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祖永乐二年四月,册立世子为皇太子。先是,洪武二十八年,太祖亲册为燕世子。时秦、晋、燕、周四世子,太祖皆教而试之。一日,使分阅卫士,燕世子还独后。问之,对曰:“寒甚,士方食。”太祖喜。使阅章奏,择可施行者报命,太祖益爱之。后成祖即位,议建储,武臣多请立高煦者,谓其有扈从功。金忠以为不可。上犹豫未定,遂召解缙预议。缙言立嫡以长,复曰:“好圣孙。”盖指宣宗也。上又密以问黄淮,淮亦曰:“长嫡承统,万世正法。”复召问尹昌隆,昌隆对与淮同,上意遂决。及《文华宝鉴》成,上召皇太子谕之曰:“修已治人之要,具于此书。尧、舜相传,惟曰‘允执厥中’。帝王之道,贵乎知要。汝其勉之!”皇太子拜受而退。上顾侍臣解缙等曰:“朕皇考训戒太子,尝采经传格言为书,名曰《储君昭鉴录》。此书稍充广之,益以皇考圣谟大训,以为子孙万世帝王之法。诚能守此,足为贤君。昔秦始皇教太子以法律,晋元帝授太子以韩非书,帝王之道废而不讲,所以乱亡。朕此书皆大经大法,卿等兼辅东宫,从容闲暇,亦当以此为说,庶几成其德业,他日不失为守成令主。”侍讲学士王达侍皇太子,进讲干九四爻,举储贰为说。讲毕,皇太子召杨士奇问曰:“经旨于此,恐无储贰之说,达不含讥否?”士奇对曰:“讲臣非正道不陈,岂敢含讥。此本宋儒胡瑗之说也。”皇太子曰:“然则常人得此爻,亦举此说耶?”士奇曰:“殿下此问甚善。”因举程子云:“凡卦六爻,人人有用。圣贤有圣贤用,众人有众人用,君有君用,臣有臣用,无所不通。”太子悦。
六年八月,诏曰:“成周营洛,肇启二都。有虞勤民,尤重巡省。朕君临天下,祇率彝典。统极之初,已升顺天府为北京。今四海清宁,万民安业,国家无事,省方以时。将以明年二月巡幸北京,命皇太子监国。朕所经过处,亲王止离王城一程迎接,军民官吏于境内朝见。一切供亿,皆已有备,不烦于民,诸司无得有所进献。”
冬十一月,命丘福、蹇义、金忠、胡广、黄淮、杨荣、杨士奇、金幼孜等兼辅导皇长孙,谕之曰:“朕长孙天章日表,玉质龙姿,孝友英明,宽仁大度。年未一纪,夙夜孜孜,日诵万言,必领要义。朕尝试之以事,辄能裁决,斯实宗社之灵。卿等其悉心辅导。”
七年春正月,敕皇太子监国。惟文武除拜、四裔朝贡、边境调发,上请行在,余常务不必启闻。仍命吏部尚书兼詹事蹇义、兵部尚书兼詹事金忠、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侍读黄淮、左谕德兼翰林侍讲杨士奇辅导监国。谕义等曰:“居守事重。今文臣中留汝四人辅导监国,若唐太宗简辅监国必付房玄龄等。汝宜识朕此意,敬恭无怠。”命学士胡广,侍讲杨荣、金幼孜及户部尚书夏原吉等扈从。赐皇太子《圣学心法》。上出一书,示胡广等曰:“朕因政暇,采圣贤之言,若执中建极之类,切于修齐治平者,今已成书,卿等试观之。”广等览毕,奏曰:“帝王道德之要,备载此书。”遂名曰《圣学心法》,命司礼监刊行。
