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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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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论类

贾生过秦论(文之次第,当从《史记》。秦亡于子婴,故首责子婴之不善救败,而归诸壅蔽伤国,正意具于此矣。下乃补出形势之不足恃,以圆险阻难犯之说。末乃畅言取与守不同术,见秦不亡于子婴而亡于始皇、二世,以补注“遂过不变”、“暴虐重祸”二语,而意则侧重始皇。故前后以救败正倾相呼应。)

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锄木 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艰。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寤。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材,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阨,荷戟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

秦王足己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

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故周五序得其道,而千余岁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由此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孝公既没,惠王、武王蒙故业,因遗册,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是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衡,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皃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常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卤。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鐻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因河为津,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以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秦王既没,余威振于殊俗。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而转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锄木 棘矜,非锬于句戟长铩也;适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千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

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乡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殁,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土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乡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唯恐有变。虽有狡猾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勿能纪,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藉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见始终之变,知存亡之机,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天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矣。故曰“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杀者,正倾非也。是二世之过也。

班叔皮王命论(安徐重固。)

昔在帝尧之禅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暨于稷、契,咸佐唐、虞,光济四海,奕世载德。至于汤、武,而有天下。虽其遭遇异时,禅代不同;至于应天顺人,其揆一焉。是故刘氏承尧之祚,氏族之世,著于《春秋》。唐据火德,而汉绍之。始起沛泽,则神母夜号,以彰赤帝之符。由是言之,帝王之祚,必有明圣显懿之德,丰功厚利积累之业,然后精诚通于神明,流泽加于生民。故能为鬼神所福飨,天下所归往。未见运世无本,功德不纪,而得倔起在此位者也。世俗见高祖兴于布衣,不达其故;以为适遭暴乱,得奋其剑。游说之士,至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悲夫!此世之所以多乱臣贼子者也。若然者,岂徒暗于天道哉?又不睹之于人事矣。

夫饿馑流隶,饥寒道路,思有短褐之袭,担石之蓄。所愿不过一金,终于转死沟壑。何则?贫穷亦有命也。况乎天子之贵,四海之富,神明之祚,可得而妄处哉!故虽遭罹厄会,窃其权柄,勇如信、布,强如梁、籍,成如王莽;然卒润镬伏锧,烹醢分裂。又况么麽不及数子,而欲暗干天位者乎。是故驾蹇之乘,不骋千里之涂;燕雀之畴,不奋六翮之用;楶棁之材,不荷栋梁之任;斗筲之子,不秉帝王之重。《易》曰:“鼎折足,覆公餗。”不胜其任也。

当秦之末,豪杰并起,共推陈婴而王之。婴母止之曰:“自吾为子家妇,而世贫贱。今卒富贵,不祥。不如以兵属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祸有所归。”婴从其言,而陈氏以宁。王陵之母,亦见项氏之必亡,而刘氏之将兴也。是时,陵为汉将,而母获于楚。有汉使来,陵母见之,谓曰:“愿告吾子,汉王长者,必得天下。子谨事之,无有二心。”遂对汉使伏剑而死,以固勉陵。

其后果定于汉,陵为宰相,封侯。夫以匹妇之明,犹能推事理之致,探祸福之机,全宗祀于无穷,垂策书于《春秋》;而况大丈夫之事乎。是故穷达有命,吉凶由人。婴母知废,陵母知兴。审此二者,帝王之分决矣。

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苗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加之以信诚好谋,达于听受,见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从谏如顺流,趣时如响起。当食吐哺,纳子房之策;拔足挥洗,揖郦生之说;悟戍卒之言,断怀土之情;高四皓之名,割肌肤之爱;举韩信于行阵,收陈平于亡命。英雄陈力,群策毕举。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业也。若乃灵瑞符应,又可略闻矣。初刘媪妊高祖而梦与神遇,震电晦冥,有龙蛇之怪。及长而多灵,有异于众。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契,吕公睹形而进女,秦皇东游以厌其气,吕后望云而知所处。

始受命则白蛇分,西入关则五星聚。故淮阴、留侯,谓之天授,非人力也。

历古今之得失,验行事之成败,稽帝王之世运,考五者之所谓,取舍不厌斯位,符瑞不同斯度;而苟昧权利,越次妄据,外不量力,内不知命,则必丧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寿,遇折足之凶,伏斧钺之诛。英雄诚知觉寤,畏若祸戒,超然远览,渊然深识,收陵、婴之明分,绝信、布之觊觎,距逐鹿之瞽说,审神器之有授,无贪不可冀,无为二母之所笑;则福祚流于子孙,天禄其永终矣。

李萧远运命论(可谓浩乎沛然矣。)

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故运之所隆,必生圣明之君;圣明之君,必有忠贤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亲也,不介而自亲。唱之而必和,谋之而必从,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谗构不能离其交,然后得成功也。其所以得然者,岂徒人事哉?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运也。

夫黄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鸣而圣人出,群龙见而圣人用。故伊尹,有莘氏之媵臣也,而阿衡于商。太公,渭滨之贱老也,而尚父于周。百里奚在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于虞而才于秦也。张良受黄石之符,诵《三略》之说,以游于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汉祖也,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非张良之拙说于陈、项,而巧言于沛公也。然则张良之言一也,不识其所以合离;合离之由,神明之道也。故彼四贤者,名载于箓图,事应乎天人,其可格之贤愚哉。孔子曰:“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

《诗》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运命之谓也。岂惟兴主,乱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妖始于夏庭;曹伯阳之获公孙强也,征发于社宫;叔孙豹之昵竖牛也,祸成于庚宗。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昔者圣人受命《河》《洛》曰:以文命者,七、九而衰;以武兴者,六、八而谋。及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故自幽、厉之间,周道大坏,二霸之后,礼乐陵迟,文薄之弊,渐于灵、景,辩诈之伪,成于七国,酷烈之极,积于亡秦,文章之贵,弃于汉祖。虽仲尼至圣,颜、冉大贤,揖让于规矩之内,訚訚于洙、泗之上,不能遏其端;孟轲、孙卿,体二希圣,从容正道,不能维其末。天下卒至于溺而不可援。夫以仲尼之才也,而器不周于鲁、卫;以仲尼之辩也,而言不行于定、哀;以仲尼之谦也,而见忌于子西;以仲尼之仁也,而取仇于桓魋;以仲尼之智也,而屈厄于陈、蔡;以仲尼之行也,而招毁于叔孙。夫道足以济天下,而不得贵于人;言足以经万世,而不见信于时;行足以应神明,而不能弥纶于俗。应聘七十国,而不一获其主。驱骤于蛮夏之域,屈辱于公卿之门,其不遇也如此。及其孙子思,希圣备体,而未之至,封己养高,势动人主。其所游历诸侯,莫不结驷而造门,犹有不得宾者焉。其徒子夏,升堂而未入于室者也。退老于家,魏文侯师之。西河之人,肃然归德,比之于夫子,而莫敢间其言。故曰: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而后世君子,区区于一主,叹息于一朝,屈原以之沉湘,贾谊以之发愤,不亦过乎!

然则圣人所以为圣者,盖在乎乐天知命矣。故遇之而不怨,居之而不疑也。其身可抑而道不可屈,其位可排而名不可夺。譬如水也,通之斯为川焉,塞之斯为渊焉,升之于云则雨施,沉之于地则土润。体清以洗物,不乱于浊;受浊以济物,不伤于清。是以圣人处穷达如一也。夫忠直之迕于主,独立之负于俗,理势然也。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然而志士仁人,犹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何哉?将以遂志而成名也。求遂其志,而冒风波于险涂;求成其名,而历谤议于当时。彼所以处之,盖有算矣。子夏曰: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故道之将行也,命之将贵也,则伊尹、吕尚之兴于商、周,百里、子房之用于秦、汉,不求而自得,不徼而自遇矣。道之将废也,命之将贱也,岂独君子耻之而弗为乎?

盖亦知为之而弗得矣。凡希世苟合之士,籧篨戚施之人,俯仰尊贵之颜,逶迤势利之间,意无是非,赞之如流;言无可否,应之如响。以窥看为精神,以向背为变通,势之所集,从之知归市;势之所去,弃之如脱遗。其言曰:名与身孰亲也?得与失孰贤也?荣与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车徒,冒其货贿,淫其声色,脉脉然自以为得矣。盖见龙逢、比干之亡其身,而不惟飞廉、恶来之灭其族也;盖知伍子胥之属镂于吴,而不戒费无忌之诛夷于楚也;盖讥汲黯之白首于主爵,而不惩张汤牛车之祸也;盖笑萧望之跋踬于前,而不惧石显之绞缢于后也。

故夫达者之算也,亦各有尽矣。曰:凡人之所奔竞于富贵,何为者哉?若夫立德必须贵乎?则幽、厉之为天子,不如仲尼之为陪臣也。必须势乎?则王莽、董贤之为三公,不如扬雄、仲舒之阒其门也。必须富乎?则齐景之千驷,不如颜回、原宪之约其身也。其为实乎?则执杓而饮河者,不过满腹;弃室而洒雨者,不过濡身;过此以往,弗能受也。其为名乎?则善恶书于史策,毁誉流于千载,赏罚悬乎天道,吉凶灼乎鬼神,固可畏也。将以娱耳目、乐心意乎?譬命驾而游五都之市,则天下之货毕陈矣;蹇裳而涉汶阳之丘,则天下之稼如云矣;椎紒而守敖庾、海陵之仓,则山坻之积在前矣;扱衽而登钟山、蓝田之上,则夜光玙璠之珍可观矣。夫如是也,为物甚众,为己甚寡。

不爱其身而啬其神,风惊尘起,散而不止。六疾待其前,五刑随其后,利害生其左,攻夺出其右,而自以为见身名之亲疏,分荣辱之客主哉?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正人曰义。故古之王者,盖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古之仕者,盖以官行其义,不以利冒其官也;古之君子,盖耻得之而弗能治也,不耻能治而弗得也。原乎天人之性,核乎邪正之分,权乎祸福之门,终乎荣辱之算,其昭然矣。故君子舍彼取此。若夫出处不违其时,默语不失其人,天动星回而辰极犹居其所,机旋轮转而衡轴犹执其中,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贻厥孙谋,以燕翼子者,昔吾先友,尝从事于斯矣。

曹元首六代论(一气奔放,尚是西汉之遗。往复过多,则利害切身不觉言之灌灌耳。义门辨此为陈思之文,信然。)

