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洪武二年冬十月,上欲以杨宪为丞相,问刘基。基素与宪厚,以为不可。上怪之,基曰:“宪有相才,无相器。夫宰相者,持心如水,以义理为权衡,而已不与焉者也。今宪不然,能无败乎!”上曰:“汪广洋何如?”基曰:“此褊浅。”上曰:“胡惟庸何如?”基曰:“小犊耳,将偾辕而破犁。”上曰:“吾之相,无踰于先生。”基曰:“臣非不自知。臣疾恶太深,又不耐繁剧,为之,且负大恩。天下何患无才,愿明主悉心求之。如目前诸人,臣诚未见其可也。”
六年秋七月,以胡惟庸为中书左丞相。
八年夏四月,诚意伯刘基卒。初,上既相胡惟庸,基大戚曰:“使吾言不验,苍生之福也;言而验者,其如苍生何!”因忧愤增疾。基尝为上陈瓯、闽事。盖瓯、闽之间,有隙地曰淡洋,其南抵闽界曰三魁,为鹾盗薮,方氏所由乱,基奏于其地立巡检司以控扼之。其奸民弗便也,相率挟逃戍之卒以叛,而大豪复阴持其窔。基使子琏上书奏之,而不先白中书省。惟庸故衔基,使刑部尚书吴云劾之,以淡洋踞山海有王气,欲图为墓地,民勿与,则建立司之策以窘其人,致激变。疏入,上下有司,惟庸请加以重辟,又欲逮基子琏狱。上皆不问,而第令移文使基知。基乃驰入朝见上,不敢辨,惟引咎自责而已,亦不敢言归。俄有疾,惟庸觇上念基怠,乃阳为好者,以正月朔,挟医来视疾。基饮之,觉有物积胸中如拳石。间以白上,上不省也。又三月,浸剧。使使问之,知不能起,驿舟护归青田。亡何,竟卒。
十三年春正月,左丞相胡惟庸谋不轨伏诛。自杨宪、汪广洋既败,惟庸总中书政,专生杀黜陟,以恣威福。内外诸司封事入奏,惟庸先取视之,有病已者,辄匿不闻,由是奔竞之徒趋其门下。魏国公徐达深嫉其奸邪,常从容言于上,惟庸衔之。达有阍者福寿,惟庸阴诱致为已用,为福寿所发。惟庸故起家宁国令,时太师李善长秉政,惟庸馈遗善长黄金二百两,遂得召入为太常卿,累迁中书参政,遂与善长深相结,以兄女妻善长从子佑,贪贿弄权,益无所忌。一日,其定远旧宅井中忽出竹笋,出水高数尺,谀者争言为丞相瑞应,又言其祖父三世冢上,夜有光烛天,于是惟庸稍自负,有邪谋矣。会惟庸家人为奸利事,道关,榜辱关吏,吏奏之。帝怒,杀家人,惟庸谢不知。帝又究故诚意伯死状,惟庸惧且见发,乃计曰:“主上草菅勋旧臣,何有我!死等耳,宁先发,毋为人束手寂寂。”而是时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者,常犯法,帝切责之。二人惧,惟庸阴以权利胁诱之。二人素戆勇,又见惟庸用事,因与往来,久之益密。惟庸与御史大夫陈宁坐省中,阅天下军马籍,令都督毛骧取卫士刘遇宝及亡命魏文进等为心膂,曰:“吾有用尔也。”太仆寺丞李存义,善长之弟,惟庸之婿父也,以亲故,往来惟庸家,惟庸令存义阴说善长以邪谋。惟庸又使指挥林贤下海招倭军,约期来会,又遣元臣封绩致书,称臣于元,请兵为外应,皆未发。会惟庸子乘马奔入挽辂中,马死,惟庸杀挽辂者。上怒,命偿其死。惟庸逆谋益急。而是时日本贡使适私见惟庸,惟庸约其王,令以舟载精兵千人,伪为贡者,及期,会府中力士掩执帝,度可取取之;不可,则掠库物泛海就日本,有成约。
正月戊戌,惟庸因诡言第中井出醴泉,邀帝临幸,帝许之。驾出西华门,内使云奇冲跸道,勒马衔言状,气方勃,舌駃不能达意。太祖怒其不敬,左右挝捶乱下。云奇右臂将折,垂毙,犹指贼臣第,弗为痛缩。上悟,乃登城望其第,藏兵复壁间,刀槊林立。即发羽林掩捕,考掠具状,磔于市,并其党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等皆伏诛,僚属党与凡万五千人,株连甚众。群臣请诛李善长、陆仲亨等,上曰:“朕初起兵时,李善长来谒军门曰:‘有天有日矣。’是时朕年二十七,善长年四十一。所言多合吾意,遂命掌书记,赞计划。功成,爵以上公,以女与其子。陆仲亨年十七,父母兄弟俱亡,恐为乱兵所掠,持一升麦藏于草间,朕见之,呼曰:‘来!’遂从朕。既长,以功封侯。此皆吾初起时股肱心膂,吾不忍罪之,其勿问。”
