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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游记

楚游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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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湖广布政司辖境为楚国故地,简称楚。

《楚游日记》备述详细。在《徐霞客西游记》第二册,原题“楚”并有提纲:“丁丑正月十一自勒子树下往茶陵州、攸县。过衡山县至衡州,下永州船,遇盗。复返衡州,借资由常宁县、祁阳县,历永州至通州,抵江华县。

复由临武县、郴州过阳县,复至衡州。再自衡州入永,仍过祁阳,闰四月初七入粤。遇盗始末“。

其游程大致与以上提纲相符,其记对湖南各景的描绘多伴有对山形地貌的考察,对各水的辨析。

遇盗是2月11日,记中所记简直是遭抢劫,而在劫难之中,对世态人心的体悟更深一层,其间突现了静闻的风范和高大形象,读来令人回味不尽唏嘘不止。

因楚游日记多,路途长,这里不再一一详述。

丁丑(公元1637年)

正月十一日是日立春,天色开霁。

亟饭,托静闻随行李从舟顺流至衡州,期十七日会于衡之草桥塔下,命顾仆以轻装从陆探茶陵、攸县之山。及出门,雨霏霏下。渡溪南涯,随流西行。已而溪折西北,逾一冈,共三里,复与溪遇,是为高陇。于是仍逾溪北,再越两冈,共五里,至盘龙庵。有小溪北自龙头山来,越溪西去,是为巫江,乃茶陵大道;随山顺流转南去,是为小江口,乃云嵝山道。二道分于盘龙庵前。

〔小江口即蟠龙、巫江二溪北自龙头至此,南入黄雩大溪者。〕云嵝山者,在茶陵东五十里沙江之上,其山深峭。神庙初,孤舟大师开山建刹,遂成丛林。今孤舟物故,两年前虎从寺侧攫jué抓取一僧去,于是僧徒星散,豺虎昼行,山田尽芜,佛宇空寂,人无入者。

每从人问津,俱戒通“诫”莫入。

〔且雨雾沉霾,莫为引导。〕余不为阻,从盘龙小路,〔南沿小溪二里,复与大溪遇。〕南渡小溪入山,雨沉沉益甚。从山夹小路西南二里,有大溪自北来,直逼山下,〔盘曲山峡,两旁石崖,水啮成矶。〕沿之二里,是为沙江,即云端溪入大溪处。

途遇一人持伞将远〔出〕,见余问道,辄曰:“此路非多人不可入,余当返家为君前驱。”余感其意,因随至其家。其人为余觅三人,各持械赍ji携带火,冒雨入山。初随溪口东入〔一里〕,望〔一小溪自〕西峡〔透隙出〕,石崖层亘,外束如门。导者曰:“此虎窟山。从来烧采之夫俱不敢入。”时雨势渐盛,遂溯大溪入,宛转二里,〔溪底石峙如平台,中剖一道,水由石间下,甚为丽观。〕于是上山,转山嘴而下,得平畴一壑,名为和尚园。

〔四面重峰环合。平畴尽,〕约一里,复逾一小山,循前溪上流宛转峡中,又一里而云嵝寺在焉。山深雾黑,寂无一人,殿上金仙云冷,厨中丹灶烟空。徘徊久之,雨愈催行,遂同导者出。出溪口,导者望见一舟,亟呼而附焉。顺流飞桨,舟行甚疾即急。余衣履沾湿、气寒砭肌,惟炙衣之不暇,无暇问两旁崖石也。

山谿纡曲,下午登舟,约四十里而暮,舟人夜行三十里,泊于东江口。

十二日晓寒甚。

舟人由江口挽舟入酃ling水,遂循茶陵城过东城,泊于南关。入关,抵州前,将出大西门,寻紫云、云阳之胜。

闻灵岩在南关外十五里,乃饮于市,复出南门,渡酃水。时微雨飘扬,朔风寒甚。东南行,陂陀高下五里,得平畴,是曰欧江。有溪自东南来,遂溯之行,雾中望见其东山石突兀,心觉其异。又五里,抵山嘴溪上,是曰沙陂,以溪中有陂也。

〔溪源在东四十里百丈潭。〕陂之上,其山最高者,曰会仙寨,其内穹崖裂洞,曰学堂岩。再东,山峡盘亘,中曰石梁岩,即在沙陂之上,余不知也。又东一里,乃北入峡中。一里,得碧泉岩、对狮岩,俱南向。又东逾岭而下,转而北,则灵岩在焉。以东向,曾守名才汉又名为月到岩云。

自会仙岩而东,其山皆不甚高,俱石崖盘亘,堆环成壑,或三面回环如玦者,或两对叠如门者,或高峙成岩,或中空如洞者,每每而是。但石质粗而色赤,无透漏润泽之观,而石梁横跨,而下穹然,此中八景,当为第一。