上谕黄淮、杨士奇曰:“东宫侍侧,朕问:‘讲官今日说何书?’对曰:‘《论语》君子小人和同章。’因问:‘何以君子难进易退,小人则易进难退?’对曰:‘小人逞才而无耻,君子守道而无欲。’又问曰:‘何以小人之势常胜?’对曰:‘此系上人之好恶,如明主在上,必君子胜矣。’又问:‘明主在上,都不用小人乎?’曰:‘小人果有才,亦不可尽弃。须常谨备之,不使有过可也。’朕甚喜其学问有进,尔等其尽心辅之。”
二月,帝发京师,三月,帝至北京。都御史虞谦、给事中杜钦奉命巡视两淮,启颍川军民缺食,请发廪赈贷。太子遣人驰谕之曰:“军民困乏,待哺嗷嗷,卿等从容启请待报,汲黯何如人也?即发廪赈之勿缓。”赞善王汝正每于皇太子前论说赋诗之法,皇太子问杨士奇曰:“古人为诗者,其高下优劣何如?”对曰:“诗以言志。‘明良喜起’之歌,‘南风解愠’之诗,唐、虞之君,其志尚矣。后世汉高帝《大风歌》,唐太宗《雪耻百王》之作,则所尚者霸力,皆非王道。汉武《秋风辞》,志气已衰。如隋炀帝、陈后主所为,则万世之鉴戒也。殿下欲娱意文事,则两汉诏令亦可观,非独文辞高古,其间亦可裨益治道。如诗,无益之辞,不足为也。”太子视朝之暇,专意文事,因览真德秀《文章正宗》,羡其学识纯正。杨士奇曰:“德秀所著《大学衍义》一书,尤有益学者,为君为臣,皆不可不知。”太子即召翰林典籍取阅,大喜曰:“此为治之鉴戒,不可无。”遂命重刻,以赐诸皇孙及廷臣。
八年冬十月,上还南京。
十一年,上幸北京,皇太孙从。命尚书蹇义、学士黄淮、谕德杨士奇及洗马杨溥等辅导太子监国。
十二年三月,帝发北京,亲征瓦刺。
六月,班师,驻跸沙河,太子遣兵部尚书金忠等赍表往迎。
八月,帝至北京,以太子所遣使迎车驾缓,且书奏失辞,怒曰:“此辅导者之咎也。”汉王高煦复譛之,遂遣使逮尚书蹇义,学士黄淮,谕德杨士奇,洗马杨溥、芮善及司经局正字金问等至。中途有旨宥蹇义回南京,黄淮先至北京下狱。次日,士奇及金问继至,上曰:“杨士奇姑宥之。朕未尝识金问,何以得侍东宫?”命法司鞫之。寻召士奇至,问东宫事。士奇叩头称太子孝敬诚至,凡所稽违,皆臣等之罪。乃下士奇锦衣卫狱。未几,特宥复职。时金问词连溥等,遂相继下狱。有白事者曰:“殿下知谗人乎?”太子曰:“吾不知,知为子耳。”
十三年秋九月,直隶盐城县飓风,海水泛溢,伤民田二百一十五顷有奇。太子令蠲田租一千一百七十余石。帝至京师。
十二月,《历代名臣奏议》书成。先是,上以玺书谕太子,命翰林院儒臣黄淮、杨士奇等,采古名臣直言汇录,以便观览。至是书进,上览而嘉之,命刊印以赐皇太子、皇太孙及诸大臣。
十五年春三月,上巡北京,命吏部尚书兼詹事蹇义、翰林学士兼谕德杨士奇、侍读兼赞善梁潜辅太子监国。
七月,赐皇太子《务本之训》。
十六年春三月,太子手书赐赞善徐善述言:“览卿为予改诗甚善。但今卿年迈,恐辅余为劳。似卿朴直苦口者,百无一二,面谀顺颜者,比比有之。卿无惮劳,弼成余业,惟望药石之言日甚一日,毋生犯鳞触讳之虑。余今欲学作表,卿可一如诗题立例,具诗题与表题间日封进,以广琢磨。春暖顺时将息,以慰余怀。”书函曰:“皇太子赍书赞善好古先生。”好古者,善述字也。太子视朝之暇,手不释卷,被服宽博,大类儒者云。