癸卯,诏罢中书省,升六部官秩。仿古六卿之制,改大都督府为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祖训》云:“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不闻设立丞相。自秦始制丞相,不旋踵而亡。汉、唐、宋虽有贤相,然其中多小人专权乱政。今罢丞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庶务,事皆朝廷总之。”
十二月,致仕学士承旨宋濂以孙慎坐胡惟庸党被刑,藉其家,械濂至京。上怒,欲诛之,皇后谏曰:“民间延一师,尚始终不忘恭敬。宋先生亲教太子诸王,岂忍杀之!且宋先生家居,宁知朝廷事耶?”上意解,濂得发茂州安置。行至
州,以疾卒。
十四年春二月,有诉浦江郑氏交通胡惟庸者。时四方仇怨相告讦,凡指为胡党,率相收坐重狱。郑氏素以孝义闻,兄弟六人,吏捕之急,诸兄争欲行,其弟郑湜曰:“弟在,乃使诸兄罹刑辟耶!”独诣吏请行。仲兄濂先有事京师,暨弟至,迎谓曰:“吾家长,当任罪,弟无与焉。”湜曰:“兄老,吾往辨之。万一不直,弟当伏辜。”二人争入狱。上闻,俱召至廷,劳勉之,谓近臣曰:“有人如此,而肯从人为非耶!”即宥之,擢湜为福建布政司参议。
二十三年夏五月乙卯,太师李善长自缢,虞部郎中王国用上书讼冤,略曰:“人情之爱其子,必甚于爱其兄弟之子。善长于胡惟庸,侄之亲耳,于陛下,则子之亲也。使善长佐惟庸成事,亦不过勋臣第一而已矣,太师、国公、男尚主,女纳妃而已矣。且善长岂不知天命之不可幸求,当元之季,欲为此者何限?莫不世绝宫污,不保首领,此善长之所熟见也。人年迈,精神意虑鼓舞倦矣。偷安苟容,则善长有之,曾谓有血气之强暴感动其中也哉?且善长子事陛下,托骨肉无纤芥之嫌。凡为此者,必有深仇急变,大不得己,而后父子之间或至相挟以求脱祸,未有平居晏然,都无形迹,而忽起此谋者,此理之所必无也。若谓天象告变,大臣当灾,则杀人以应天象,夫岂上天之意哉!今不幸已失刑,而臣恳恻为陛下明之,犹愿陛下作戒于将来也。天下孰不曰:‘功如李善长,又何如哉?’臣恐四方之解体也。”不报。国用疏,解缙代草也。
命刑部以肃清逆党事播告天下,南朝鲜公李善长,列侯胡美、唐胜宗、陆仲亨、费聚,已故侯顾时、陈德、华云龙、王志、杨璟、朱亮祖、梅思祖、陆聚、金朝兴、黄彬、薛显,都督毛骧、陈万亮、耿忠、于琥凡二十人。
二十五年秋八月丙子,靖宁侯叶升坐交通胡惟庸,伏诛。
太祖洪武十一年秋八月,命西平侯沐英为征西将军,率都督蓝玉等统兵征西番。玉,开平王常遇春妇弟也,长身頳面,有勇略。从遇春麾下,每战先登陷阵,所当无前。遇春素称于上,上亦以遇春故宠异之,累功至都督佥事。至是,同英讨西番,擒其渠瘿脖子,斩获以千计,获马二万余匹,牛羊十余万,还,封永昌侯。
十四年秋九月,命永昌侯蓝玉以征南副将军同颍川侯傅友德讨云南,转战平之。
二十年春正月,命永昌侯蓝玉为右副将军,同宋国公冯胜袭金山,纳哈出降之,并降其众十余万。胜以诖误召还,即军中拜玉为大将军。
二十一年夏四月,大将军蓝玉袭捕鱼儿海,获元主次子地保奴、后妃公主百三十余人;吴王朵儿只等将相宫校三十人,男女七万,马驼五万。上大悦,下玺书褒玉,比之卫青、李靖。
秋七月戊寅,大将军蓝玉遣人送元主次子地保奴及后妃公主等至京。既而有言玉私元主妃事,上大怒,曰:“玉无礼如此,岂大将军所为哉!”元主妃闻之,惶惧自尽。玉还朝,上切责之,戒以率德改行。
十二月壬戌,封永昌侯蓝玉为凉国公。先是,拟封玉梁国公,至是,改封凉,镌其过于券。
二十三年春正月,西番蛮人复叛,命凉国公蓝玉率都指挥瞿能往大渡河邀击之。玉讨平岩川、杂道,克散毛峒,擒土目刺惹等万余人,置大水田千户所。进平施南、忠建二宣抚司叛蛮。还,增岁禄,赐黄金、文绮,寻诏还乡。
