。此无他,客主之情异耳。彼为客,我为主,固事半功倍矣。然亦有因为客而反得力者,则背水成军,有进无退,“亡命”二字也。使中国为将者,能以深思结士心,严令整士习,得亲兵数百人,死生患难不相负,合为一心,即以之驾驭外营,虽数万人亦尤而效之,临阵奋勉,不期然而然。前队伤亡,后队继进,令洋人放枪放炮有所不暇,短刀利刃迫其身而蹂躏之。远则人数以十当一,近则人数以一当百。而又于左右前后,或张虚声以扰之,或伏劲旅以截之。将与兵如共一身,则陆路陈师未有不胜者。

试思道光十九年海疆有事起,至今三四十年,亦曾闻中国兵与西人鏖战竟日一次否?但闻炮声相率奔溃而已。僧王天津之败,胜保八里桥之败,何莫不然?楚军与发逆十数大战,如著名湘潭之战、宝庆之战、安庆之战则有之,而与西人战则未试也。淮军之复苏、常,贼中间有用洋人及小火轮者,屡破之,亦未与西人出面争衡也。今欲为万一之备,则沿海七省,必择七大将,练死士七万人,优其月饷,严其训练,如西人一旦背盟登陆决战,不难聚而歼之。彼一口失利,处处丧胆。普鲁斯之胜佛郎西,土耳其之胜俄罗斯,以弱敌强,以少击众,岂别有神术哉!亦在“致死”二字耳。铁甲船也,火轮兵船也,后开门枪炮也,炮台也,即事事兼而有之,且驾乎其上,而仍非忘命之兵不可,非忘命之兵万众一心不可。

孰急孰缓、孰利孰害,虽愚者亦能辨之。屏虚名而求实效,天下岂有不可为者乎?

根本之图固迂,枝叶之效尤远。民脂国帑,年年以塞无穷之壑,而兵心如何,不问也,不亦大可哀哉!

计开:兵七万名,每名每月十元,计八百四十万元,合银六百万两。大将七员,每员每年三万元。连军火器械、造炮台、造船一切,每年千万足矣。以一半发现饷,一半存公为各兵恒产。

直隶一万人驻天津,山东驻烟台,江苏驻鹅鼻嘴、上海两处,浙江驻乍浦、宁波两处,福建驻省城、厦门两处,广东驻省城一处,顺天驻牛庄一处。

此七万人皆于楚淮两军中择其年三十以上五十以下身经百战朴实敢死者应之。

别筑城垒,群处其中,逐日训练。其眷属另处一城,每月准假六日省视。各按各队,周而复始,以均劳逸,而示体恤。其饷分三宗:一养身,一赡家,一留恒产。

如此则兵心固,兵志定,养之千日,可用之一朝矣。

兵之黔面刺臂者,皆始于五代,而南北宋极重之,虽狄武襄一代伟人,亦所不免。此时设立专兵,宜用刺臂之法,以为识别而坚心志。

◎川淮两全说

川淮交哄,中外迄无定议,盖徒争复淮之虚名,并无安川之办法。既无办法,则虽川岸全让,而淮盐孤军深入,必致如鄂抚奏中仅销数万引之局矣,又何如别为计划,使淮销可有其实而不居拒川之名,不两全乎!偶举刍言,以畅厥旨,明眼人阅之,当为之哑然抚掌,知目前之理,平淡无奇,不值一笑也。

湖南、北两省淮南旧岸,为川盐占据二十余年,迭经两江奏请规复,未能定议。自上年各御史纷纷条陈,主淮、主川不一其说,而四川、湖南、北各督抚又力陈其难,经户部汇核奏复,清令淮南商人包足鄂课九十万,再津贴川厘六十万,果能有商出结认包,于该二省厘饷无亏,即将川盐停止等语。自来国家政事,创始固难,而复旧亦正不易。川盐占淮已久,早成喧宾夺主之势,此时即使淮商敢于认包此一百五十万之巨款,一经运盐前往,不能销足十五万引,势必徒成画饼。

况即销足十五万引,乃每引派厘多至十两,亦非商力能堪。而川井不能骤塞,川私依旧蔓延,鄂、川二省转可以误饷为反唇之稽,是此番举措在两淮之把握固甚难也。

夫淮盐之滞销者,不在乎荆、襄、宜之口岸不复,实在乎武、汉、黄、德之口岸多私。该四府额引三四十万道,近年只销四分之一,并非户口凋零,实由川私越灌。使武、汉、黄、德能于销到旧额四分之三,则荆、襄纵不规复,而淮南已可多销十数万引,足抵议复川岸之数矣。说者以为荆、襄不复,则武、汉之川私难除,复荆、襄正所以保武、汉,故必从荆、襄致力。此言似乎近理,而川、鄂两省力拒其间,已成必不能行之势,此盖未知变通推究作振衣挈领计也。