夏五月,上杀赞善梁潜、司谏周冕。时太子监国,上不时有疾。两京距隔数千里,小人阴附汉府者,谗构百端。侍从监国之臣,朝夕惴惴,人不自保。会有陈千户者,擅取民财,事觉,太子令谪交趾立功。数日,复念其军功,宥之。有譛于上曰:“上所谪罪人,太子曲宥之矣。”遂逮陈千户杀之。以潜、冕不谏止,并逮下狱,皆死。
六月,上遣礼部左侍郎胡濙巡江、浙诸郡,陛辞,上谕曰:“人言东宫多失,当至京师,可多留数日,试观何如,密奏来。奏字须大,晚至即欲观也。”濙至京师,日随朝,凡见东宫所行之善,退即记之。勋臣某者语不谨,侍卫搥之,仍当陛口奏,有旨不问。既退,亟宣侍卫者赏钞若干锭。于是群臣皆言不显责大臣,而旌禁卫,所以宽其罪而愧其心,见殿下之仁明也。居稍久,杨士奇曰:“公命使也,宜亟行。”濙权辞谢曰:“方治冬衣未完尔。”至安庆始书奏,以所见皆诚敬孝谨七事,密疏以闻。上览之大悦,自是不复疑皇太子。
十八年秋九月己巳,北京宫殿垂成,钦天监言:“明年正月朔吉,宜御新殿。”命户部尚书夏原吉召太子、太孙于京师,期十二月终至北京。太子赴北京,过滁州,登琅琊山,指示杨士奇曰:“此醉翁亭故址也。”因叹欧阳修立朝正言不易得,今人知其文,鲜知其忠。盖太子为文章尤善修,每曰:“三代以下,文人独修有雍容和平气象。”尤爱其奏议切直,尝命刊修文以赐群臣,且谕之曰:“修之贤,非止于文,卿等当考其所以事君者而勉之。”十一月,太子过凤阳,谒祭皇陵毕,周步陵傍,顾张本、杨士奇曰:“国家帝业所自也。”徘徊久之。耆老进谒,有知太祖时事者,从容与语,赐劳优厚。先是原吉自南京先驰奏,上复命迎之,且曰:“东宫缓行。”至是,原吉迎见太子于凤阳,道上旨。太子以不敢缓谕之,且手书付原吉与士奇,询访沿途军民利病,政事得失,备顾问。太子过邹县,见男女持筐,路拾草实者,驻马问所用,民跪对曰:“岁荒以为食。”太子恻然。稍前,下马入民舍,视民皆衣百结,灶釜倾仆,叹曰:“民隐不上闻至此乎?”顾中官赐之钞,而召乡老问其疾苦,辍所食赐之。时山东布政石执中来迎,责之曰:“为民牧而民穷如此,亦动念乎!”执中言:“凡被灾之处,皆已奏乞停止今年秋税。”皇太子曰:“民饿且死,尚及征税耶?汝宜速发官粟赈之,事不可缓!”执中请人给三斗。曰:“且与六斗,汝毋惧擅发仓廪,吾见上当自奏也。”
十二月,太子及太孙将至北京,原吉先入奏。上问原吉东宫来何速,对曰:“陛下慈注之深,东宫孝思之切。”上喜,赐钞二百锭。命诸臣先期分官出候于良乡。太子至北京,奏前过山东境内遇民饥,即令布政司发粟赈之。上曰:“昔范仲淹子犹举麦舟济父之故旧,况百姓吾之赤子乎!”
十九年,礼部尚书吕震语太子曰:“殿下前在南京,数遣中使进案牍,每有事以殿下过失闻,上指其妄言。今宜疏此人。”太子曰:“过失,吾岂能无。今至尊既不信之,我又与人较耶?”
