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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全集 四库本

卷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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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东坡全集卷三十六    宋 苏轼 撰记十四首

超然台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餔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於物之内而不游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覆如隙中之观鬬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朞年而貌加丰髪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於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爲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隂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於物之外也

雩泉记

常山在东武郡治之南二十里不甚高大而下临城中如在山下雉堞楼观髣髴可数自城中望之如在城上起居寝食无往而不见山者其神食於斯民固宜也东武滨海多风而沟渎不留故率常苦旱祷於兹山未尝不应民以其可信而恃盖有常德者故谓之常山熙寜八年春夏旱轼再祷焉皆应如响乃新其庙庙门之西南十五步有泉汪洋折旋如车轮清凉滑甘冬夏若一余流溢去逹于山下兹山之所以能常其德出云为雨以信於斯民者意其在此而号称不立除治不严农民易之乃琢石为井其深七尺广三之二作亭於其上而名之曰雩泉古者谓吁嗟而求雨曰雩今民吁嗟其所不获而呻吟其所疾痛亦多矣吏有能闻而哀之荅其所求如常山雩泉之可信而恃者乎轼以是愧於神乃作吁嗟之诗以遗东武之民使歌以祀神而勉吏云吁嗟常山东武之望匪石岩岩惟德之常吁嗟雩泉维山之滋维水作聪我民所噫我歌云汉于泉之侧谁其尸之涌溢赴节堂堂在位有号不闻我愧于中何以吁神神尸其昧我职其着各率尔职神不汝弃酌山之泉言采其蔬跪以荐神神其吐之

醉白堂记

故魏国忠献韩公作堂於私第之池上名之曰醉白取乐天池上之诗以为醉白堂之歌意若有羡於乐天而不及者天下之士闻而疑之以爲公既已无愧於伊周矣而犹有羡於乐天何哉轼闻而笑曰公岂独有羡於乐天而已乎方且愿为寻常无闻之人而不可得者天之生是人也将使任天下之重则寒者求衣饥者求食凡不获者求得苟有以与之将不胜其求是以终身处乎忧患之域而行乎利害之涂岂其所欲哉夫忠献公既已相三帝安天下矣浩然将归老於家而天下共挽而留之莫释也当是时其有羡於乐天无足怪者然以乐天之平生而求之於公较其所得之厚薄浅深孰有孰无则後世之论有不可欺者矣文致太平武定乱畧谋安宗庙而不自以为功急贤才轻爵禄而士不知其恩杀伐果敢而六军安之四夷八蛮想闻其风采而天下以其身为安危此公之所有而乐天之所无也乞身於强健之时退居十有五年日与其朋友赋诗饮酒尽山水园池之乐府有余帛廪有余粟而家有声伎之奉此乐天之所有而公之所无也忠言嘉谋效於当时而文采表於後世死生穷逹不易其操而道德高於古人此公与乐天之所同也公既不以其所有自多亦不以其所无自少将推其同者而自托焉方其寓形於一醉也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非独自比於乐天而已古之君子其处已也厚其取名也亷是以实浮於名而世诵其美不厌以孔子之圣而自比於老彭自同於丘明自以为不如顔渊後之君子实则不至而皆有侈心焉臧武仲自以为圣白圭自以为禹司马长卿自以为相如扬雄自以为孟轲崔浩自以为子房然世终莫之许也由此观之忠献公之贤於人也远矣昔公尝告其子忠彦将求文於轼以为记而未果既葬忠彦以告轼以为义不得辞也乃泣而书之