查川盐之在川纳税者十五万引也,入鄂而完厘者十五万引也,过平善坝经淮员查验者十五万引也。统湖南、北两省,武、汉、黄、德、荆、襄、郧、安、德、荆、宜、施、长、岳、常、沣、衡、宝十六府二州计之,旧额定引共七十八万余道,乃四百斤成引,今系六百斤,折成五十三四万引。乃近年两省所销淮盐约二十二万引,并川盐十五万引,只有三十七万引上下,此外尚缺销十六七万引。非真缺销也,乃由于川中官商正引之外,尚有无数小贩全行私销于武、汉也。按沿海各省产盐,有场处所皆各设盐官,稽其出盐数目,即内外商人领照出运者,亦有花名有定数,其运盐之船大都编号烙字,一望而知,不容淆混。自出场之后,每隔百里或数十里,即有稽查盐卡之员,按船掣验。近年淮南票章,到岸之盐,统入官栈,由官督商与盐行出售,层层加以关键,故流弊较少。若现在川盐情形,则在出井之地无商无票,已绝少稽查;沿途出运无官无卡,更全无约束。本朝定制,沿海有盐处必有法,惟今日之四川则有盐而无法,实为自来所无,安得不流弊百出。查自产盐各井至平善坝,千里而远,始有委员厘卡,计斤缴厘,而每包大至四五百斤,多于淮盐数倍,势难如法称掣,不过虚应故事。所谓十五万引,乃就官商所运,约略悬拟之词,而小贩零星、私外之私未计也。且一到沙市,并无督销局官为查察,一任盐行水贩顺流直下,任意浸灌武、汉等处,此淮界永不旺销实在受病之根也。今一旦欲令川私净尽,而并令官样文章十五万引全行停运,乃囫囵吞枣之议论,而非细筋入骨之章程,操之过急,徒令两省有以借口矣。以今日局势而论,只须声明各省盐务成规,悉遵户部原议,先令川省将有井若干,坐落何处,彻底清查,造具细册,每年各井即照近年所报之十五万引,作数分摊,某井应出盐若干,定以限制。所有承运之商,亦令先输捐款,按引领照,开具花名籍贯,一如淮南之式。自井所至平善坝,千余里内,择其扼要水平之处添设盆卡,逐处掣验,必盐数票数相符方准下驶。并选派威重明干之司道大员,前往川井总汇适中之处,专司查核出井总数,不得于十五万引之外有颗粒夹带。沙市地方,亦派员设立督销局,酌委干员,凡川盐到后全入官栈存储,俟各路商贩来时,凭官督商发盐,照旧例另给水程小票,票上注明运往何县分行销,即船户、车户花名亦一一详载。到岸后先行报明地方官,俟销竣后即以水程缴县,由县缴局,以资查对,不得阑入下游淮界,一有违犯,即从严惩处。凡川、鄂交界及武、汉以上地方,如查出有盐无票之船,即全数入官,作为私论。照此自上而下,自总而散,层层钤束稽察,川中私贩既不能于出井时多运,又不能于分界外灌浸,但能以商运之十五万引官盐,盘旋于荆、襄四府一州之地,则下游淮界已展拓数百里,不受川盐一丝之累。凡武、汉、黄、德四府必能民皆食淮盐,皆销淮引,于旧销十二万引外,加倍多销,可以操券也。从此由川入鄂,处处有商必有官,监督其入,查考其出,则川中商贩俯受羁勒,不能如向年之游骑无归矣。十五万引之外,少买一分夹带之私,即多售一分武、汉应销之引。从此,两淮不争复岸可也,不包鄂厘亦可也,不贴川饷更可也。在我乃遵祖宗成宪,并照户部原文,皆本朝二百余年本有之法度,却非格外出奇之章程。荆、襄既系淮盐旧岸,今虽准川商借运,应受淮官约束,川、鄂两省官商自然无可借口矣。而淮商淮灶一年多销十五六万引,已与复岸望加之引无异,每引计收厘六两,以十六七万引计,乃在连年所销引数之外,又可为朝廷多收帑项不下百万;较复岸后包缴九十万一说,此省虽盈,彼省仍绌,统计全局毫无益处者,大不同矣。川盐十五万引仍准其承运行销,在川省不能以小民失业、协饷支绌为言矣。在鄂、湘两省亦不能以每年库款减收无著为词矣。淮盐不望格外之多销,但期武、汉、黄、德之旧额不缺,淮南炀灶百十万穷丁贫户自可喘息一纾。此乃正本清源、潜移默运之道,果能实力奉行,三五年后川井以次收束,再将滇岸疏通,则淮盐旧有规模,十数年后不难全行规复、气象一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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