灵岩者,其洞东向,前有亘崖,南北回环,其深数十丈,高数丈余,中有金仙,外列门户而不至于顶,洞形固不为洞揜yǎn即掩也,为唐陈光问读书处。陈居严塘,在洞北二十里。其后裔犹有读书岩中者。

观音现像,伏狮峰之东,回崖上万石迹成像,赭黄其色。

对狮岩者,一名小灵岩,在灵岩南岭之外。

南对狮峰,上下两层,上层大而高穹,下层小而双峙。

碧泉岩者,在对狮之西,亦南向,洞深三丈,高一丈余。

内有泉一缕,自洞壁半崖滴下,下有石盘承之,清冽异常,亦小洞间一名泉也。

伏虎岩,在清泉之后。

石梁岩,在沙陂会仙寨东谷。其谷乱崖分亘,攒列成坞,两转而东西横亘,下开一窦,中穹若梁,由梁下北望,别有天地,透梁而入,梁上复开崖一层,由东陂而上,直造梁中而止,登之如践层楼矣。

会仙寨,下临沙溪,上亘圆顶,如叠磨然,独出众山,罗洪山罗名其纶,琼司理。结净蓝于下,即六空上人所栖也。其师号涵虔。

学堂岩,在会仙之北,高崖间迸开一窦,云仙人授学之处。

此灵岩八景也。余至灵岩,风雨不收。先过碧泉、对狮二岩,而后入灵岩,晓霞留饭,已下午矣。适有一僧至,询为前山净侣六空也。时晓霞方理诸俗务,结茅、喂猪。

饭罢,即托六空为导。

回途至狮峰而睹观音现像,抵沙陂而入游石梁,入其庵,而乘暮登会仙,探学堂,八景惟伏虎未至。是日雨仍空濛,而竟不妨游,六空之力也。晚即宿其方丈。

十三日晨餐后寒甚,阴翳如故。别六空,仍旧路西北行。三里至欧江,北入山,为茶陵向来道;南沿沙陂江西去,又一道也。过欧江,溪胜小舟,西北过二小岭,仍渡茶陵南关外,沿城溯江,经大西门,〔寻紫云、云阳诸胜。〕西行三里,过桥开陇,始见大江自东北来。于是越黄土坳,又三里,过新桥,雾中始露云阳半面。又三里,抵紫云山麓,是为沙江铺,大江至此直逼山下。由沙江铺西行,为攸县、安仁大道。南登山,是为紫云仙。上一里,至山半为真武殿,上有观音庵,俱东北瞰来水。观音庵松岩,老僧也。予询云阳道,松岩曰:“云阳山者,在紫云西十里。其顶为老君岩;云阳仙在其东峰之胁,去顶三里;赤松坛又在云阳仙之麓,去云阳仙三里。盖紫云为云阳尽处,而赤松为云阳正东之麓。由紫云之下,北顺江岸西行三里,为洪山庙,乃登顶之北道;由紫云之下,南循山麓西行四里,为赤松坛,乃登顶之东道;去顶各十里而近。二道之中有罗汉洞,在紫云之西,即由观音庵侧小径横过一里,可达其庵。

由庵登顶,亦有间道可达,不必下紫云也。“余从之。遂由真武殿侧,西北度两小坳,一涧从西北来,则紫云与肯莲庵即罗汉仙。后山夹而成者。

〔水北入大江,紫云为所界断。〕渡涧即青莲庵,东向而出,地幽而庵净。僧号六涧,亦依依近人,坚留余饭,余亟于登岭,遂从庵后西问登山。其时浓雾犹翳山半,余不顾,攀跻直上三里,逾峰脊二重,足之所上,雾亦旋开。又上二里,则峰脊冰块满枝,寒气所结,大者如拳,小者如蛋,依枝而成,遇风而坠,俱堆积满地。其时本峰雾气全消,山之南东二面,历历可睹,而北西二面,犹半为霾掩,〔酃江自东南,黄雩江自西北,盘曲甚远。〕始知云阳之峰,俱自西南走东北,排叠数重:紫云,其北面第一重也;青莲庵之后,余所由跻者,第二重也;云阳仙,第三重也;老君岩在其上,是为绝顶,所谓七十一峰之主也。云峰在南,余所登峰在北,两峰横列,脉从云阳仙之下度坳而起,峙为余所登第二重之顶,东走而下,由青莲庵而东,结为茶陵州治。余现登第二重绝顶,径路迷绝,西南望云峰绝顶,中隔一坞,而绝顶尚霾夙雾中。俯瞰过脊处,在峰下里许。其上隔山竹树一壑,两乳回环掩映,若天开洞府,即云阳仙无疑也。虽无路,亟直坠而下,度脊而上,共二里,逾一小坳,入云阳仙。其庵北向,登顶之路,由左上五里而至老君岩;下山之路,由右三里而至赤松坛。庵后有大石飞累,驾空透隙,竹树悬缀,极为倩叠,石间有止水一泓,澄碧迥异,名曰五雷池,雩祝甚灵;层岩上突,无可攀踄,其上则黑雾密翳矣。盖第二重之顶,当风无树,故冰止随枝堆积。而庵中山环峰夹,竹树蒙茸,萦雾成冰,玲珑满树,如琼花瑶谷,朔风摇之,如步摇玉珮。声叶金石。偶振坠地,如玉山之颓,有积高二三尺者,途为之阻。闻其上登踄更难。时日过下午,闻赤松坛尚在下,而庵僧〔楚〕音,误为“石洞”。余意欲登顶右后。遂从顶北下山,恐失石洞之奇,且谓稍迟可冀希望晴朗也。索饭于庵僧镜然,遂东下山。