昔夏、殷、周之历世数十,而秦二世而亡。何则?三代之君,与天下共其民,故天下同其忧;

秦王独制其民,故倾危而莫救。夫与人共其乐者,人必忧其优;与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先王知独治之不能久也,故与人共治之;知独守之不能固也,故与人共守之。兼亲疏而两用,参同异而并进。是以轻重足以相镇,亲疏足以相卫。并兼路塞,逆节不生。及其衰也,桓、文帅礼。苞茅不贡,齐师伐楚;宋不城周,晋戮其宰。王纲弛而复张,诸侯傲而复肃。二霸之后,浸以陵迟。吴、楚凭江,负固方城,虽心希九鼎,而畏迫宗姬。奸情散于胸怀,逆谋消于唇吻。斯岂非信重亲戚,任用贤能,枝叶硕茂,本根赖之与?自此之后,转相攻伐,吴并于越,晋分为三,鲁灭于楚,郑兼于韩。暨乎战国,诸姬微矣。唯燕、卫独存,然皆弱小。西迫强秦,南畏齐、楚。救于灭亡,匪遑相恤。至于王赧,降为庶人,犹枝干相持,得居虚位。海内无主,四十余年。秦据势胜之地,骋谲诈之术,征伐关东,蚕食九国。至于始皇,乃定天位。旷日若彼,用力若此,岂非深根固蒂不拔之道乎?《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周德其可谓当之矣。

秦观周之弊,将以为小弱见夺。于是废五等之爵,立郡县之官,弃礼乐之教,任苛刻之政。子弟无尺寸之封,功臣无立锥之土,内无宗子以自毗辅,外无诸侯以为蕃卫。仁心不加于亲戚,惠泽不流于枝叶。譬若芟刈股肱,独任胸腹;浮舟江海,捐弃楫棹,观者为之寒心。而始皇晏然,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岂不悖哉!是时,淳于越谏曰:“臣闻殷、周之王,封子弟功臣,千有余人。今陛下君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而无辅弼,何以相救?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始皇听李斯偏说,而绌其义。至身死之日,无所寄付,委天下之重于凡夫之手,托废立之命于奸臣之口。至令赵高之徒,诛锄宗室。胡亥少习刻薄之教,长遵凶父之业,不能改制易法,宠任兄弟;而乃师谟申、商,咨谋赵高,自幽深宫,委政谗贼。身残望夷,求为黔首岂可得哉!遂乃郡国离心,众庶溃叛,胜、广唱之于前,刘、项毙之于后。向使始皇纳淳于之策,抑李斯之论,割裂州国,分王子弟,封三代之后,报功臣之劳,土有常君,民有定主,枝叶相扶,首尾为用;虽使子孙有失道之行,时人无汤、武之贤,奸谋未发,而身已屠戮。何区区之陈、项,而复得措其手足哉!故汉祖奋三尺之剑,驱乌集之众,五年之中,而成帝业。自开辟以来,其兴功立勋,未有若汉祖之易者也。夫拔深根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理势然也。

汉鉴秦之失,封植子弟。及诸吕擅权,图危刘氏;而天下所以不能倾动,百姓所以不易心者,徒以诸侯强大,磐石胶固,东牟、朱虚,授命于内;齐、代、吴、楚,作卫于外故也。向使高祖踵亡秦之法,忽先王之制,则天下已传,非刘氏有也。然高祖封建,地过古制,大者跨州兼域,小者连城数十,上下无别,权侔京室,故有吴、楚七国之患。贾谊曰:“诸侯强盛,长乱起奸。夫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令海内之势,若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则下无背叛之心,上无诛伐之事。”文帝不从。至于孝景猥用晁错之计,削黜诸侯。亲者怨恨,疏者震怒。吴、楚唱谋,五国从风。兆发高祖,衅成文、景。由宽之过制,急之不渐故也。所谓末大必折,尾大难掉。尾同于体,犹或不从;况乎非体之尾,其可掉哉?

武帝从主父之策,下推恩之命。自是之后,齐分为七,赵分为六,淮南三割,梁、代五分,遂以陵迟,子孙微弱。衣食租税,不豫政事。或以酎金免削,或以无后国除。至于成帝,王氏擅朝。

刘向谏曰:“臣闻公族者,国之枝叶。枝叶落,则本根无所庇荫。方今同姓疏远,母党专政,排摈宗室,孤弱公族,非所以保守社稷,安固国嗣也。”其言深切,多所称引。成帝虽悲伤叹息,而不能用。至乎哀、平,异姓秉权,假周公之事,而为田常之乱。高拱而窃天位,一朝而臣四海。汉宗室王侯,解印释绶,贡奉社稷,犹惧不得为臣妾。或乃为之符命,颂莽恩德,岂不哀哉!由斯言之,非宗子独忠孝于惠、文之间,而叛逆于哀、平之际也。徒以权轻势弱,不能有定尔。赖光武皇帝挺不世之姿,禽王莽于已成,绍汉嗣于既绝,斯岂非宗子之力邪!而曾不鉴秦之失策,袭周之旧制;踵亡国之法,而侥幸无疆之期。至于桓、灵,奄竖执衡,朝无死难之臣,外无同忧之国,君孤立于上,臣弄权于下,本末不能相御,身手不能相使。由是天下鼎沸,奸凶并争,宗庙焚为灰烬,宫室变为蓁薮。居九州之地,而身无所安处,悲夫!

魏太祖武皇帝,躬圣明之资,兼神武之略,耻王纲之废绝,愍汉室之倾覆,龙飞谯、沛,凤翔兖、豫,扫除凶逆,翦灭鲸鲵。迎帝西京,定都颍邑。德动天地,义感人神。汉氏奉天,禅位大魏。大魏之兴,于今二十有四年矣。观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长策;睹前车之倾覆,而不改其辙迹。子弟王空虚之地,君有不使之民,宗室窜于闾阎,不闻邦国之政,权均匹夫,势齐凡庶,内无深根不拔之固,外无磐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为万代之业也。且今之州牧郡守,古之方伯诸侯,皆跨有千里之土,兼军武之任,或比国数人,或兄弟并据。而宗室子弟,曾无一人间厕其间,与相维持。非所以强干弱枝,备万一之虑也。今之用贤,或超为名都之主,或为偏师之帅。而宗室有文者,必限以小县之宰;有武者,必置于百人之上。使夫廉高之士,毕志于衡轭之内;才能之人,耻与非类为伍。非所以劝进贤能,褒异宗族之礼也。

夫泉竭则流涸,根朽则叶枯,枝繁者荫根,条落者本孤。故语曰:“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扶之者众也。”此言虽小,可以譬大。且墉基不可仓卒而成,威名不可一朝而立。皆为之有渐,建之有素。譬之种树,久则深固其根本,茂盛其枝叶。若造次徙于山林之中,植于宫阙之下,虽壅之以黑坟,暖之以春日,犹不救于枯槁,何暇繁育哉。夫树犹亲戚,土犹士民,建置不久,则轻下慢上,平居犹惧其离叛,危急将如之何?是以圣王安而不逸,以虑危也;存而设备,以惧亡也。故疾风卒至,而无摧拔之忧,天下有变,而无倾危之患矣。

阮嗣宗达庄论(约《文子》及《道德指归论》而为之,文亦相似。《通易论》佳于此,而散漫无纪。问答之体,与解嘲、客难略相似,而用意自不同。晋以后著论,每多此类。)

伊单阏之辰,执徐之岁,万物权舆之时,季秋遥夜之月,先生徘徊翱翔,迎风而游,往遵乎赤水之上,来登乎隐坌之丘,临乎曲辕之道,顾乎泱漭之州,恍然而止,忽然而休,不识曩之所以行,今之所以留,怅然而无乐,愀然而归白素焉。平昼闲居,隐几而弹琴。于是缙绅好事之徒,相与闻之,共议撰辞合句,启所常疑。乃窥鉴整饬,嚼齿先引,推年蹑踵,相随俱进,奕奕然步,月啇々然视,投迹蹈阶,趋而翔至。差肩而坐,恭袖而检,犹豫相临,莫肯先占。

有一人是其中雄桀也,乃怒目击势而大言曰:“吾生乎唐、虞之后,长乎文、武之裔,游乎成、康之隆,盛乎今者之世,诵乎六经之教,习乎吾儒之迹。被裒衣,冠飞翮,垂曲裾,扬双鶂,有日矣。而未闻乎至道之要,有以异之于斯乎?且大人称之,细人承之。愿闻至教,以发其疑。”

先生曰:“何哉子之所疑者?”客曰:“天道贵顺,地道贵贞,圣人修之,以建其名。吉凶有分,是非有经,务利高势,恶死重生。故天下安而大功成也。今庄周乃齐祸福而一死生,以天地为一物,以万类为一指。无乃激惑以失真,而自以为诚是也。”于是先生乃抚琴容与,慨然而叹,俯而微笑,仰而流眄,嘘噏精神,言其所见曰:

“昔人有欲观于阆峰之上者,资端冕,服骅骝,至乎昆仑之下,没而不反。端冕者常服之饰,骅骝者凡乘之耳,非所以矫腾增城之上,游玄圃之中也。且烛龙之光,不照一堂之上;钟山之口,不谈曲室之内。今吾将堕崔巍之高,杜衍谩之流,言子之所由,几其寤而获及乎。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者无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内,故万物生焉。当其无外,谁谓异乎?当其有内,谁谓殊乎?地流其燥,天抗其湿,月东出,日西入,随以相从,解而后合。升谓之阳,降谓之阴,在地谓之理,在天谓之文,蒸谓之雨,散谓之风,炎谓之火,凝谓之冰,形谓之石,象谓之星,朔谓之朝,晦谓之冥,通谓之川,回谓之渊,平谓之土,积谓之山。男女同位,山泽通气,雷风不相射,水火不相薄,天地合其德,日月顺其光,自然一体,则万物经其常,入谓之幽,出谓之章,一气盛衰,变化而不伤。是以重阴雷电,非异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故曰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则万物一体也。