盖公堂记

始吾居乡有病寒而欬者问诸医医以为蛊不治且杀人取其百金而治之饮以蛊药攻伐其肾肠烧灼其体肤禁切其饮食之美者朞月而百疾作内热恶寒而欬不已累然真蛊者也又求於医医以为热授之以寒药旦朝吐之暮夜下之於是始不能食惧而反之则锺乳乌啄杂然并进而瘭疽痈疥眩瞀之状无所不至三易医而疾愈甚里老父教之曰是医之辠药之过也子何疾之有人之生也以气为主食为辅今子终日药不释口臭味乱于外而百毒战于内劳其主隔其辅是以病也子退而休之谢医却药而进所嗜气完而食美矣则夫药之良者可以一饮而效从之朞月而病良已昔之为国者亦然吾观夫秦自孝公以来至于始皇立法更制以镌磨锻链其民可谓极矣萧何曹参亲见其斵丧之祸而收其民於百战之余知其厌苦憔悴无聊而不可与有为也是以一切与之休息而天下安始参为齐相召长老请先生问所以安集百姓而齐故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请之盖公为言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於是避正堂以舍盖公用其言而齐大治其後以其所以治齐者治天下天下至今称贤焉吾为胶西守知公之为邦人也求其坟墓子孙而不可得慨然怀之师其言想见其为人庶几复见如公者治新寝於黄堂之北易其弊陋逹其壅蔽重门洞开尽城之南北相望如引绳名之曰盖公堂时从宾客僚吏游息其间而不敢居以待如公者焉夫曹参为汉宗臣而盖公爲之师可谓盛矣而史不记其所终岂非古之至人得道而不死者欤胶西东并海南放于九仙北属之牢山其中多隐君子可闻而不可见可见而不可致安知盖公不往来其间乎吾何足以见之

李氏山房藏书记

象犀珠玉怪珍之物有悦於人之耳目而不适於用金石草木丝麻五糓六材有适於用而用之则弊取之则竭悦於人之耳目而适於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贤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才仁智之所见各随其分才分不同而求无不获者惟书乎自孔子圣人其学必始於观书当是时惟周之柱下史聃为多书韩宣子适鲁然後见易象与鲁春秋季札聘於上国然後得闻诗之风雅颂而楚独有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士之生於是时得见六经者盖无几其学可谓难矣而皆习於礼乐深於道德非後世君子所及自秦汉以来作者益衆纸与字画日趋於简便而书益多世莫不有然学者益以苟简何哉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於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於昔人而後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此又何也余友李公择少时读书於庐山五老峯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择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为李氏山房藏书凡九千余卷公择既已涉其流探其源采剥其华实而咀嚼其膏味以为己有发於文词见於行事以闻名於当世矣而书固自如也未尝少损将以遗来者供其无穷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当得是以不藏於家而藏於其所故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余既衰且病无所用於世惟得数年之间尽读其所未见之书而庐山固所愿游而不得者盖将老焉尽发公择之藏拾其余弃以自补庶有益乎而公择求余文以为记乃为一言使来者知昔之君子见书之难而今之学者有书而不读为可惜也

宝绘堂记

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寓意於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於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刘备之雄才也而好结氂嵇康之逹也而好锻链阮孚之放也而好蜡屐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而乐之终身不厌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锺繇至以此呕血发塜宋孝武王僧?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其国凶其身此留意之祸也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贵而厚於书轻死生而重画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复好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去而不复念也於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而其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平居攘去膏梁屏远声色而从事於书画作宝绘堂於私第之东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为记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熙寜十年七月二十二日记