路侧涧流泻石间,僧指为“子房炼丹池”、“捣药槽”、“仙人指迹”诸胜,乃从赤松神话中之仙人,为道教所信奉而附会留侯也。

直下三里抵赤松坛,始知赤松之非石洞也。遂宿庵中。殿颇古,中为赤松,左黄石,而右子房即张良。殿前有古树松一株,无他胜也。僧葛民亦近人。

十四日晨起寒甚,而浓雾复合。先是,晚至赤松,即嘿mo即默祷黄石、子房神位,求假半日晴霁,为登顶之胜。至是望顶浓霾,零雨四洒,遂无复登顶之望。饭后,遂别葛民下山。循山麓北行,逾小涧二重,共四里,过紫云之麓,江从东北来,从此入峡,路亦随之。

绕出云阳北麓,又二里,为洪山庙。风雨交至,遂停庙中,市薪炙衣,煨榾柮guduo木块者竟日。庙后有大道南登绝顶。时庙下江旁停舟数只,俱以石尤石头太多横甚,不能顺流下,屡招予为明日行,余犹不能恝jiá然淡忘不以为意于云阳之顶也。

十五日晨起,泊舟将放,招余速下舟;予见四山雾霁,遂饭而决策登山。路由庙后南向而登,三里,复有高峰北峙,〔道分两岐:〕一岐从峰南,一岐从峰西南。

余初由东南行,疑为前上罗汉峡中旧道,乃向云阳仙,非迳造老君岩者,乃复转从西南道。不一里,行高峰西峡,顾仆南望峡顶有石梁飞驾,余瞻眺不及。及西上岭侧,见大江已环其西,大路乃西北下,遂望岭头南跻而上。时岭头冰叶纷披,虽无径路,余意即使路讹错误,可得石梁胜,亦不以为恨,及至岭上遍觅,无有飞驾之石,第见是岭之脊,东南横属高顶,其为登顶之路无疑。遂东南度脊,仰首直上,又一里,再逾一脊,则下瞰脊南,云阳仙已在下方矣。盖是岭东西横亘,西为绝顶北尽处,东即属于前所登云阳东第二层之岭也。

于是始得路,更南向登顶,其上冰雪层积,身若从玉树中行。又一里,连过两峰,始陟最高顶。是时虽旭日藏辉,而沉霾屏伏,远近诸峰尽露真形,惟西北远峰尚存雾痕一抹。乃从峰脊南下,又一里,复过两峰,有微路“十”字界峰坳间:南上复登山顶,东由半山直上,西由山半横下。然脊北之顶虽高,而纯土无石;脊南之峰较下,而东面石崖高穹,峰笋离立。乃与顾仆置行李坳中,从南岭之东,攀崖隙而踞石笋,下瞰坞中,有茅一龛,意即老君岩之静室,所云老主庵者。窃计直坠将及一里,下而复上,其路既遥,况既踞石崖之顶,仰瞩俯瞰,胜亦无殊,不若逾脊从西路下,便则为秦人洞之游,不便即北去江浒觅舟,顺流亦易。乃遂从西路行。山阴冰雪拥塞,茅棘交萦,举步渐艰。二里,路绝,四顾皆茅茨为冰冻所胶结,上不能举首,下无从投足,兼茅中自时有堰宕延误耽搁,疑为虎穴,而山中浓雾四起,瞰眺莫见,计难再下。乃复望山崩而上,冰滑草拥,随跻随坠。念岭峻草被,可脱虎口,益鼓勇直上。