“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精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者也。以生言之,则物无不寿;推之以死,则物无不夭。自小视之,则万物莫不小;由大观之,则万物莫不大。殇子为寿,彭祖为夭,秋毫为大,泰山为小。故以死生为一贯,是非为一条也。别而言之,则须眉异名;合而说之,则体之一毛也。彼六经之言,分处之教也;庄周之云,致意之辞也。大而临之,则至极无外;小而理之,则物有其制。夫守什五之数,审左右之名,一曲之说也;循自然,性天地者,寥廓之谈也。凡耳目之官,名分之施,处官不易司,举奉其身,非以绝手足裂肢体也。然后世之好异者,不顾其本,各言我而已矣,何待于彼?残生害性,还为仇敌,断割肢体,不以为痛。目视色而不顾耳之所闻,耳所听而不待心之所思,心奔欲而不适性之所安。故疾病萌则生意尽,祸乱作则万物残矣。至人者,恬于生而静于死。生恬则情不惑,死静则神不离。故能与阴阳化而不易,从天地变而不移。生究其寿,死循其宜,心气平治,消息不亏。

“是以广成子处空同之山,以入无穷之门;轩辕登昆仑之阜,而遗玄珠之根。此则潜身者易以为活,而离本者难以永存也。冯夷不遇海若,则不以己为小;云将不失于鸿濛,则无以知其少。由斯言之:自是者不章,自建者不立,守其有者有据,持其无者无轨,月弦则满,日朝则袭,咸池不留阳谷之上,而悬车之后将入也。故求得者丧,争明者失,无欲者自足,空虚者受实。夫山静而谷深者,自然之道也;得之道而正者,君子之实也。是以作智造巧者害于物,明著是非者危其身,修实以显洁者惑于生,畏死而荣生者失其真。故自然之理不得作,天地不泰,而日月争随;朝夕失期,两昼夜无分。竞逐趋利,舛倚横驰,父子不合,君臣乖离。故复言以求信者,梁下之诚也;克己以为人者,郭外之仁也;窃兵雉经者,亡家之子也;刳腹割肌者,乱国之臣也;曜菁华、被沆瀣者,昏世之士也;履霜露、蒙尘埃者,贪冒之民也;洁己以龙世,修身以明洿者,诽谤之属也;繁称是非,背质追文者,迷罔之伦也。成非媚悦,以容求孚。故被珠玉以赴水火者,桀纣之终也;含菽采薇,交饿而死,颜夷之穷也。是以名利之涂开,则忠信之诚薄;是非之辞著,则醇厚之情烁也。故至道之极,混一不分,同为一体,得失无闻。伏羲氏结绳,神农教耕,逆之者死,顺之者生。又安知贪洿之为罚而贞白之为名乎?使至德之要,无外而已,大均淳固,不贰其纪,清净寂寞,空豁以俟,善恶莫之分,是非无所争。故万物反其所而得其情也。

“儒墨之后,坚白并起,吉凶连物,得失在心,结徒聚党,辩说相侵。昔大齐之雄,三晋之士,尝相与瞋目张胆,分别此矣。咸以为百年之生难致,而日月之蹉无常。皆盛仆马,修衣裳,美珠玉,饰帷墙,出媚君上,入欺父兄,矫厉才智,竞逐纵横。家以慧子残,国以才臣亡。故不终其天年,而大自割系其于世俗也。是以山中之木,本大而莫相吹万,数窍相和,忽焉自已。夫雁之不存,无其质而浊其文,死生无变十字讹。而龟之见宝,知吉凶也。故至人清其质而浊其文,死生无变而未始有云。夫别言者,坏道之谈也;折辩者,毁德之端也;气分者,一身之疾也;二心者,万物之患也。故夫装束冯轼者,行以离支;虑在成败者,坐而求敌;逾阻攻险者,赵氏之人也,举山填海者,燕楚之人也。庄周见其若此,故述道德之妙,叙无为之本,寓言以广之,遐物以延之,聊以娱无为之心,而逍遥于一世。岂将以希咸阳之门而与稷下争辩也哉?夫善接人者,导焉而已,无所逆之。故公孟季子,衣绣而见,墨子弗攻;中山子牟,心在魏阙,而詹子不距。因其所以来,用其所以至,循而泰之,使自居之,发而开之,使自舒之。且庄周之书,何足道哉?犹未闻夫太始之论,玄古之微言乎?直能不害于物而形以生,物无所毁而神以清,形神在我而道德成,忠信不离而上下平。兹客今谈而同古,齐说而意殊,是心能守其本而口发不相须也。”

于是二三子者,风摇波荡,相视月啇脉,乱次而退, 唐跌失迹,随而望之耳。后颇亦以是知其无实,丧气而惭愧于衰僻也。

嵇康养生论(此等文自《论衡》出,时有牙慧可取。)

世或有谓神仙可以学得,不死可以力致者;或云上寿百二十,古今所同,过此以往,莫非夭妄者。此皆两失其情。试粗论之。

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而世皆不精,故莫能得之。何以言之?夫服药求汗,或有不获;而愧情一集,涣然流离。终朝未餐,则嚣然思食;而曾子衔哀,七日不饥。夜分而坐,则低迷思寝;内怀殷忧,则达旦不瞑。劲刷理鬓,醇醴发颜,仅乃得之;壮士之怒,赫然殊观,植发冲冠。由此言之,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

夫为稼于汤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虽终归于燋烂,必一溉者后枯。然则一溉之益,固不可诬也。而世常谓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伤身,轻而肆之。是犹不识一溉之益,而望嘉谷于旱苗者也。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

夫田种者一亩十斛,谓之良田,此天下之通称也。不知区种可百余斛。田种一也,至于树养不同,则功收相悬。谓商无十倍之价,农无百斛之望,此守常而不变者也。且豆令人重,榆令人瞑,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知也。黛辛害目,豚鱼不养,常世所识也。虱处头而黑,麝食相而香,颈处险而癭,齿居晋而黄。推此而言,凡所食之气,蒸性染身,莫不相应。岂憔蒸之使重而无使轻,害之使暗而无使明,薰之使黄而无使坚,芬之使香而无使延哉。故神农曰“上药养命,中药养性”者,诚知性命之理,因辅养以通也。而世人不察,惟五谷是见,声色是耽,目惑玄黄,耳务淫哇,滋味煎其腑脏,醴醪煮其肠胃,香芳腐其骨髓,喜怒悖其正气,思虑消其精神,哀乐殃其平粹。

夫以蕞尔之躯,攻之者非一涂;易竭之身,而外内受敌,身非木石,其能久乎?其自用甚者,饮食不节,以生百病;好色不倦,以致乏绝。风寒所灾,百毒所伤,中道夭于众难。世皆知笑悼,谓之不善持生也。至于措身失理,亡之于微,积微成损,积损成衰,从衰得白,从白得老,从老得终,闷若无端,中智以下,谓之自然。纵少觉悟,咸叹恨于所遇之初,而不知慎众险于未兆。是犹桓侯抱将死之疾,而怒扁鹊之先见;以觉痛之日,为受病之始也。害成于微而救之于著,故有无功之理,驰骋常人之域,故有一切之寿。仰观俯察,莫不皆然。以多自证,以同自慰,谓天地之理,尽此而已矣。纵闻养生之事,则断以所见,谓之不然。其次狐疑,虽少庶几,莫知所由。其次自力服药,半年一年,劳而未验,志以厌衰,中路复废。或益之以畎浍而泄之以尾闾。而欲坐望显报者,或抑情忍欲,割弃荣愿。而嗜好常在耳目之前,所希在数十年之后。又恐两失,内怀犹豫。心战于内,物诱于外,交赊相倾,如此复败者。

夫至物微妙,可以理知,难以目识。譬犹豫章,生七年然后可觉耳。今以躁竞之心,涉希静之涂,意速而事迟,望近而应远,故莫能相终。夫悠悠者既以未效不求,而求者以不专丧业。偏恃者以不兼无功,追术者以小道自溺。凡若此类,故欲之者万无一能成也。善养生者则不然矣,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不顾,非贪而后抑也。外物以絫心不存,神气以醇泊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又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然后蒸以灵芝,润以醴泉,晞以朝阳,绥以五弦,无为自得,体妙心元,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若此以往,庶可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何为其无有哉。

陆士衡五等论(运思极密,细意极多,然亦以此累气。)

夫体国经野,先王所慎;创制垂基,思隆后叶。然而经略不同,长世异术。五等之制,始于黄、唐;郡县之治,创自秦、汉。得失成败,备在典谟。是以其详可得而言。

夫先王知帝业至重,天下至旷;旷不可以偏制,重不可以独任;任重必于借力,制旷终乎因人。故设官分职,所以轻其任也;并建五长,所以宏其制也。于是乎立其封疆之典,财其亲疏之宜,使万国相维,以成磐石之固,宗庶杂居,而定维城之业。又有以见绥世之长御,识人情之大方,知其为人不如厚己,利物不如图身,安上在于悦下,为己在乎利人。故《易》曰:“说以使民,民忘其劳。”孙卿曰:“不利而利之,不如利而后利之之利也。”是以分天下以厚乐,而己得与之同忧;飨天下以丰利,而我得与之共害。利博则恩笃,乐远则忧深。故诸侯享食土之实,万国受世及之祚矣。夫然,则南面之君,各务其治,九服之民,知有定主,上之子爱,于是乎生,下之体信,于是乎结。世治足以敦风,道衰足以御暴。故强毅之国,不能擅一时之势;雄俊之士,无所寄霸王之志。然后国安由万邦之思治,主尊赖群后之图身。譬如众目营方,则天网自昶;四体辞难,而心膂获乂。三代所以直道,四王所以垂业也。

夫盛衰隆弊,理所固有,教之废兴,系乎其人。愿法期于必凉,明道有时而暗。故世及之制,弊于强御;厚下之典,漏于末折;侵弱之衅,遘自三季;陵夷之祸,终于七雄。昔者成汤亲照夏后之鉴,公旦目涉商人之戒,文质相济,损益有物。故五等之礼,不革于时,封畛之制,有隆焉尔者,岂玩二王之祸而暗经世之算乎?固知百世非可悬御,善制不能无弊;而侵弱之辱,愈于殄祀,土崩之困,痛于陵夷也。是以经始权其多福,虑终取其少祸。非谓侯伯无可乱之符,郡县非致治之具也。故国忧赖其释位,主弱凭其翼戴。及承微积弊,王室遂卑,犹保名位,祚垂后嗣,皇统幽而不辍,神器否而必存者,岂非置埶使之然与?