眉州远景楼记

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其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农夫合耦以相助盖有三代汉唐之遗风而他郡之所莫及也始朝廷以声律取士而天圣以前学者犹袭五代文弊独吾州之士通经学古以西汉文词为宗师方是时四方指以为迂阔至於郡县胥史皆挟经载笔应对进退有足观者而大家显人以门族相上推次甲乙皆有定品谓之江乡非此族也虽贵且富不通婚姻其民事太守县令如古君臣既去辄画像事之而其贤者则记録其行事以为口实至四五十年不忘富商小民常储善物而别异之以待官吏之求家藏律令往往通念而不以为非虽薄刑小罪终身有不敢犯者岁二月农事始作四月初吉糓稚而草壮耘者毕出数十百人为曹立表下漏鸣鼓以致衆择其徒为衆所畏信者二人一人掌鼓一人掌漏进退作止惟二人之听鼓之而不至至而不力皆有罚量田计功终事而会之田多而丁少则出钱以偿衆七月既望谷艾而草衰则仆鼓决漏取罚金与偿衆之钱买羊豕酒醴以祀田祖作乐饮食醉饱而去岁以为常其风俗盖如此故其民皆聪明才智务本而力作易治而难服守令始至视其言语动作辄了其为人其明且能者不复以事试终日寂然苟不以其道则陈义秉法以讥切之故不知者以为难治今太守黎侯希声轼先君子之友人也简而文刚而仁明而不苛衆以为易事既满将代不忍其去相率而留之上不夺其请既留三年民益信遂以无事因守居之北墉而增筑之作远景楼日与宾客僚吏游处其上轼方为徐州吾州之人以书相往来未尝不道黎侯之善而求文以为记嗟夫轼之去乡久矣所谓远景楼者虽想见其处而不能道其详矣然州人之所以乐斯楼之成而欲记焉者岂非上有易事之长而下有易治之俗也哉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已夫是二者於道未有大损益也然且录之今吾州近古之俗独能累世而不迁盖耆老昔人岂弟之泽而贤守令抚循教诲不倦之力也可不录乎若夫登临览观之乐山川风物之美轼将归老於故丘布衣幅巾从邦君於其上酒酣乐作援笔而赋之以颂黎侯之遗爱尚未晩也元丰元年七月十五日记

滕县公堂记

君子之仕也以其才易天下之养也才有大小故养有厚薄苟有益於人虽厉民以自养不为泰是故饮食必丰车服必安宫室必壮使令之人必给则人轻去其家而重去其国如使衣食菲恶不如吾私宫室弊陋不如吾庐使令之人朴野不足不如吾僮奴虽君子安之无不可者然人之情所以去父母捐坟墓而远游者岂厌安逸而思劳苦也哉至於宫室盖有所从受而传之无穷非独以自养也今日不治後日之费必倍而比年以来所在务为俭陋尤讳土木营造之功欹仄腐坏转以相付不敢擅易一椽此何义也滕古邑也在宋鲁之间号为难治庭宇陋甚莫有葺者非惟不敢亦不暇自天圣元年县令太常博士张君太素实始改作凡五十有二年而赞善大夫范君纯粹自公府掾谪为令复一新之公堂吏舍凡百一十有六间高明硕大称子男邦君之居而寝室未治范君非嫌於奉已也曰吾力有所未暇而已昔毛孝先崔季珪用事士皆变易车服以求名而徐公不改其常故天下以为泰其後世俗日以奢靡而徐公固自若也故天下以为啬君子之度一也时自二耳元丰元年七月二十二日尚书祠部员外郎直史舘权知徐州军事苏轼记

庄子祠堂记

庄子蒙人也尝为蒙漆园吏没千余岁而蒙未有祀之者县令秘书丞王兢始作祠堂求文以为记谨按史记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闚然要本归於老子之言故其着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此知庄子之粗者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要不可以为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门者难之其仆操箠而骂曰隶也不力门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仆为不爱公子则不可以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隂助之其正言盖无几至於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意其论天下道术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骈关尹老聃之徒以至於其身皆以为一家而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矣然余尝疑盗跖渔父则若真诋孔子者至於让王说劒皆浅陋不入於道反复观之得其寓言之意终曰阳子居西游於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谁与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蹵然变容其往也舍者将迎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竈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去其让王说劔渔父盗跖四篇以合於列御寇之篇曰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曰吾惊焉吾食於十浆而五浆先馈然後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庄子之言未终而昩者剿之以入其言余不可以不辨凡分章名篇皆出於世俗非庄子本意元丰元年十一月十九日记

放鹤亭记

熙寜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迁於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南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云表莫则傃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郡守苏轼时从宾客僚吏往见山人饮酒於斯亭而乐之揖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隂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臯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於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歛翼婉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於涧谷之间兮琢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隂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记

