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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隐漫录(绘图后聊斋志异)

葛天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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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天民,字无怀,浙之仁和人。工六法,而尤擅长人物,罗两峰再传入室弟子也。曾画《诸天花雨图》,阅一年而后成,凡散花天女,几八百余人,雾鬓风鬟,云裳水佩,无不描摹酷肖,刻画尽致,眉目衣褶,纤于丝发,而以显微镜窥之,栩栩欲活,悉现纸上,时姚君梅伯、任君渭长俱叹为神工鬼斧,得未曾有。

以是声名鹊起,一缣值兼金数笏。橐笔至四方,遨游名公巨卿间,所得阿堵,任意挥霍,载酒看花,殆无虚日。闻罗浮山水之奇,遂思一探其灵境,因航海至粤,半途猝遇飓风,舟覆。葛浮沈波浪中,自分必死。忽来一木,凭之得以达岸。遥望四围皆山,峰峦重迭,树木葱茏,附近绝无庐舍,乃一荒岛也。顾自辰至午,无所得食,饥肠雷鸣。仰见松实累累,彩而食之,甘香沁肺腑,顿觉果然。至晚,斜阳已下,新月将升,苦无栖宿处,心颇◆徨。

久之,草际萤飞,树根虫叫,四顾茫然,益复凄恻。遥望见西南山麓隐隐有火光,意必有居人,思趋就之。逶迤前往,约三四里,于朦胧月影中,斜露茅屋数椽。喜极叩扉,良久,有老妪出问。告以远客遇难无归,来求投宿意。妪入,即复出,谓葛曰:“家中无男子,只一阿姑,不便留客。”葛哀媪:“但得一席地,不为虎狼所侵,足矣。即在檐下,固亦无妨,惟恐徒饱风露耳。”媪去旋来,导生入东偏一小室,几湘帘,笔牀砚匣,楚楚有致;案头有书数十册,皆钞本,字迹娟秀异常,末署“香禅女史手录”,知出自闺中笔墨,益复爱不忍释。正翻阅际,一垂髫女婢入,曰:“阿姑请延入中堂相见。”即持纱灯前导。约经回廊数转,始入一厅,灯火辉煌,陈设雅丽。一女子年仅十七八,斜倚隐囊,支颐小坐,见生,即起为礼。微睨之,秀绝人寰。问生姓名里居,生具告之。知生工画,甚喜,欲乞作数月勾留,尽传其法。生欣然许之,但谦言画手庸劣,殊不足为师耳。因处生于堂之西偏,衾褥华焕,供帐优渥。生日则寄兴丹青,夜则娱情诗酒,或猜谜藏,或联吟射覆,女亦靡曼风流,脱略自喜,闺中之乐事,固有甚于画眉者,但不及于乱耳。谓生曰:“卿乃我闺阃良友也。”生时于醉后为述神仙婚媾之事,多所粉饰,妙绪泉涌。女听之,但笑不言,曰:“他日君自有佳处。”生偶遇暇时,即出散步,鸟语花香,泉回峰转,疑非尘境。

一日,涉历稍远,渐迷来路。急寻故道,愈进愈非。耀灵西匿,皓魄东升,中心迫遽,行步益迟。惫甚,拂盘石小憩。忽闻树后簌簌,似踏落叶声,回顾,乃一女子珊珊而至,月下视之,明眸皓齿,神仙中人也。瞥睹生,讶而却步,曰:“旷野无人,君何来此,其殆山魈木客之流亚欤?”生曰:“我非人,君殆鬼耶?不然,花妖狐魅夜出惑人也。”女曰:“君诚利口。妾非狐非鬼,非怪非仙,但与有缘者结缘,有情者缔情,以偿旧愿,以了夙根。特不知五百年前姻缘簿上与君有瓜葛否?但今夕得一相见,亦非易事也。”

因与生并坐石上,自言林姓,闽人,小字菱香。诘生前后事,生历历言之,不少讳。女曰:“君真诚实君子也。容谷荒岩,非可止宿地,盍暂往吾家盘桓一夕欤?”指谓生曰:“蓬舍匪遥,渡桥即是。”爰携生手偕行。女虽弓鞋纤窄,而步履如飞。略仅容一人,生心为悸,而女行尤捷,正如凌波仙子轻蹑长虹也。