降及亡秦,弃道任术,惩周之失,自矜其得。寻斧始于所庇,制国昧于弱下,国庆独飨其利,主忧莫与其害。虽速亡趋乱,不必一道,颠沛之衅,实由孤立。是盖思五等之小怨,忘万国之大德,知陵夷之可患,暗土崩之为痛也。周之不竞,有自来矣,国乏令主,十有余世。然片言勤王,诸侯必应,一朝振矜,远国先叛。故强晋收其请隧之图,暴楚顿其观鼎之志。岂刘、项之能窥关,胜、广之敢号泽哉?借使秦人因循周制,虽则无道,有与共弊,覆灭之祸,岂在曩日?

汉矫秦枉,大启侯王,境土逾溢,不遵旧典。故贾生忧其危,晁错痛其乱。是以诸侯阻其国家之富,凭其士民之力,势足者反捷,土狭者逆迟,六臣犯其弱纲,七子冲其漏网,皇祖夷于黔徒,西京病于东帝。是盖过正之灾,而非建侯之累也。然吕氏之难,朝士外顾,宋昌策汉,必称诸侯。

逮至中叶,忌其失节,割削宗子,有名无实,天下旷然,复袭亡秦之轨矣。是以五侯作威,不忌万邦;新都袭汉,易于拾遗也。光武中兴,纂隆皇统,而犹遵覆车之遗辙,养丧家之宿疾。仅及数世,奸轨充斥。卒有强臣专朝,则天下风靡;一夫纵横,则城池自夷,岂不危哉!

在周之衰,难兴王室,放命者七臣,干位者三子。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据其天邑,钲鼙震于阃宇,锋镝流乎绛阙。然祸止畿甸,害不覃及,方天下晏然,以治待乱。是以宣王兴于共和,襄、惠振于晋、郑。岂若二汉阶闼暂扰,而四海已沸,孽臣朝入,而九服夕乱哉?

远惟王莽篡逆之事,近览董卓擅权之际,亿兆悼心,愚智同痛。然周以之存,汉以之亡,夫何故哉?岂世乏曩时之臣,士无匡合之志与?盖远绩屈于时异,雄心挫于卑势耳。故烈士扼腕,终委寇仇之手;中人变节,以助虐国之桀。虽复时有鸠合同志以谋王室,然上非奥主,下皆市人,师旅无先定之班,君臣无相保之志。是以义兵云合,无救劫弑之祸;民望未改,而已见大汉之灭矣。或以诸侯世位,不必常全;昏主暴君,有时比迹,故五等所以多乱。今之牧守,皆以官方庸能,虽或失之,其得固多,故郡县易以为治。夫德之休明,黜陟日用,长率连属,咸述其职;而淫昏之君,无所容过,何则其不治哉?故先代有以之兴矣。苟或衰陵,百度自悖,鬻官之吏,以货准才;则贪残之萌,皆如群后也,安在其不乱哉?故后王有以之废矣。且要而言之:五等之君,为己思治,郡县之长,为利图物。何以征之?盖企及进取,仕子之常志;修己安民,良士所希及。夫进取之情锐,而安民之誉迟。是故侵百姓以利己者,在位所不惮;损实事以养名者,官长所夙夜也。君无卒岁之图,臣挟一时之志。五等则不然:知国为己土,众皆我民;民安己受其利,国伤家婴其病。故前人欲以垂后,后嗣思其堂构,为上无苟且之心,群下知胶固之义。使其并贤居治,则功有厚薄,两愚处乱,则过有深浅。然则八代之制,几可以一理贯;秦、汉之典,殆可以一言蔽矣。

潘正叔安身论盖崇德莫大乎安身,安身莫尚乎存正,存正莫重乎无私,无私莫深乎寡欲。是以君子安其身而后动,易其心而后语,定其交而后求,笃其志而后行。然则动者,吉凶之端也;语者,荣辱之主也;求者,利病之几也;行者,安危之决也。故君子不妄动也,动必适其道;不徒语也,语必经乎理;不苟求也,求必造于义;不虚行也,行必由于正。夫然用能免或击之凶,享自天之祐。故身不安则殆,言不从则悖,交不审则惑,行不笃则危。四者存乎中,则忧患接于外矣。忧患之接,必生于自私,而兴于有欲。自私者不能成其私,有欲者不得济其欲,理之至也。欲苟不济,能无争乎?

私苟不从,能无伐乎?人人自私,家家自欲,众欲并争,群私交伐,争则乱之萌也,伐则怨之府也。怨乱既构,危害及之,得不惧乎?

然弃本要末之徒,知进忘退之士,莫不饰才锐智,抽锋擢颖,倾侧乎势利之交,驰骋乎当涂之务,朝有弹冠之朋,野有结绶之友,党与炽于前,荣名扇其后,握权则赴者鳞集,失宠则散者瓦解,求利则托刎颈之欢,争路则构刻骨之隙。于是浮伪波腾,曲辩云沸,寒暑殊声,朝夕异价,弩蹇希奔放之迹,铅刀竞一割之用。至于爱恶相攻,与夺交战,诽谤噂沓,毁誉纵横,君子务能,小人伐技,风颓于上,俗弊于下,祸结而恨,争也不强,患至而悔,伐之未辩。大者倾国丧家,次则覆身灭祀。其故何耶?岂不始于私欲而终于争伐哉?

君子则不然:知自私之害公也,故后外其身;知有欲之伤德也,故远绝荣利;知争竞之遘灾也,故犯而不校;知好伐之招怨也,故有功而不德。安身而不为私,故身正而私全;慎言而不适欲,故言济而欲从;定交而不求益,故交立而益厚;谨行而不求名,故行成而名美。止则立乎无私之域,行则由乎不争之涂。必将通天下之理,而济万物之性。天下犹我,故与天下同其欲;己犹万物,故与万物同其利。

夫能保其安者,非谓崇生生之厚而耽逸豫之乐也,不忘危而已;有其进者,非谓穷贵宠之荣而藉名位之重也,不忘退而已;存其治者,非谓严形政之威而明司察之禁也,不忘乱而已。故寝蓬室,隐陋巷,披短褐,茹藜藿,环堵而居,易衣而出,苟存乎道,非不安也;虽坐华殿,载文轩,服黼绣,御方丈,重门而处,成列而行,不得与之齐荣。用天时,分地利,甘布衣,安薮泽,沾体涂足,耕而后食,苟崇乎德,非不进也;虽居高位,飨重禄,执权衡,握机秘,功盖当时,势侔人主,不得与之比逸。遗意虑,没才智,忘肝胆,弃形器,貌若无能,志若不及,苟正乎心,非不治也;虽繁计策,广术艺,审刑名,峻法制,文辩流离,议论绝世,不得与之争功。故安也者,安乎道者也;进也者,进乎德者也;治也者,治乎心者也。未有安身而不能保国家,进德而不能处富贵,治心而不能治万物者也。然思危所以求安,虑退所以能进,惧乱所以保治,戒亡所以获存也。

若乃弱志虚心,旷神远致,徙倚乎不拔之根,浮游乎无垠之外。不自贵于物而物宗焉;不自重于人而人敬焉。可亲而不可慢也,可尊而不可远也。亲之如不足,天下莫之能狎也;举之如易胜,而当世莫之能困也。达则济其道而不荣也,穷则善其身而不闷也,用则立于上而非争也,舍则藏于下而非让也。夫荣之所不能动者,则辱之所不能加也;利之所不能劝者,则害之所不能婴也;誉之所不能益者,则毁之所不能损也。

今之学者,诚能释自私之心,塞有欲之求,杜交争之原,去矜伐之态,动则行乎至通之路,静则入乎大顺之门,泰则翔乎寥廓之宇,否则沦乎浑冥之泉。邪气不能干其度,外物不能扰其神,哀乐不能荡其守,死生不能易其真。而以造化为工匠,天地为陶钧,名位为糟粕,势利为埃尘。治其内而不饰其外,求诸己而不假诸人。忠肃以奉上,爱敬以事亲。可以御一体,可以牧万民,可以处富贵,可以安贱贫,经盛衰而不改,则庶几能安身矣。

干令升晋纪总论(雄骏类贾生,缜密似子政,晋文之杰也。)

史臣曰:昔高祖宣皇帝,以雄才硕量,应运而仕。值魏太祖创基之初,筹画军国,嘉谋屡中,遂服舆轸,驱驰三世。性深阻有如城府,而能宽绰以容纳;行任数以御物,而知人善采拔。故贤愚咸怀,小大毕力。尔乃取邓艾于农隙,引州泰于行役,委以文武,务善其事。故能西禽孟达,东举公孙渊,内夷曹爽,外袭王陵。神略独断,征伐四克,维御群后,大权在己。屡拒诸葛亮节制之兵,而东支吴人辅车之势。军旅屡动,边鄙无亏。于是百姓与能,大象始构矣。世宗承基,太祖继业。玄、丰乱内,钦、诞寇外。潜谋虽密,而在几必兆;淮浦再扰,而许、洛不震。咸黜异图,用融前烈。然后推毂钟、邓,长驱庸、蜀,三关电扫,刘禅入臣。天符人事,于是信矣。始当非常之礼,终受备物之锡,名器崇于周公,权制严于伊尹。至于世祖,遂享皇极。正位居体,重言慎法,仁以厚下,俭以足用,和而不弛,宽而能断。故民咏惟新,四海悦劝矣。聿修祖宗之志,思辑占国之苦。腹心不同,公卿异议。而独纳羊祜之策,以从善为众。故至于咸宁之末,遂排群议而杖王、杜之决。泛舟三峡,介马桂阳,役不二时,江湘来同。夷吴、蜀之垒垣,通二方之险塞,掩唐、虞之旧域,班正朔于八荒。太康之中,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牛马被野,余粮栖亩,行旅草舍,外闾不闭。民相遇者如亲,其匮乏者,取资于道路。故于时有天下无穷人之谚。虽太平未洽,亦以明吏奉其法,民乐其生,百代之一时矣。