二里,复得登顶,北望前西下之脊,又隔二峰矣。

其处岭东茅棘尽焚,岭西茅棘蔽山,皆以岭头路痕为限,若有分界者。是时岭西黑雾弥漫,岭东日影宣朗,雾欲腾冲而东,风辄驱逐而西,亦若以岭为界者。又南一里,再下二峰,岭忽乱石森列,片片若攒刃交戟,雾西攫其尖,风东捣其膊,人从其中溜足直下,强攀崖踞坐,益觉自豪。念前有路而忽无,既雾而复雾,欲下而转上,皆山灵未献此奇,故使浪游之踪,迂回其辙耳。既下石峰,坳中又得“十”字路,于是复西向下岭,俱从浓雾中行矣。始二里,冰霾而草中有路,又二里,路微而石树蒙翳;又二里,则石悬树密而路绝,盖前路之逾岭而西,皆茶陵人自东而来,烧山为炭,至此辄返。

过此,崖穷树益深,上者不能下,下者不复上。余念所下既遥,再下三四里当及山麓,岂能复从前还跻?遂与顾仆挂石投崖,悬藤倒柯树干、树枝,坠空者数层,渐闻水声遥遥,而终不知去人世远近。已而雾影忽闪,露出眉峰峡谷,树色深沉。再一闪影,又见谷口两重外,有平坞可瞩。

乃益揆kui度量丛历级,若邓艾之下阴平,坠壑滚崖,技无不殚,然皆赤手,无从裹毡也。既而忽下一悬崖,忽得枯涧,遂得践石而行。盖前之攀枝悬坠者藉树,而兜衣挂履亦树,得涧而树梢为开。既而涧复生草,草复翳涧,靡草之下,不辨其孰为石,孰为水,既难着足。或草尽石出,又棘刺勾芒,兜衣挂履如故。如是三里,下一瀑崖,微见路影在草间,然时隐时现。又一里,涧从崖间破峡而出,两崖轰峙,而北尤危峭,始见路从南崖逾岭出。又一里,得北来大道,始有村居,询其处,为窑里,盖云阳之西坞也。其地东北转洪山庙五里而遥,南至东岭十里而遥,东岭而南更五里,即秦人洞矣。时雾影渐开,遂南循山峡行。逾一小岭,五里,上枣核岭,〔岭俱云阳西向度而北转成峡者。〕下一里,渡涧,〔涧乃南自龙头岭下,出上清洞。〕傍西麓溯涧南上半里,为络丝潭,深碧无底,两崖多叠石。

又半里,复度涧,傍东麓登山。是处东为云阳之南峰,西为大岭之东嶂。

〔大岭高并云阳,龙头岭其过脊也,其东南尽西岭,东北抵麻叶洞,西北峙五凤楼,西南为古爽冲。〕一溪自大岭之东北来者,乃洪碧山之水;一溪自龙头岭北下者,乃大岭、云阳过脊处之水。二水合而北出把七铺名。龙头岭水分南北,其南下之水,由东岭坞合秦人洞水出大罗埠。共二里,越岭得平畴,是为东岭坞。坞内水田平衍连绵铺开,村居稠密,东为云阳,西为大岭,北即龙头岭过脊,南为东岭回环。余始至以为平地,即下东岭,而后知犹众山之上也。循坞东又一里,宿于新庵。

十六日东岭坞内居人段姓,引南行一里,登东岭,即从岭上西行。岭头多漩窝成潭,如釜之仰,釜底俱有穴直下为井,或深或浅,或不见其底,是为九十九井。始知是山下皆石骨玲珑,上透一窍,辄水捣成井。窍之直者,故下坠无底;窍之曲者,故深浅随之。井虽枯而无水,然一山而随处皆是,亦一奇也。又西一里,望见西南谷中,四山环绕,漩成一大窝,亦如仰釜,釜之底有涧,涧之东西皆秦人洞也。

由灌莽中直下二里,至其处。其涧由西洞出,由东洞入,涧横界窝之中,东西长半里,中流先捣入一穴,旋透穴中东出,即自石峡中行。其峡南北皆石崖壁立,夹成横槽;水由槽中抵东洞,南向捣入洞口。洞有两门,北向,水先分入小门,透峡下倾,人不能从。稍东而南入大门者,从众石中漫流。其势较平;第洞内水汇成潭,深浸洞之两崖,旁无余隙可入。

循崖则路断,涉水则底深,惜无浮槎小木排可觅支矶片石。惟小门之水,入峡后亦旁通大洞,其流可揭厉qili水浅处提起衣裤、水深处穿着衣裤而涉水而入。

其窍宛转而披透,其窍中如轩楞别启另开一门,返瞩捣入之势,亦甚奇也。西洞洞门东穹,较东洞之高峻少杀;水由洞后东向出,水亦较浅可揭。

入洞五六丈,上嵌围顶,四围飞石驾空,两重如庋悬阁,得二丈梯而度其上。

其下再入,水亦成潭,深与东洞并,不能入矣。是日导者先至东洞,以水深难入而返,不知所谓西洞也。返五里,饭于导者家,日已午矣。

其长询知洞水深,曰:“误矣!此入水洞,非水所从出者。”复导予行,始抵西洞。余幸兼收之胜,岂惮害怕往复之烦。既出西洞过东洞,共一里,逾岭东望,见东洞水所出处;复一里,南抵坞下,其水东向涌出山麓,亦如黄雩之出石下也。