既达彼岸,望篱落间灯影参差,犬声远近,觉别有一世界。女方欲款门,即有两婢出迓曰:“菱姑归来何晏也?”女曰:“因待葛郎,以此行迟。八娘、九娘俱已来否?日间命煮熊蹯,曾熟否?今夕好教郎君尝异味也。”登堂,即有二妇出见,年并三十许,而丰韵殊绰约也。见生,皆裣衽作礼。生并答以长揖。女即命团坐一席。须臾,罗酒浆,陈簋,水陆俱列,珍错毕备,味美适口,多不能名。女与生拇战屡北,罄无算爵。乃遣婢取碧筒杯来,满注醇醪,以决胜负。生视之,上以翡翠玉作荷叶,甚浅,下承一管若荷梗,则仅寸许,置之案间,绝不欹侧,度其中注酒,当不盈一杯,及生北取饮之,久不能竭,勉强尽,不觉酩酊。女饮亦酣,叩烛而歌曰:

团团皓月,耿耿明河,

隔千里兮不见,我思之劳兮如何!

今夕何夕,见此倾城;

即非倾城与倾国兮,余亦何能忘情!

肆筵设席兮永今夕,余怀渺渺兮,忧从中来不可说。

尽此一夕之缘兮,共鉴余意之拳拳。

安得天长与地久兮常醉倒乎花前。

歌既阕,二妇亦曼声和之,操琵琶为《鸾凤和鸣曲》,遂送生与女入房,健扉而去。晨光射窗,同梦正酣,忽两婢款门甚急,谓:“天符已下,此间不可久留,宜速同行。”着衣并起,则车已候于门外。生与女偕登,风声遽起于马足下,如乘云雾,如履波涛。不数刻,车声辘,知在平地,从窗中窥之,树木庐舍,过尚如瞥。顷之,行稍迟,则觉廛市喧阗,人烟凑集,盖已抵通衢矣。车亦顿止。即有寓中邀客者纷至。生女甫出车外,车已驰去。乃僦逆旅,为暂居计。询之人,乃福州城外南台也。

女出履上所缀明珠一,命生易诸,已得数百金,翌日复货其双条脱,获千金。爰卜居深巷,蓄臧获,居然素封家矣。生不弃旧艺,卖画自给。女曰:“君抑何不惮烦?”生笑曰:“聊以自遣,否则筋骨疏懒,兴趣无所寄耳。”由是生日夕对解语花,调脂研粉,为千百美人写照,图成题曰《瑶池春宴》,悬之画肆,观者◆集,俱啧啧赞美,几于户限为穿。

有任翁者,闽中巨富也,偶见生画,誉不容口,延生写合家欢。其女国色也,艳姿媚态,遍南台中无与俪者。是日装束出见,生骤睹之,不觉愕然,盖即仙岛中香禅也。女见生,若不相识。生竟对女凝思,不能下一笔,托故辞出。归告菱香,女曰:“君欲娶之否?可以计赚也。特不知伉俪和谐时,何以酬我耳,--恐纨扇之捐,不待秋风以后,而白头之吟,终为茂陵女子也。”生矢日以自明。

女于是备车马,具行李,启箧,以两扇授生曰:“此坤灵开阖扇也,持之可以蔽形。”命生即往写图,“伺间以扇授女障面,徐行而出,旁人并不之见也。登车疾驰,可相会于城南十里外垂杨树下。”生从其言,授扇时,女嫣然一笑,若早已默喻其意者。驰抵女所,日犹未晡也。香禅见女,笑拍其肩曰:“阿菱即欲从男子私逃,胡再不谋,乃施此狡狯神通耶?”菱香曰:“子今亦窃汉来矣。”两涉嘲笑,生并不解。二女因商曰:“不如泛海还西湖。”遂掷带水中,化为巨舶,生偕二女并登,稳若家居,但两耳闻风涛声不绝。

既暮,仰视星月皎洁,须臾,隐闻鸡犬声,听岸上乡音甚熟,则已在涌金门外矣。生后结庐西湖之畔,隐居不出,与二女终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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