武皇既崩,山陵未干,杨骏被诛,母后废黜,朝士旧臣夷灭者数十族。寻以二公楚王之变,宗子无维城之助,而阏伯、实沈之郤岁构;师尹无具瞻之贵,而颠坠戮辱之祸日有。至乃易天子以太上之号,而有免官之谣。民不见德,唯乱是闻。朝为伊、周,夕为桀、跖,善恶陷于成败,毁誉胁于势利。于是轻薄干纪之士,役奸智以投之,如夜虫之赴火。内外混淆,庶官失才,名实反错,天网解纽。国政迭移于乱人,禁兵外散于四方。方岳无钧石之镇,关门无结草之固。李辰、石冰倾之于荆、扬,刘渊、王弥挠之于青、冀。二十余年,而河、洛为墟,戎、羯称制,二帝失尊,山陵无所。何哉?树立失权,托付非才,四维不张,而苟且之政多也。夫作法于治,其弊犹乱;作法于乱,谁能救之?故于时天下非暂弱也,军旅非无素也。彼刘渊者,离石之将兵都尉;王弥者,青州之散吏也。盖皆弓马之士,驱走之人,凡庸之才,非有吴先主、诸葛孔明之能也;新起之寇,乌合之众,非吴、蜀之敌也;脱耒为兵,裂裳为旗,非战国之器也;自下逆上,非邻国之势也。然而成败异效,扰天下如驱群羊,举二都如拾遗芥。将相侯王,连头受戮,乞为奴仆而犹不获。后嫔妃主,虏辱于戎卒。岂不哀哉!夫天下,大器也;群生,重畜也。爱恶相攻,利害相夺,其势常也。

若积水于防,燎火于原,未尝暂静也。器大者,不可以欣治;势动者,不可以争竞扰。古先哲王知其然也,是以扞其大患而不有其功,御其大灾而不尸其利。百姓皆知上德之生己,而不谓浚己以生也,是以感而应之,悦而归之。如晨风之郁北林,龙鱼之趋渊泽也,顺乎天而享其运,应乎人而和其义。然后设礼文以治之,断刑罚以威之,谨好恶以示之,审祸福以喻之,求明察以官之,笃慈爱以固之,故众知向方,皆乐其生而哀其死,悦其教而安其俗。君子勤礼,小人尽力,廉耻笃于家闾,邪僻销于胸怀,故其民有见危以授命,而不求生以害义。又况可奋臂大呼,聚之以干纪作乱之事乎?基广则难倾,根深则难拔,理节则不乱,胶结则不迁。是以昔之有天下者,所以长久也。夫岂无僻主?赖道德典刑以维持之也。故延陵季子听乐以知诸侯存亡之数,短长之期者,盖民情风教,国家安危之本也。

昔周之兴也,后稷生于姜嫄,而天命昭显。文武之功,起于后稷。故其《诗》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又曰:“立我蒸民,莫匪尔极。”又曰:“实颖实栗,即有邰家室。”至于公刘遭狄人之乱,去邰之豳,身服厥劳。故其《诗》曰:“乃裹糇粮,于橐于囊。”“陟则在巘,复降在原,以处其民。”以至于太王为戎翟所逼,而不忍百姓之命,杖策而去之。故其《诗》曰:“来朝走马,帅西水浒,至于岐下。”周民从而思之曰:“仁人不可失也。”故从之如归市。居之一年成邑,二年成都,三年五倍其初。每劳来而安集之。故其《诗》曰:“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以至于王季,能貊其德音。故其《诗》曰:“克明克类,克长克君,载锡之光。”至于文王,备修旧德,而惟新其命。故其《诗》曰:“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由此观之,周家世积忠厚,仁及草木,内睦九族,外尊事黄耇,养老乞言,以成其福禄者也。而其妃后,躬行四教,尊敬师傅,服浣濯之衣,修烦辱之事,化天下以妇道。故其《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是以汉滨之女,守洁白之志;中林之士,有纯一之德。故曰:“文武自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始于忧勤,终于逸乐。”于是天下三分有二,犹以服事殷,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犹曰天命未至。以三圣之智,伐独夫之纣,犹正其名教,曰逆取顺守;保大定功,安民和众,犹著大武之容,曰未尽善也。及周公遭变,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者,则皆农夫女工衣食之事也。故自后稷之始基静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十六王而武始居之,十八王而康克安之。故其积基树本,经纬礼俗,节理人情,恤隐民事,如此之缠绵也。爰及上代,虽文质异时,功业不同;及其安民立政者,其揆一也。

今晋之兴也,功烈于百王,事捷于三代,盖有为以为之矣。宣、景遭多难之时,务伐英雄,诛庶桀以便事,不及修公刘、太王之仁也。受遗辅政,屡遇废置。故齐王不明,不获思庸于亳;高贵冲人,不得复子明辟。二祖逼禅代之期,不暇待三分八百之会也。是其创基立本,异于先代者也。

又加之以朝寡纯德之士,乡乏不二之老,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

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俭;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是以目三公以萧杌之称,标上议以虚谈之名。刘颂屡言治道,傅咸每纠邪正,皆谓之俗吏。其倚杖虚旷,依阿无心者,皆名重海内。若夫文王日昃不暇食,仲山甫夙夜匪懈者,盖共嗤点以为灰尘,而相诟病矣。由是毁誉乱于善恶之实,情慝奔于货欲之途。选者为人择官,官者为身择利。而秉钧当轴之士,身兼官以十数。大极其尊,小录其要,几事之失,十恒八九。而世族贵戚之子弟,陵迈超越,不拘资次。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列官千百,无让贤之举。

子真著《崇让》而莫之省,子雅制九班而不得用,长虞数直笔而不能纠。其妇女庄栉织纴,皆取成于婢仆;未尝知女工丝枲之业,中馈酒食之事也。先时而昏,任情而动,故皆不耻淫佚之过,不拘妒忌之恶。有逆于舅姑,有反易刚柔,有杀戮妾媵,有黩乱上下,父兄弗之罪也,天下莫之非也。

又况责之闻四教于古,修贞顺于今,以辅佐君子者哉?礼法形政,于此大坏。如室斯构,而去其凿契;如水斯积,而去其堤防;如火斯畜,而离其薪燎也。国之将亡,本必先颠,其此之谓乎!

故观阮籍之行,而觉礼教崩弛之所由;察庾纯、贾充之争,而见师尹之多僻;考平吴之功,知将帅之不让;思郭钦之谋,而悟戎狄之有衅;览傅玄、刘毅之言,而得百官之邪;核傅咸之奏,《钱神》之论,而睹宠赂之彰。民风国势如此,虽以中庸之才,守文之主治之,辛有必见之于祭祀,季札必得之于声乐,范燮必为之请死,贾谊必为之痛哭。又况我惠帝以荡荡之德临之哉?故贾后肆虐于六宫,韩午助乱于外内,其所由来者渐矣,岂特系一妇人之恶乎?怀帝承乱得位,羁于强臣。愍帝奔播之后,徒厕其虚名。天下之政,既已去矣,非命世之雄,不能取之矣。然怀帝初载,嘉禾生于南昌,望气者又云豫章有天子气。及国家多难,宗室迭兴,以愍、怀之正,淮南之壮,成都之功,长沙之权,皆卒于倾覆。而怀帝以豫章王登天位。刘向之谶云:“灭亡之后,有少如水名者得之,起事者据秦川,西南乃得其朋。”案愍帝,盖秦王之子也。得位于长安;长安,固秦地也。而西以南阳王为右丞相,东以琅邪王为左丞相。上讳业,故改邺为临漳。漳,水名也。由此推之,亦有征祥。而皇极不建,祸辱及身,岂上帝临我而贰其心?将由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者乎?淳耀之烈未渝,故大命重集于中宗元皇帝。

何承天安边论(平实周尽,文气近东京。)

汉世言备匈奴之策,不过二科:武夫尽征伐之谋,儒生讲和亲之约。课其所言,互有远志。加塞漠之外,胡敌掣肘,必未能摧锋引日,规自开张。当由往年冀土之民,附化者众,二州临境,三王出藩,经略既张,宏图将举,士女延望,华夷慕义。故昧于小利,且自矜侈,外示余力,内坚伪众。今若务存遵养,许其自新,虽未可羁致北阙,犹足镇静边境。然和亲事重,当尽庙笇,诚非愚短所能究言。若追踪卫、霍瀚海之志,时事不等,致功亦殊。寇虽习战未久,又全据燕、赵,跨带秦、魏,山河之险,终古如一。自非大田淮、泗,内实青、徐,使民有赢储,野有积谷,然后分命方、召,总率虎旅,精卒十万,使一举荡夷,则不足稍勤王师以劳天下。

何以言之?今遗黎习乱,志在偷安。非皆耻为左衽,远慕冠冕,徒以残害剥辱,视息无寄,故繦负归国,先后相寻。虏既不能校胜循理,攻城略地,而轻兵掩袭,急在驱残,是其所以速怨召祸灭亡之日。今若遣军追讨,报其侵暴,大翦幽、冀,屠城破邑,则圣朝爱育黎元,方济之以道;若但欲抚其归附,伐罪吊民,则骏马奔走,不肯来征。徒兴巨费,无损于彼。复奇兵深入,杀敌破军,苟陵患未尽,则困兽思斗,报复之役,将遂无已。斯秦汉之末策,轮台之所悔也。

安边固守,于计为长。臣以安边之计,备在史策,李牧言其端,严尤申其要,大略举矣。曹、孙之霸,才均智敌,江淮之间,不居各数百里。魏舍合肥,退保新城、江陵,移民南涘。濡须之戍,家停羡溪。及夷陵之屯,民夷散杂。晋宣王以为宜从江南以北岸,曹爽不许,果亡柤中。此皆前代之殷鉴也。何者?斥候之郊,非畜牧之地,非耕桑之邑。故坚壁清野,以俟其来;整甲缮兵,以乘其敝。虽时有古今,势有强弱,保民全境,不出此涂。要而归之有四:一曰移远就近;二曰浚复城隍;三曰纂偶牛车;四曰计丁课仗。良守疆其土田,骁帅振其风略,蒐猎宣其号令,俎豆训其廉耻。县爵以縻之,设禁以威之,徭税有程,宽猛相济。比及十载,民知义方。然后简将授奇,扬旌云、朔,风卷河、冀,电埽嵩、恒,燕弧折郤,代马摧足,秦首斩其右臂,吴蹄绝其左肩,铭功于燕然之阿,飨徒于金微之曲。寇虽乱亡有征,昧弱易取,若天时人事,或未尽符,抑锐俟机,宜审其算。若边戍未增,星居布野,勤惰异教,贫富殊资,疆埸之民,多怀彼此,虏在去就,不根本业,难可驱率,易在振荡。又狡虏之性,食肉衣皮,以驰骋为仪容,以游猎为南亩。非有车舆之安,宫室之卫。栉风沐雨,不以为劳,露宿草寝,维其常性。胜则竞利,败不羞走。彼来或骤而此已奔疲。且今春逾济,既获其利,乘胜忸忄犬,未虞天诛。比及秋末,容更送死,猋骑蚁聚,轻兵乌集,并践禾稼,焚爇闾井。虽边将多略,未审何以御之。若盛师连屯,废农必众;驰车奔驿,起役必迟;散金行赏,损费必大;换土客戍,怨旷必繁。孰若因民所居,井修农战,无动众之劳,有捍卫之实,其为利害优劣相县也。