土人环石为陂,壅填塞为巨潭以翘山塍。

从其东,水南流出谷,路北上逾岭,共二里始达东岭之上,此由州人坞之大道也。登岭,循旧路一里,返宿导者家。

十七日晨餐后,仍由新庵北下龙头岭,共五里,由旧路至络丝潭下。先是,余按《志》有“秦人三洞,而上洞惟石门不可入”之文,余既以误导兼得两洞,无从觅所谓上洞者。土人曰:“络丝潭北有上清潭,其门甚隘,水由中出,人不能入,入即有奇胜。

此洞与麻叶洞俱神龙蛰zhé伏藏处,非惟难入,亦不敢入也。“余闻之,益喜甚。

既过络丝潭,不渡涧,即傍西麓下。

〔盖渡涧为东麓,云阳之西也,枣核故道;不渡涧为西麓,大岭、洪碧之东也,出把七道。北〕半里,遇樵者,引至上清潭。其洞即在路之下、涧之上,门东向,夹如合掌。水由洞出,有二派通“脉”,支流:自洞后者,汇而不流;由洞左者,〔乃洞南旁窦,〕其出甚急。既逾洞左急流,即当伏水而入。导者止供炬爇火,无肯为前驱者。余乃解衣伏水,蛇行以进。

石隙既低而复隘,且水没其大半,必身伏水中,手擎火炬,平出水上,乃得入。西入二丈,隙始高裂丈余,南北横裂者亦三丈余,然俱无入处。惟直西一窦,阔尺五,高二尺,而水没其中者亦尺五,隙之余水面者,五寸而已。计匍匐水中,必口鼻俱濡水,且以炬探之,贴隙顶而入,犹半为水渍。时顾仆守衣外洞,若泅水入,谁为递炬者?身可由水,炬岂能由水耶?况秦人洞水,余亦曾没膝浸服,俱温然不觉其寒,而此洞水寒,与溪涧无异。而洞当风口,飕飕弥甚。风与水交逼,而火复为阻,遂舍之出。出洞,披衣犹觉周身起粟,乃爇火洞门。久之,复循西麓随水北行,已在枣橡岭之西矣。

去上清三里,得麻叶洞。洞在麻叶湾,西为大岭,南为洪碧,东为云阳、枣核之支,北则枣核西垂。大岭东转,束涧下流,夹峙如门,而当门一峰,耸石屼突,为将军岭;涧捣其西,而枣核之支,西至此尽。涧西有石崖南向,环如展翅,东瞰涧中,而大岭之支,亦东至此尽。回崖之下,亦开一隙,浅不能入。崖前有小溪,自西而东,经崖前入于大涧。

循小溪至崖之西胁乱石间,水穷于下,窍启于上,即麻叶洞也。洞口南向,大仅如斗,在石隙中转折数级而下。初觅炬倩导,亦俱以炬应,而无敢导者。曰:“此中有神龙。”或曰:“此中有精怪。非有法术者,不能摄服。”最后以重资觅一人,将脱衣入,问余乃儒者,非羽士,复惊而出曰:“予以为大师,故欲随入;若读书人,余岂能以身殉耶?”余乃过前村,寄行李于其家,与顾仆各持束炬入。

时村民之随至洞口数十人,樵者腰镰,耕者荷锄,妇之炊者停爂cuàn烧火,织者投杼,童子之牧者,行人之负载者,接踵而至,皆莫能从。余两人乃以足先入,历级转窦,递炬而下,数转至洞底。洞稍宽,可以测身矫首,乃始以炬前向。其东西裂隙,俱无入处,直北有穴,低仅一尺,阔亦如之,然其下甚燥而平。

乃先以炬入,后蛇伏以进,背磨腰贴,以身后耸,乃度此内洞之〔第〕一关。

其内裂隙既高,东西亦横亘,然亦无入处。又度第二关,其隘与低与前一辙,进法亦如之。既入,内层亦横裂,其西南裂者不甚深。其东北裂者,上一石坳,忽又纵裂而起,上穹下狭,高不见顶,至此石幻异形,肤理石表与石质顿换,片窍俱灵。其西北之峡,渐入渐束,内夹一缝,不能容炬。转从东南之峡,仍下一坳,其底砂石平铺,如涧底洁溜,第干燥无水,不特免揭厉,且免沾污也。