二十年春三月,上北征,秋九月,还京师。
二十一年夏五月,常山中护卫总旗王瑜上变,言:“常山中护卫指挥孟贤纠合羽林卫指挥彭旭等,举兵将推赵王高燧为主,而谋不利于上及皇太子。”上命急捕。贼既悉得,遂召太子、赵王及文武大臣皆至。上御右顺门亲鞫之。先是,上以疾多不视朝,中外事悉启太子处分。太子往往裁抑宦侍,宦官黄俨、江保尤见疏斥。俨等日谗之于上,且素厚高燧,常阴为之地。因伪造毁誉之言,传播于外,谓上注意高燧,以绐外廷,由是贤等遂起邪心。钦天监官王射成与贤密,言于贤曰:“观天象,当有易主之变。”贤等邪谋益急,与其弟孟三,常山左护卫老军马恕、田子和,兴州后屯卫老军高正,通州右卫镇抚陈凯等,日夜潜谋,连结贵近,图就宫中进毒药于上。候上晏驾,即以兵劫内库兵仗符宝,分兵执府部大臣。豫令高正伪撰遗诏,付中官杨庆养子。至期从禁中议以御宝领出,废皇太子,而立赵王高燧为帝。布置已定,正密告其甥瑜,瑜曰:“此舅氏灭族之计。”力止不从,瑜遂入告。上览伪譔遗诏,震怒,立捕杨庆养子诛之,顾高燧曰:“尔为之耶?”高燧惴栗不能言,太子为之营解,曰:“高燧必不与谋,此下人所为耳。”上命文武大臣及三法司鞫治,群臣奏贤等所犯大逆,且有显实,当并寘极典。上曰:“且先籍其家。王射成以天象诱人,速诛之。贤等更加穷鞫,毋令遽死。”遂下锦衣卫严治,寻逮其党悉诛之。
八月,帝发京师北征,十一月,还京。
二十二年春三月,上议北征。
夏四月,诏太子监国,驾发京师。秋七月,庚寅,上崩于榆木川。大学士杨荣、少监海寿奉遗命驰讣太子。太子恸绝,强拜受,即遣太孙出居庸,赴开平迎梓宫。濒行,太孙启曰:“出外有封章白事,非印识无以防伪。”太子曰:“言良是,但行急,新制不及。”士奇曰:“殿下未践阼,有事自应行常用之宝。其东宫小图书,可假之行。此出一时之权,归即纳上。”太子即取付太孙曰:“有启事以此封识,不久当归汝,汝可留之。”既行,太子顾士奇曰:“昔大行临御,储位久未定,浮议喧腾。今即以付之,浮议何从兴!”
壬子,太孙奉大行柩至郊,太子及亲王以下文武群臣皆衰服哭迎。至大内,奉安于仁智殿,加敛奉纳梓宫。
八月十五日丁巳,皇太子即位,赦天下,以明年为洪熙元年。
谷应泰曰:
古之教太子者,慎选师傅,训之德义。过龙楼而问寝,入虎闱而齿冑,盖若是其毖也。及乎六师挞伐,有事行间,则从曰抚军,守曰监国。非特重器所寄,亦以周知艰大,练察治忽,为嗣王之要务耳。
方仁宗之未正青宫也,睿质仁明,天姿恺恻。然而如意类上,申生无宠。非黄淮进贾诩之谋,解缙效邺侯之议,则鸟乌向背,羽翼无成,金玦偏褧,忧方大矣。幸而皇祖亲册,嫡长分定。乘危履险,克正重轮。重耳之艰阻备尝,楚王之朝婴夕侧。非特生于深宫之中,长于阿保之手者也。又若《储君昭鉴》,传自高皇,《圣学心法》,颁于成祖。比之始皇之教以法律,元帝之授以《韩非》。贻谋度越,抑何伟欤!而况金忠、蹇、夏辅导于前,黄淮、杨士奇纠绳于后,则商山茹芝之佐也。学识特崇真氏,文章独许欧公,则家丞秋实之采也。赈颍川之饥而先发后闻,恤邹县之荒而赐钞辍食,则《豳风》农事之规也。又考成祖巡幸顺天,亲征漠北,驾凡五出,年垂二纪。中间大官大邑,虽复启闻,而庶政庶狱,咸就谘决。名为储位,实则长君;名为监国,实则御宇。故人以仁宗之历祚短,而予以仁宗之沛泽长也。
若夫宫闱煽祸,国本濒倾,管、蔡流言,备极谗构。一时并集,何以为怀。又且迎驾缓期,而逮捕官属,则高煦赞之。伪撰遗诏,而阴行废立,则高燧主之。盖以突阵者自命黄须,树功者侈谈天策,而又加之敬礼之密推曹植,辅国之交斗两宫,夫是以势同孤孽,危如累卵,救过而不暇也。自非胡濙密书七事,王瑜上变一言,则豫教之淑质壅于上闻,含沙之哆口交乱四国,非蒙戾园之诛,必赐扶苏之诏。而仁宗一载之郅理,又乌能时其盛耶!嗟乎!安庆复而后良乡侯,孟贤败而后榆川崩,天祚人国,以有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