一曰移远就近,以实内地。今青、兖旧民,冀州新附,在界首者二万家,此寇之资也。今悉河内徙青州民,移东莱、平昌、北海诸郡。太山以南,南至下邳,左洙右沂,田良野沃,西阻兰陵,北阨大岘,四塞之内,其号险固。民性重迁,暗于图始,无虏之时,喜生咨怨。今新被钞掠,馀惧未息。若晓示安危,居以乐土,宜其歌抃就路,视迁如归。

二曰浚复城隍,以增阻防。旧秋冬收敛,民人入保,所以警备暴客,使防卫有素也。古之城池,处处皆有。今虽颓毁,犹可修治。粗计户数,量其所容,新徙之家,悉著城内。假其经用,为之闾伍,纳稼筑场,还在一处。妇子守家,长吏为帅,丁夫匹妇,春夏佃牧。寇至之时,一城千室,堪战之士,不下二千。其余羸弱,犹能登陴鼓噪。十则围之,兵家旧说,战士二千,足抗群虏三万矣。

三曰纂偶牛车,以饰戎械。计千家之资,不下五百。耦牛为车伍佰两,参合钩连,以卫其众。

设使城不可固,平行趋险,贼所不能干。既已族居,易可检括。号令先明,民知夙戒,有急征发,信宿可聚。

四曰计丁课仗,勿使有阙。千家之邑,战士二千,随其便能,各自有仗,素所服习,銛利由己还保,输之武库,出行请以自卫。弓干利铁,民不办得者,官以渐充之。数年之内,军用粗备矣。

臣闻军国异容,施于封畿之内;兵农并修,在于疆场之表。攻守之宜,皆因其习,任其怯勇。

山陵川陆之形,寒暑温凉之气,各由本性,易则害生。是故戌申作,师远屯清济,功费既重,詹怨亦深。以臣料之,未若即用彼众之易也。管子治齐,寄令在民;商君为秦,设以耕战。终申威定霸,行其志业。非苟任强,实由有数。梁用走卒,其邦自灭;齐用技击,厥众亦离。汉魏以来,兹制渐绝。蒐田非复先王之礼,治兵徒逞耳目之欲,有急之日,民不知战。至乃广延赏募,奉以厚秩,发遽奔救,天下骚然。方伯刺史,拱手坐听,自无经略,惟望朝廷遣军。此皆忘战之害,不教之失也。今移民实内,浚治城隍,族居聚处,课其骑射,长吏简试,差品能不,甲科上第,渐就优别,明其勋才,表言州郡。如此,则屯部有常,不迁其业,内护老弱,外通官涂,朋曹素定,同忧等乐,情由习亲,艺因事著。昼战见貌,足以相识;夜战闻声,足以相救。斯教战之一隅,先哲之遗术。论者必以古城荒毁,难可修复。今不谓顿便加功,整丽如旧,但欲先定民居,营其闾术墉壑,存者因而即之,其有毁缺,权时栅断。足以御彼轻兵,防遏游骑。假以旬时渐就,只立牛车之赋。课仗之宜,攻守所资,军国之要,今因民所利导而率之。耕农之器,为府库之宝,田蚕之氓,兼捍城之用。千家总倍旅之兵,万户具全军之众。兵强而敌不戒,国富而民不劳。比于优复队伍,坐食廪粮者,不可同年而校矣。

今承平来久,边令弛纵,弓簳利铁,既不都断,往岁弃甲,垂二十年。课其所住,理应消坏。

谓宜申明旧科,严加禁塞。诸商贾往来,幢队挟藏者,皆以军法治之。又界上严立关候,杜废闲蹊。城保之境,诸所课仗,并加雕镌,别造程式。若有遗镞亡刀,及私为窃盗者,皆可立验,于事为长。又钜野湖泽广大,南通洙泗,北连青齐。有旧县城,正在泽内。宜立式修复旧堵,利其埭遏,给轻舰百艘。寇若入境,引舰出战。左右随宜应接,据其师津,毁其航漕。此以利制车,运我所长,亦微御敌之要也。

刘孝标辨命论(疏越。)

主上尝与诸名贤言及管辂,叹其有奇才而位不达。时有在赤墀之下,豫闻斯议,归以告余。余谓士之穷通,无非命也。故谨述天旨,因言其致云尔。

臣观管辂天才英伟,珪璋特秀,实海内之名杰,岂日者卜祝之流乎?而官止少府丞,年终四十八,天之报施,何其寡欤?然则高才而无贵仕,饕餮而居大位,自古所叹,焉独公明而已哉?故性命之道,穷通之数,夭阏纷纶,莫知其辨。仲任蔽其源,子长阐其惑。至于鹖冠瓮牖,必以悬天有期,鼎贵高门,则曰唯人所召,譊譊讙咋,异端斯起。萧远论其本而不畅其流,子元语其流而未详其本。尝试言之曰:夫通生万物,则谓之道;生而无主,谓之自然。自然者,物见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同焉皆得,不知其所以得。鼓动陶铸而不为功,庶类混成而非其力,生之无亭毒之心,死之岂虔刘之志,坠之渊泉非其怒,升之霄汉非其悦。荡乎大乎,万宝以之化;确乎纯乎,一化而不易。化而不易,则谓之命。命也者,自天之命也。定于冥兆,终然不变,鬼神莫能预,圣哲不能谋,触山之力无以抗,倒日之诚弗能感,短则不可缓之于寸阴,长则不可急之于箭漏,至德未能逾,上智所不免。是以放勋之世,浩浩襄陵,天乙之时,焦金流石,文公疐其尾,宣尼绝其粮,颜回败其丛兰,冉耕歌其《芣莒》,夷叔毙淑媛之言,子舆困臧仓之诉。圣贤且犹若此,而况庸庸者乎?至乃伍员浮尸于江流,三闾沉骸于湘渚,贾大夫沮志于长沙,冯都尉皓发于郎署,君山鸿渐,铩羽仪于高云,敬通凤起,摧迅翮于风穴,此岂才不足而行有遗哉?

近世有沛国刘瓛,瓛弟琎,并一时秀士也。瓛则关西孔子,通涉《六经》,循循善诱,服膺儒行。琎则志烈秋霜,心贞昆玉,亭亭高竦,不杂风尘。皆毓德于衡门,并驰声于天地。而官有微于侍郎,位不登于执戟,相次殂落,宗祀无飨。因斯两贤以言古,则昔之玉质金相,英髦秀达,皆摈斥于当年,韫奇才而莫用,徼草木以共雕,与麋鹿而同死,膏涂平原,骨填川谷,堙灭而无闻者,岂可胜道哉。此则宰衡之与皂隶,容、彭之与殇子,猗顿之与黔娄,阳文之与敦洽,咸得之于自然,不假道于才智。故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其斯之谓矣。

然命体周流,变化非一,或先号后笑,或始吉终凶,或不召自来,或因人以济。交错纠纷,回环倚伏,非可以一理征,非可以一途验。而其道密微,寂寥忽慌,无形可以见,无声可以闻,必御物以效灵,亦凭人而成象。譬天王之冕旒,任百官以司职。而或者睹汤、武之龙跃,谓龛乱在神功;闻孔、墨之挺生,谓英睿擅奇响;视彭、韩之豹变,谓鸷猛致人爵;见张、桓之朱绂,谓明经拾青紫,岂知有力者运之而趋乎?故言而非命,有六蔽焉尔。请陈其梗概:

夫靡颜腻理,哆噅顣额,形之异也;朝秀晨终,龟鹤千岁,年之殊也;闻言如响,智昏菽麦,神之辩也。固知三者定乎造化,荣辱之境,独曰由人。是知二五而未识于十,其蔽一也。

龙犀日角,帝王之表;河目龟文,公侯之相,抚镜知其将刑,压纽显其膺录,星虹枢电,昭圣德之符;夜哭聚云,郁兴王之瑞。皆兆发于前期,涣汗于后叶。若谓驱貔虎,奋尺剑,入紫微,升帝道,则未达窅冥之情,未测神明之数,其蔽二也。

空桑之里,变成洪川;历阳之都,化为鱼鳖;楚师屠汉卒,睢河鲠其流;秦人坑赵士,沸声若雷震;火炎昆岳,砾石与琬琰俱焚;严霜夜零,萧艾与芝兰共尽。虽游、夏之英才,伊、颜之殆庶,焉能抗之哉?其蔽三也。

或曰明月之珠,不能无;夏后之璜,不能无考。故亭怕死于县长,相如卒于园令,才非不杰也,主非不明也,而碎结绿之鸿辉,残悬黎之夜色,抑尺之量有短哉?若然者,主父偃、公孙宏对策不升第,历说而不入,牧豕淄原,见弃州部。设令忽如过隙,溘死霜露,其为诟耻,岂崔、马之流乎?及至开东阁,列五鼎,电照风行,声驰海外,宁前愚而后智,先非而终是?将荣悴有定数,天命有至极,而谬生妍蚩。其蔽四也。

夫虎啸风驰,龙兴云属。故重华立而元、凯升,辛受生而飞廉进。然则天下善人少,恶人多,暗主众,明君寡。而薰莸不同器,枭鸾不接翼。是使浑敦、梼杌,踵武于云台之上;仲容、庭坚,耕耘于岩石之下。横谓废兴在我,无系于天。其蔽五也。

彼戎狄者,人面兽心,宴安鸩毒,以诛杀为道德,以蒸报为仁义。虽大风立于青丘,凿齿奋于华野,比于狼戾,曾何足喻?自金行不竞,天地板荡,左带沸唇,乘间电发,遂覆瀍洛,倾五都,居先王之桑梓,窃名号于中县,与三皇竞其氓黎,五帝角其区宇,种落繁炽,充仞神州。呜呼!福善祸淫,徒虚言耳。岂非否泰相倾,盈缩递运,而汩之以人?其蔽六也。

然所谓命者,死生焉,贵贱焉,贫富焉,治乱焉,祸福焉,此十者,天之所赋也。愚、智、善、恶、此四者,人之所行也。夫神非舜、禹,心异朱、均,才絓中庸,在于所习。是以素丝无恒,玄黄代起;鲍鱼芳兰,入而自变。故季路学于仲尼,厉风霜之节;楚穆谋于潘崇,成杀逆之祸。而商臣之恶,盛业光于后嗣;仲由之善,不能息其结缨。斯则邪正由于人,吉凶在乎命也。

或以鬼神害盈,皇天辅德。故宋公一言,法星三徙;殷帝自翦,千里来云。若使善恶无征,未洽斯义。且于公高门以待封,严母埽墓以望丧,此君子所以自强不息也。如使仁而无报,奚为修善立名乎?斯径廷之辞也。

夫圣人之言,显而晦,微而婉,幽远而难闻,河汉而不测,或立教以进庸怠,或言命以穷性灵。积善余庆,立教也;凤鸟不至,言命也。今以其片言,辨其要趣,何异乎夕死之类而论春秋之变哉?且荆昭德音,丹云不卷;周宣祈雨,珪壁斯罄;于叟种德,不逮勋华之高;延年残犷,未甚东陵之酷。为善一,为恶均,而祸福异其流,废兴殊其迹,荡荡上帝,岂如是乎?《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故善人为善,焉有息哉?