峡之东南尽处,乱石轰驾,若楼台层叠,由其隙皆可攀跻而上。其上石窦一缕,直透洞顶,光由隙中下射,若明星钩月,可望而不可摘也。

层石之下,涧底南通,覆石低压,高仅尺许;此必前通洞外,涧所从入者,第不知昔何以涌流,今何以枯洞也,不可解矣。由层石下北循涧底入,其隘甚低,与外二关相似。稍从其西攀上一石隙,北转而东,若度鞍历峤。两壁石质石色,光莹欲滴,垂柱倒莲,纹若镂雕,形欲飞舞。东下一级,复值润底,已转入隘关之内矣。于是辟成一衖通“弄”,小巷之意,阔有二丈,高有丈五,覆石平如布幄,涧底坦若周行。

北驰半里,下有一石,庋出如榻床楞边匀整;其上则莲花下垂,连络成帏,结成宝盖,四围垂幔,大与榻并,中圆透盘空,上穹为顶;其后西壁,玉柱圆竖,或大或小,不一其形,而色皆莹白,纹皆刻镂:此衖中第一奇也。又直北半里,洞分上下两层,涧底由东北去,上洞由西北登。时余所赍火炬已去其七,恐归途莫辨,乃由前道数转而穿二隘关,抵透光处,炬恰尽矣。穿窍而出,恍若脱胎易世。洞外守视者,又增数十人,见余辈皆顶额以手加额作敬礼状称异,以为大法术人。

且云:“前久候以为必堕异吻,故余辈欲入不敢,欲去不能。想安然无恙,非神灵摄服,安能得此!”余各谢之,曰:“吾守吾常,吾探吾胜耳,烦诸君久伫,何以致之!”然其洞但入处多隘,其中洁净干燥,余所见洞,俱莫能及,不知土人何以畏入乃尔!

乃取行囊于前村,从将军岭出,随涧北行十余里,抵大道。其处东向把七尚七里,西向还麻止三里,余初欲从把七附舟西行,至是反溯流逆上,既非所欲,又恐把七一时无舟,天色已霁,遂从陆路西向还麻。时日已下舂,尚未饭,索酒市中。又西十里,宿于黄(石)铺,去茶陵西已四十里矣。是晚碧天如洗,月白霜凄,亦旅中异境,竟以行倦而卧。

黄石辅之南,即大岭北峙之峰,其石嶙峋插空,西南一峰尤甚,名五凤楼,〔去十里而近,即安仁道。〕余以早卧不及询,明日登途,知之已无及矣。

〔黄石西北三十里为高暑山,又有小暑山,俱在攸县东,疑即司空山也。二山之西,高峰渐伏。茶陵江北曲,经高暑南麓而西,攸水在山北。是山界茶、攸两江云。〕十八日晨餐后,自黄石铺西行,霜花满地,旭日澄空。

十里为丫塘铺,又十里,为珠玑铺,则攸县界矣。又西北十里,斑竹铺。又西北十里,长春铺。又十里,北度大江,即攸县之南关矣。县城濒江北岸,东西两门,与南门并列于江侧。茶陵之江北曲西回,攸水自安福封侯山西流南转,俱夹高暑山而下,合于县城东,由城南西去。是日一路霁甚,至长春铺,阴云复合。抵城才过午,候舟不得,遂宿学门前。

亦南门。

十九日晨餐后,阴霾不散。由攸县西门转北,遂西北登陟陂陀。十里,水涧桥,有小水自北而南。越桥而西,连上二岭,其西岭名黄山。下岭共五里,为黄山桥,有水亦自北而南,其水较大于水洞,而平洋亦大开。

西行平畴三里,上牛头山。又山上行二里,曰长冈冲,下岭为清江桥。桥东赤崖如回翅,涧从北来,大与黄山桥等。桥西开洋,大亦如黄山桥,但四围皆山,不若黄山洋南北一望无际也。洋中平畴,村落相望,名漠田。又五里,西入山峡,已为衡山县界。界北诸山皆出煤,攸人用煤不用柴,乡人争输入市,不绝于路。

入山,沿小溪西上,路分两歧:西北乃入山向衡小路,西南乃往太平等附舟路。于是遵西南,五里为荷叶塘。越盼儿岭,五里至龙王桥。桥下水北自小源岭来,南向而去,其居民萧姓,亦大族也。

北望二十里外,小源岭之上,有高山屏列,名曰大岭山,乃北通湘潭道。过桥,西面行三里,上长岭。又西下一坞,三里,上叶公坳。又四里,下太平寺岭,则大江在其下矣。隔江即为芒洲,其地自攸县东四十五里。是日上长岭,日少开,中夜雨声滴沥,达明而止。