二十四年冬十月,命凉国公蓝玉往陕西训练军士。
二十五年夏四月,凉国公蓝玉捕逃寇祁者孙,遂略西番罕东之地。玉兵入罕东,遣都督宋晟徇阿真州,番众皆远遁。而会蜀故降月鲁帖木儿反建昌,使玉移师讨之。至则裨将瞿能已大破其众,月鲁帖木儿走柏兴。玉以计诱缚其父子,送京师斩之,尽降其余党,便宜请增设诸卫,且请籍民为兵。上报设诸卫,而不许籍民。遂班师。
二十六年春正月乙酉,凉国公蓝玉谋不轨,伏诛。初,胡惟庸之叛,有称玉与其谋者。上以其功大,宥不问。后诸老将多没,乃擢为大将,总兵征伐,甚称上意。尝措置陕西边事,至兰川,坠马微伤,手诏慰劳之,比于中山、开平二王。然玉素不学,性复很愎,见上待之厚,又自恃功伐,专恣横暴。畜庄奴假子数千人,出入乘势渔猎。尝占东昌民田,民讼之。御史按问,玉执御史,捶而逐之。先是,北征还,私其珍宝驼马无算。度喜峰关,吏以夜,不即纳,玉大怒,纵兵毁关而入。上闻之,不乐,并诘责其私元主妃,玉慢不省。尝见上,命坐或侍宴饮,玉动止傲慢,无人臣礼。及总兵在外,擅升降将校,黥刺军士,甚至违诏出师,恣作威福,以胁制其下。至是,征西还,意图升爵。及命为太傅,玉攘袂大言曰:“我固不当为太师也!”恒怏怏,不乐居宋、颍二公下。间奏事,上不从,玉惧,退语所亲曰:“上疑我矣。”乃谋反。当是时,鹤庆侯张翼、普定侯陈桓、景川侯曹震、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都督黄恪、吏部尚书詹徽、侍郎傅友文及诸武臣尝为玉部将者,玉乃遣亲信召之,晨夜会私宅谋议,集士卒及诸家奴,伏甲将为变。约束已定,为锦衣卫指挥蒋瓛所告。命群臣讯状具实,磔于市,夷三族。彻侯、功臣、文武大吏以至偏裨将卒,坐党论死者,可二万人,蔓衍过于胡惟庸。三月辛酉,会宁侯张温、都督萧用、沈阳侯察罕,坐蓝玉党伏诛。
九月,诏:“胡党蓝党,除已捕在官者外,其未发,不究。”
谷应泰曰:
昔者太公赐履,南至穆陵,鬻熊论封,奄有江汉。以故土田圭瓒,勒之景钟,而彤弓卢矢,铭之太常,用以分王功臣,永保厥世,甚盛典也。乃高帝刑马,绾豨伏锧,阖闾誓国,伍胥属镂,遗介推于绵上,试文种于地下,弓藏鸟尽,良足悲矣。明太祖力战中原,躬擐甲冑,栉风沐雨,赖茅土之爪牙,枕戈卧鼓,藉苴林之虓虎。
洪武三年,大告武成,论功行赏,公爵者十人,侯爵者二十八人,铁券丹书,誓诸白水,河带山砺,爰及苗裔,主非无劳之赐,臣亦非无功之奉也。独奈何惟庸复壁藏兵,蓝玉家奴衷甲,张敖不轨,逼汉祖于柏人,宣武称兵,追黄须于姑孰,遂乃爵除五等,祸及三宗。然而推其始初,胡以倾邪升鼎耳,蓝以宠利居成功,不学无术,器小任重,宜其及也。乃论者以光武保全功臣,所封不过大县数四,所加不过特进朝请,故君臣之恩,始终不替,《鹿鸣》、《天保》,若鱼水焉。然予考太祖之分封也,至尊贵者,无过南朝鲜食禄四千石,魏国食禄五千石,未尝裂土自王也。至任用者,出师则本于庙算,还军则归之禁旅,亦未尝得专征伐也。凡此内安外攘,势若犬牙;强干弱枝,何难控御。而乃以一人跋扈,遂疑尾大之图,仓卒启机,傅会难明之事,株连者四万,失侯者二十,周内深文,亦云惨矣!
夫淮阴、阳夏,就令关通,彭越、栾布,罪无相及。而况皂隶之后,渐乃式微;酎金之举,以次削除。宁有朝登盟府,夕系槛车,口血未干,爰书遂拟。以致善长自缢,景濂道亡,萧何三木而就征,望之仰药而自杀。岂尚功之典不设于齐侯,而议功之条不载于《周礼》耶?虽然,高帝晚年,甘露庆云,屡书于册,而醴泉之诈兴,贬爵削封,播告于外,而伏甲之谋起,是则胡、蓝之衅,抑亦凤德之衰也。至若徐中山之忠志无疵,李岐阳之好学饬行,汤信公之听命唯谨,沐西平之居贵不骄,并皆攀龙鳞而有功,履虎尾而不咥。呜呼!与毕、散之徒争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