夫食稻粱,进刍豢,衣狐貉,袭冰纨,观窈眇之奇舞,听云和之琴瑟,此生人之所急,非有求而为也。修道德,习仁义,敦孝弟,立忠贞,渐礼乐之腴润,蹈先王之盛则,此君子之所急,非有求而为也。然则君子居正体道,乐天知命,明其无可奈何,识其不由智力,逝而不召,来而不拒,生而不喜,死而不戚,瑶台夏屋,不能悦其神,土室编蓬,未足忧其虑,不充诎于富贵,不遑遑于所欲,岂有史公、董相不遇之文乎!

刘孝标广绝交论(以刻酷抒其愤懥,真足以状难状之情。送穷乞巧,皆其支流也。)

客问主人曰:“朱公叔《绝交论》,为是乎?为非乎?”主人曰:“客奚此之问?”客曰:

“夫草虫鸣则阜螽跃,雕虎啸而清风起。故絪缊相感,雾涌云蒸,嘤鸣相召,星流电激。是以王阳登则贡公喜,罕生逝而国子悲。且心同琴瑟,言郁郁于兰茝;道叶胶漆,志婉娈于埙篪。圣贤以此镂金版而镌盘盂,书玉牒而刻钟鼎。若乃匠人辍成风之妙巧,伯子息流波之雅引,范、张款款于下泉,尹、班陶陶于永夕,络绎从横,烟霏雨散,巧历所不知,心计莫能测。而朱益州汨彝叙,越谟训,捶直切,绝交游,比黔首以鹰鹯,媲人灵于豺虎。蒙有猜焉,请辨其惑。”

主人听然而笑曰:客所谓抚弦徽音,未达燥湿变响;张罗沮泽,不睹鸿雁云飞。盖圣人握金镜,阐风烈,龙骧蠖屈,从道污隆,日月联璧,赞亹亹之弘致,云飞电薄,显棣华之微旨。若五音之变化,济九成之妙曲。此朱生得玄珠于赤水,谟神睿而为言。至夫组织仁义,琢磨道德,欢其愉乐,恤其陵夷,寄通灵台之下,遗迹江湖之上,风雨急而不辍其音,霜雪零而不渝其色,斯贤达之素交,历万古而一遇。逮叔世民讹,狙诈飙起,溪谷不能逾其险,鬼神无以究其变,竞羽毛之轻,趋锥刀之末。于是素交尽,利交兴,天下蚩蚩,鸟惊雷骇。然利交同源,派流则异,较言其略,有五术焉:

若其宠均董、石,权压梁、窦,雕刻百工,炉捶万物,吐漱兴云雨,呼噏下霜露,九域耸其风尘,四海叠其熏灼。靡不望影星奔,藉响川骛,鸡人始唱,鹤盖成阴,高门旦开,流水接轸。皆愿摩顶至踵,隳胆抽肠,约同要离焚妻子,誓殉荆卿湛七族。是曰势交。其流一也。

富埒陶、白,赀巨程、罗,山擅铜陵,家藏金穴,出平原而联骑,居里闬而鸣钟。则有穷巷之宾,绳枢之士,冀宵烛之末光,邀润屋之微泽,鱼贯凫跃,飒沓鳞萃,分雁鹜之稻粱,沾玉斝之余沥。衔恩遇,进款诚,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是曰贿交。其流二也。

陆大夫宴喜西都,郭有道人伦东国,公卿贵其籍甚,缙绅羡其登仙。加以顩颐蹙頞,涕唾流沫,骋黄马之剧谈,纵碧鸡之雄辨,叙温郁则寒谷成暄,论严苦则春丛零叶,飞沉出其顾指,荣辱定其一言。于是有弱冠王孙,绮纨公子,道不挂于通人,声未遒于云阁,攀其鳞翼,丐其余论,附驵骥之旄端,轶归鸿于碣石。是曰谈交。其流三也。

阳舒阴惨,生民大情;忧合欢离,品物恒性。故鱼以泉涸而喣沫,鸟因将死而鸣哀。同病相怜,缀河上之悲曲;恐惧寘怀,昭谷风之盛典。斯则断金由于湫隘,刎颈起于苫盖。是以伍员濯溉于宰嚭,张王抚翼于陈相。是曰穷交。其流四也。

驰骛之俗,浇薄之伦,无不操权衡,秉纤纩。衡所以揣其轻重,纩所以属其鼻息。若衡不能举,纩不能飞,虽颜、冉龙翰凤雏,曾、史兰薰雪白,舒、向金玉渊海,卿、云黼黼敝河汉,视若游尘,遇同土梗,莫肯费其半菽,罕有落其一毛。若衡重锱铢,纩微彯撇,虽共工之蒐慝,欢兜之掩义,南荆之跋扈,东陵之巨猾,皆为匍匐逶迤,折枝舐痔,金膏翠羽将其意,脂韦便辟导其诚。

故轮盖所游,必非夷、惠之室,苞苴所入,实行张、霍之家。谋而后动,毫芒寡忒。是曰量交。其流五也。

凡此五交,义同贾鬻。故桓谭譬之于闤闤,林回喻之于甘醴。夫寒暑递进,盛衰相袭,或前荣而后悴,或始富而终贫,或初存而末亡,或古约而今泰,循环翻覆,迅若波澜,此则殉利之情未尝异,变化之道不得一。由是观之,张、陈所以凶终,萧、朱所以隙末,断焉可知矣。而翟公方规规然勒门以箴客,何所见之晚乎?因此五交,是生三衅:败德殄乂,禽兽相若,一衅也。难固易携,仇讼所聚,二衅也。名陷饕餮,贞介所羞,三衅也。古人知三衅之为梗,惧五交之速尤;故王丹威子以槚楚,朱穆昌言而示绝,有旨哉!有旨哉!

近世有乐安任昉,海内髦杰,早绾银黄,夙昭民誉。遒文丽藻,方驾曹、王;英跱俊迈,联横许、郭。类田文之爱客,同郑庄之好贤。见一善则盰衡扼腕,遇一才则扬眉抵掌。雌黄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于是冠盖辐凑,衣裳云合,辎车开击轊,坐客恒满,蹈其阃阈,若升阙里之堂;

入其隩隅,谓登龙门之阪。至于顾盼增其倍价,翦拂使其长鸣,彯组云台者摩肩,趍走丹墀者叠迹,莫不缔恩狎,结绸缪,想惠、庄之清尘,庶羊、左之徽烈。及瞑目东粤,归骸洛浦,繐帐犹悬,门罕渍酒之彦;坟未宿草,野绝动轮之宾。藐尔诸孤,朝不谋夕,流离大海之南,寄命瘴疠之地。自昔把臂之英,金兰之友,曾无羊舌下泣之仁,宁慕郈成分宅之德。呜呼!世路险巇,一至于此,大行孟门,岂云崭绝。是以耿介之士,疾其若斯,裂裳裹足,弃之长骛,独立高山之顶,欢与麋鹿同群,皦皦然绝其氛浊,诚耻之也,诚畏之也。

卢子行劳生论有引(亦《绝交》之流,而气已涉俗。)

庄子曰:“大块劳我以生。”诚哉斯言也。余年五十,羸老云至,追惟畴昔,勤矣厥生。乃著此《论》,因言时事云尔。

罢郡屏居,有客造余者,少选之顷,盱衡而言曰:“生者天地之大德,人者有生之最灵。所以作配两仪,称贵群品。妍蚩愚智之辩,天悬壤隔;行己立身之异,入海登山。今吾子生于右地,九叶卿族,天授俊才,万夫所仰。学综流略,慕孔门之游、夏;辞穷丽则,拟汉日之卿、云。行藏有节,进退以礼。不谄不骄,无愠无怿。偃仰贵贱之间,从容语默之际,何其裕也?下走所欣羡焉。”

余莞尔而笑曰:“未之思乎?何所言之过也?子其清耳,请为左右陈之:夫人之生也,皆未若无生。在余之生,劳亦勤止。纨绮之年,伏膺教义,规行矩步,从善而登。巾冠之后,濯缨受署,缰锁仁义,笼绊朝市。失翘陆之本性,丧江湖之远情,沦此风波,溺于倒踬,忧劳总至,事非一绪。何则?地胄高华,既致嫌于管库;才识美茂,亦受嫉于愚庸。笃学强记,聋瞽于焉侧目;清言河泻,木讷所以疾心。岂徒虫惜春浆,鸱吝腐鼠,相江都而永叹,傅长沙而不归。固亦鲁值臧仓,楚逢靳尚,赵壹为之哀歌,张升于是恸哭。有齐之季,不遇休明,申脰就鞅,屏迹无地。段珪、张让,金贝是视,贾谧、郭槐,腥臊可餍。淫刑以逞,祸近池鱼。耳听恶来之谗,足践龙逢之血。周氏末叶,仍值僻王,敛笏升阶,汗流浃背。莒客之踵跻焦原,匹兹非险;齐人之手执马尾,方此未危。若乃羊肠句注之道,据鞍振筴;武落鸡田之外,栉风沐雨。三旬九食,不敢称惫。此之为役,盖其小小者耳。当今泰运肇开,四门以穆,冕旒司契于上,夔、龙佐命于下。岐伯、善卷,耻徇幽忧,卞随、务光,悔从木石。余年在秋方,已迫知命,情礼宜退,不获晏安。一叶从风,无损邓林之攒植;双凫退飞,不亏渤澥之游泳。耕田凿井,晚息晨兴。候南山之朝云,览北堂之明月。汜胜九谷之书,观其节制;崔实四时之令,奉以周旋。晨荷蓑笠,白屋黄冠之伍;夕谈谷稼,沾体涂足之伦。浊酒盈樽,高歌满席。恍兮惚兮,天地一指。此野人之乐也,子或以是羡余乎?”