二十日先晚候舟太平寺涯上,即宿泊舟间。中夜见东西两山,火光荧荧,如悬灯百尺楼上,光焰映空,疑月之升、日之坠者。

既而知为夜烧。

既卧,闻雨声滴沥,达旦乃止。

上午得舟,遂顺流西北向山峡行。二十五里,大鹅滩。十五里,过下埠,下回乡滩,险甚。过此山始开,江乃西向。行二十五里,北下横道滩,又十五里,暮宿于杨子坪之民舍。

二十一日四鼓,月明,舟人即促下舟。二十里,至雷家埠,出湘江,鸡始鸣。又东北顺流十五里,低衡山县。江流在县东城下。自南门入,过县前,出西门。三里,越桐木岭,始有大松立路侧。又二里,石陂桥,始夹路有松。又五里,过九龙泉,有头巾石。又五里师姑桥,山陇始开,始见祝融北峙,然夹路之松,至师姑桥而尽矣。桥下之水东南去。

又五里入山,复得松。又五里,路北有“子抱母松”。

大者二抱。

小者分两岐。

又二里,越佛子坳,又二里,上俯头岭,又一里则岳市矣。过司马桥,入谒岳庙,出饭于庙前。问水帘洞在山东北隅,非登山之道;时才下午,犹及登顶,密云无翳,恐明日阴睛未卜。踌躇久之,念既上岂能复迂道而转,遂东出岳市,即由路亭北依山转岐。初,路甚大,乃湘潭入岳之道也。东北三里,有小溪自岳东高峰来,遇樵者引入小径。三里,上山峡,望见水帘布石崖下。二里,造其处,乃瀑之泻于崖间者,可谓之“水帘”,不可谓之“洞”也。崖北石上大书“朱陵大沥洞天”,并“水帘洞”、“高山流水”诸字,皆宋、元人所书,不辨其人款。引者又言,其东九真洞,亦山峡间出峡之瀑也。下山又东北二里,登山循峡,逾一隘,中峰回水绕,引者以为九真矣。有焚山者至。曰:“此寿宁宫故址,乃九真下流。所云洞者,乃山环成坞,与此无异也,其地在紫盖峰之下。逾山而北尚有洞,亦山坞,〔渐近湘潭境。”予见日将暮,遂出山,十里,〕僧寮已近,还宿庙。

二十二日〔力疾急速登山。由岳庙西度将军桥,岳庙东西皆涧。北入山一里,为紫云洞,亦无洞,山前一冈当户环成耳。由此上岭一里,大石后度一脊,里许,路南有铁佛寺。

寺后跻级一里,路两旁俱细竹蒙茸。上岭,得丹霞寺。复从寺侧北上,由络丝潭北下一岭,又循络丝上流之涧一里,为宝善堂。其处涧从东西两壑来,堂前有大石如劈,西涧环石下,出玉板桥,与东涧合而南。宝善界两涧中,去岳庙已五里。

堂后复蹑蹬一里,又循西涧岭东平行二里,为半云庵。

庵后渡涧西,蹑级直上二里,上一峰,为茶庵。

又直上三里,逾一峰,得半山庵,路甚峻。由半山庵丹霞侧北上,竹树交映,青翠滴衣。竹中闻泉声淙淙。自半云逾涧,全不与水遇,以为山高无水,至是闻之殊快。时欲登顶,过诸寺俱不入。由丹霞上三里,为湘南寺,又二里,〕南天门。平行东向二里,分路。南一里,飞来船、讲经台。转至旧路,又东下半里,北度脊,西北上三里,上封寺。上封东有虎跑泉,西有卓锡泉。

二十三日上封。

二十四日上封。

二十五日上封。

二十六日晴。呈观音崖,再上祝融会仙桥,由不语崖西下。八里,分路。南茅坪。北二里,九龙坪,仍转路口。南一里,茅坪。东南由山半行,四里渡乱涧,至大坪分路。东南上南天门。

西南小路直上四里,为老龙池,有水一池在岭坳,不甚澄清澈,其净室多在岭外。西南侧刀之西,雷祖之东分路。

东二里,上侧刀峰。平行顶上二里,下山顶,度脊甚狭。行赤帝峰北一里,绕其东,分路。乃南由坳中东行,一里,转出天柱东,遂南下。五里,过狮子山与大路合,遂由岐路西入福严寺,殿已倾,僧佛鼎谋新之。宿明道山房。