思堂记

建安章质夫筑室於公堂之西名之曰思曰吾将朝夕於是凡吾之所为必思而後行子为我记之嗟夫余天下之无思虑者也遇事则发不暇思也未发而思之则未至已发而思之则无及以此终身不知所思言发於心而冲余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寜逆人也故卒吐之君子之於善也如好好色其於不善也如恶恶臭岂复临事而後思计议其美恶而避就之哉是故临义而思利则义必不果临战而思生则战必不力若夫穷逹得丧死生祸福则吾有命矣少时遇隐者曰孺子近道少思寡欲曰思与欲若是均乎曰甚於欲庭有二盎以畜水隐者指之曰是有蚁漏是日取一升而弃之孰先竭曰必蚁漏者思虑之贼人也微而无间隐者之言有会於余心余行之且夫不思之乐不可名也虚而明一而通安而不懈不处而静不饮酒而醉不闭目而睡将以是记思堂不亦缪乎虽然言各有当也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以质夫之贤其所谓思者岂世俗之营营於思虑者乎易曰无思也无为也我愿学焉诗曰思无邪质夫以之元丰元年正月二十四日记

游桓山记

元丰二年正月已亥晦春服既成从二三子游於泗之上登桓山入石室使道士戴日祥鼓雷氏之琴操履霜之遗音曰噫嘻悲夫此宋司马桓魋之墓也或曰鼓琴於墓礼欤曰礼也季武子之丧曾点倚其门而歌仲尼日月也而魋以为可得而害也且死为石椁三年不成古之愚人也余将吊其藏而其骨毛爪齿既已化为飞尘荡为冷风矣而况於椁乎况於从死之臣妾饭含之贝玉乎使魋而无知也余虽鼓琴而歌可也使魋而有知也闻余鼓琴而歌知哀乐之不可常物化之无日也其愚岂不少瘳乎二三子喟然而叹乃歌曰桓山之上维石嵯峨兮司马之恶与石不磨兮桓山之下维水弥弥兮司马之藏与水皆逝兮歌阕而去从游者八人毕仲孙舒焕寇昌朝王适王遹王肄轼之子迈焕之子彦举

灵壁张氏园亭记

道京师而东水浮浊流陆走黄尘陂田苍莽行者勌厌凡八百里始得灵壁张氏之园於汴之阳其外修竹森然以高乔木蓊然以深其中因汴之余浸以为陂池取山之怪石以为岩阜蒲苇莲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桧栢有山林之气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华堂厦屋有吴蜀之巧其深可以隐其富可以养果蔬可以饱隣里鱼鼈笋茹可以馈四方之宾客余自彭城移守吴兴由宋登舟三宿而至其下肩舆叩门见张氏之子硕硕求余文以记之维张氏世有显人自其伯父殿中君与其先人通判府君始家灵壁而为此园作兰臯之亭以养其亲其後出仕於朝名闻一时推其余力日增治之於今五十余年矣其木皆十围岸谷隐然凡园之百物无一不可人意者信其用力之多且久也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之饮食适於饥饱而已然士罕能蹈其义赴其节处者安於故而难出出者狃於利而忘返於是有违亲絶俗之讥怀禄苟安之弊今张氏之先君所以为其子孙之计虑者远且周是故筑室艺园於汴泗之间舟车冠盖之冲凡朝夕之奉燕游之乐不求而足使其子孙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之上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於以养生治性行义求志无适而不可故其子孙仕者皆有循吏良能之称处者皆有节士亷退之行盖其先君子之泽也余为彭城二年乐其土风将去不忍而彭城之父老亦莫余厌也将买田於泗水之上而老焉南望灵壁鸡犬之声相闻幅巾杖屦岁时往来於张氏之园以与其子孙游将必有日矣元丰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记

文与可画篔簹谷偃竹记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虵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兎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於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斵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於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於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韈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韈材当萃於子矣书尾复写一诗其畧曰拟将一段鵞谿绢扫取寒稍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於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荅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因而实之荅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篔簹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篔簹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篔簹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晩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於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於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东坡全集卷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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