客曰:“吾子之事,既闻之矣;佗人有心,又请论其梗概。”

余答曰:“云飞泥沉,卑高异等;圆行方止,动息殊致。是以摩霄运海,轻罻罗于薮泽;五衢四照,忽斤斧于山林。余晚值昌辰,遂其弱尚,观人事之陨获,睹时路之邅危,玄冬修夜,静言长想,可以累叹悼心,流涕酸鼻。人之百年,脆促已甚,奔骑流电,不可为辞。顾慕周章,数纪之内,穷通荣辱,事无足道。而有识者鲜,无识者多。褊隘凡近,轻险躁薄。居家则人面兽心,不孝不义;出门则谄谀谗佞,无愧无耻。退身知足,忘伯阳之炯戒;陈力就列,弃周任之格言。悠悠远古,斯患已积;迄于近代,此蠹尤深。范卿捴让之风,搢绅不嗣;《夏书》昏垫之罪,执政所安。

朝露未晞,小车盈董石之巷;夕阳且落,皂盖填阎窦之里。皆如脂如韦,俯偻匍匐,啖恶求媚,舐痔自亲。美言谄笑,助其愉乐;诈泣佞哀,恤其丧纪。近通旨酒,远贡文蛇。艳姬美女,委如脱屣;金铣玉华,弃同遗迹。及邓通失路,一簪之贿无余;梁冀就诛,五侯之贵将起。向之求官买职,晚谒晨趋。刺促望尘之旧游,伊优上堂之夜客。始则亡魂褫魄,若牛兄之遇兽;心战色沮,似叶公之见龙。俄而抵掌扬眉,高视阔步,结侣弃廉公之第,携手哭圣卿之门。华毂生尘,来如激矢;雀罗暂设,去等绝弦。饴蜜非甘,山川未阻,千变万化,鬼出神入。为此者皆衣冠上族,或有艺能,不耻不仁,不畏不义,靡愧友朋,莫惭妻子,外呈厚貌,内蕴百心。繇是则纡青佩紫,牧州典郡,冠帻劫人,厚自封殖,妍歌妙舞,列鼎撞钟,耳倦丝桐,口饫珍旨。虽素论以为非,而时宰不之责。末俗蚩蚩,如此之敝。余则违时薄宦,屏息穷居,甚耻驱驰,深畏干没。心若死灰,不营势利,家无担石,不费囊钱。偶影联官,将数十载,驽拙致笑,轻生所以告劳也。真人御宇,斫雕为朴,人知荣辱,时反邕熙。风、力上宰,内敷文教,方、邵重臣,外扬武节,被之大道,洽以淳风,举必以才,爵无滥授。禀斯首鼠,不预衣簪,阿党比周,埽地俱尽,轻薄之俦,灭影窜迹。砾石变成瑜瑾,莨莠化为芝兰。曩之扇俗搅时,骇耳秽目,今悉不闻不见,莫余敢侮。易曰:‘圣人作而万物睹。’斯之谓乎。”

李公辅天命论(较《王命论》便有雅、郑之别;而舂容茂美,固足下开燕、许。)

粤若邃古,玄黄肇辟,帝王神器,历数有归。生其德者天,应其时者命,确乎不变,非人力所能为也。龙图鸟篆,号谥遗迹,疑而难信,缺而未详者,靡得而明焉。其在典文,焕乎缃素,钦明至德,莫盛于唐、虞;贻谋长世,莫过于文、武。大隋神功积于文王,天命显于唐叔。昔邑姜方娠,梦帝谓己:“余命而子曰虞,将与之唐,而蕃育其子孙。”及生,有文在其手曰虞,遂以命之。成王灭唐两封太叔。又唐叔之封也,箕子曰:“其后必大。”《易》曰:“崇高富贵,莫大于帝王。”老子谓域内四大,王居一焉。此则名虞与唐,美兼二圣,将令其后必大,终致唐虞之美,蕃育子孙,用享无穷之祚。逮皇家建国,初号大兴,箕子必大之言,于兹乃验。天之眷命,悬属圣朝;重耳区区,岂足云也。

有娀玄鸟,商以兴焉;姜嫄巨迹,周以兴焉。邑姜梦帝,隋以兴焉。古今三代,灵命如一。本枝种德,奕叶丕基。佐高帝而灭楚,立宣王以定汉。东京太尉,关西孔子,生感遗鳣之集,没降巨鸟之奇。累仁积善,天申休命。太祖挺生,庇民匡主,立殊勋于魏室,建盛业于周朝,启翼轸之国,肇炎精之纪,爰受厥命,陟配彼天。皇帝载诞之初,神光满室,具兴王之表,韫大圣之能。或气或云,荫映于廊庙;如天如日,临照于轩冕,内明外顺,自险获安。岂非万福扶持,百禄攸集?

有周之末,朝野骚然,降志执均,镇卫宗社,明神飨其德,上帝付其民,诛奸逆于九重,行神化于四海。于斯时也,尉迥据旧齐累世之都,乘新国易乱之俗,驱驰蛇豕,连合纵横,地乃九州陷三,民则十分拥六。王谦乘连率之威,凭全蜀之险,兴兵举众,震荡江山,鸩毒巴、庸,蚕食秦、楚。此二虏也,穷凶极逆,非欲割洪沟之地,闭剑阁之门;皆将长戟强弩,睥睨宸极。从漳河而达负海,连岱岳而距华阳,迫胁荆蛮,吐纳江汉,佐斗嫁祸,纷若猬毛,曝骨履肠,间不容砺。尔乃奉殪戎之命,运先天之略,不出户庭,推毂分阃,一麾以定三方,数旬而清万国,荡涤天壤之速,规摹指画之神,造化以来,弗之闻也。光熙前绪,罔有不服,烟云改色,钟石变音,三灵顾望,万物影响。木运告尽,褰裳克让,天历在躬,推而弗有。

百辟庶尹,四方岳牧,稽图谶之文,顺亿兆之请,披肝沥胆,昼歌夜吟;方屈箕颖之高,式允幽明之愿,基命宥密,如恒如升,推帝居歆,创业垂统。殊徽号,改服,建都邑,叙彝伦,薄赋轻徭,慎刑恤狱,除繁苛之政,兴清静之风,去无用之官,省相监之职。奇才间出,盛德无隐,星精云气,共趋走于阶墀;山神海灵,咸燮理于台阁。东渐日谷,西被月川,教暨北溟之表,声加南海之外。悠悠沙漠,区域万里,蠢蠢百蛮,莫之与竞。五帝所不化,三王所未宾,屈膝顿颡,尽为臣妾。殊方异类,书契不传,梯山越海,贡琛奉贽,欣欣如也。巢居穴处,化以宫室,不火不粒,训以庖厨。礼乐合天地之同,律吕节寒暑之候,制作详垂衣之后,淳粹得神农之前,邀游文雅之场,出入杳冥之极,合神谟鬼,通幽洞微,群物岁成,含生日用,饮和气以自得,沐玄泽而不知也。丹雀为使,玄龟载书,甘露自天,醴泉出地,神禽异兽,珍木奇草,望风观海,应化归风。备休祥于图牒,罄幽遐而戾止。犹且父天子民,兢兢翼翼,至矣大矣。七十四帝,曷可同年而语哉!

若夫天下之重,不可妄据,故唐之许由,夏之伯益,怀道立事,人授而弗可也。轩初四帝,周余六王,藉世因基,自取而不得也。孟轲称仲尼之德,过于尧舜,著述成帝者之事,弟子备王佐之才,黑不代苍,泣麟叹凤,栖栖汲汲,虽圣达而莫许也。蚩尤则黄神抗衡;共工则黑帝勍敌。项羽诛秦摧汉,宰割神州,角逐争驱,尽威力而无就也。其余欻起妖妄,曾何足数。贼子逆臣,所以为乱,皆由不识天道,不悟人谋,牵逐鹿之邪说,谓飞凫而为鼎。若使四凶执八元之诚,三监同九臣之志,韩信、彭越,深明帝子之符;孙述、隗嚣,妙识真人之出;尉迥同讴歌之类,王谦比狱讼之民,福禄蝉联,胡可穷也。而违天逆物,获罪人神。呜呼!此前事之大戒矣。诛夷烹醢,历代共尤;僣逆凶邪,时烦狱吏,其可不戒慎哉。盖积恶既成,心自绝于善道;物类相感,理必至于诛戮。天夺其魄,鬼恶其盈故也。

大帝聪明,群臣正直,耳目监于率土,赏罚参于国朝,辅助一人,覆育兆庶。岂有食人之禄,受人之荣,包藏祸心,而不歼尽者也。必当执法未处其罪,司命已除其籍。自古明哲,虑远防微,执一心,持一德,立功坐树,上书削稿,位尊而心逾下,禄厚而志弥约,宠盛思之以惧,道高守之以恭。克念于此,则奸回不至。事乃畏天,岂惟受礼,谦光满覆,义在知几。吉凶由人,妖不自作。众星拱极,在天成象。夙沙则主虽愚蔽,民尽知归;有苗则始为跋扈,终而大服。汉南诸国,见一面以从殷;河西将军,率五郡以归汉,故能招信顺之助,保太山之安。彼陈国者,盗窃江外,民少一郡,地减半州。遇受命之主,逢太平之日,自可献土衔璧,乞同溥天。乃复养丧家之疹,遭颠覆之轨,趑趄吴越,仍为匪民。虽时属大道,偃兵舞鏚;然国家当混一之运,金陵是殄,有命不恒,断可知矣。防风之戮,元龟匪遥;孙皓之侯,守株难得。迷而未觉,谅可愍焉。斯故未辨昊天之心,不闻君子之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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