二十七日早闻雨,餐后行少止。

由寺西循天柱南一里,又西上二里,越南分之脊,转而北,循天柱西一里,上西来之脊,遂由脊上西南行,于是循华盖之东矣。一里,转华盖南,西行三里,循华盖西而北下。

风雨大至,自是持盖行。

北过一小坪,复上岭,共一里,转而西行岭脊上。

连度三脊,或循岭北,或循岭南,共三里而复上岭。于是直上二里,是为观音峰矣。由峰北树中行三里,雨始止,而沉霾殊甚。又西南下一里,得观音庵,始知路不迷。又下一里,为罗汉台。

〔有路自北坞至者,即南沟来道。〕于是复南上二里,连度二脊,丛木亦尽,峰皆茅矣。既逾高顶,南下一里,得丛木一丘,是为云雾堂。中有老僧,号东窗,年九十八,犹能与客同拜起。时雾稍开,又南下一里半,得东来大路,遂转西下,又一里半至涧,渡桥而西,即方广寺。

寺正殿崇祯初被灾,三佛俱雨中。

盖大岭之南,石廪峰分支四下,〔为莲花诸峰;〕大岭之北,云雾顶分支西下,〔为泉室、天台诸峰。〕夹而成坞,寺在其中,寺始于梁天监中。

水口西去,环锁甚隘,亦胜地也。

宋晦庵、南轩诸迹,没俱于火。

寺西有洗衲池,补衣石在涧旁。

渡水口桥,即北上山,西北登一里半,又平行一里半,得天台寺。寺有僧全撰,名僧也。适他出,其徒中立以芽茶馈。

〔盖泉室峰又西起高顶,突为天台峰。西垂一支,环转而南,若大尾之掉,几东接其南下之支。南面水仅成峡,内环一坞如玦,在高原之上,与方广可称上下二奇。〕返宿方广庆禅、宁禅房。

先是,余欲由南沟趋罗汉台至方广;比登古龙池,乃东上侧刀峰,误出天柱东;及宿福严,适佛鼎师通道取木,遂复辟罗汉台路。

余乃得循之西行,且自天柱、华盖、观音、云雾至大坳,皆衡山来脉之脊,得一览无遗,实意中之事也。

由南沟趋罗(汉)台亦迂,不若径登天台,然后南岳之胜乃尽。

二十八日早起,风雨不收。宁禅、庆禅二僧固坚持留,余强别之。

庆禅送至补衲台而别。

遂沿涧西行,南北两界,山俱茅秃。五里,始有石树萦溪,崖影溪声,上下交映。又二里,〔隔溪前山,有峡自东南来,与方广水合流西去。〕北向登崖,崖下石树愈密,涧在深壑,其中有黑、白、黄三龙潭,两崖峭削,故路折而上,〔闻声而已,不能见也。〕已而平行山半,共三里,过鹅公嘴,得龙潭寺。

寺在天台西峰之下,南为双髻峰。盖天台、双髻夹而西来,以成龙潭之流;潭北上即为寺,寺西为狮子峰,尖削特立,天台以西之峰,至此而尽;其南隔溪即双髻西峰,而莲花以西之峰,亦至此而尽;过九龙,犹平行山半,五里,自狮子峰南绕其西,下山又五里,为马迹桥,而衡山西面之山始尽。

〔桥东去龙潭十里,西去湘乡界四十里,西北去白高三十里,南至衡阳界孟公坳五里。〕自马迹桥南渡一涧,〔润即方广九龙水去白高者。〕即东南行,四里至田心。又越一小桥,一里,上一低坳,不知其为界头也。

过坳又五里,有水自东北山间悬崖而下,其高数十仞,是为小响水塘,盖亦衡山之余波也。又二里,有水自北山悬崖而下,是为大响水塘。

〔阔大过前崖,而水分两级,转下峡间,初见上级,后见下级,故觉其不及前崖飞流直下也。〕前即宁水桥,问水从何处,始知其南由唐夫沙河而下衡州草桥。盖自马迹南五里孟公坳分衡阳、衡山界处,其水北下者,即由白高下一殒江,南下者,即由沙河下草桥,是孟公坳不特两县分界,而实衡山西来过脉也。第其坳甚平,其西来山即不甚高,故不之觉耳。始悟衡山来脉非自南来,乃由此坳东峙双髻,又东为莲花峰后山,又东起为石廪峰,始分南北二支,南为岣嵝goulou白石诸峰,北为云雾、观音以峙天柱。使不由西路,必谓岣嵝、白石乃其来脉矣。

由宁水桥饭而南,五里,过国清亭,逾一小岭,为穆家洞。其洞回环圆整,〔水〕自东南绕至东北,〔乃石廪峰西南峡中水;〕山亦如之,而东附于衡山之西。径洞二里,复南逾一岭,一里,是为陶朱下洞,其洞甚狭,水直西去。路又南入峡,二里,复逾一岭,为陶朱中洞,其水亦西去。又南二里,上一岭,其坳甚隘,为陶朱三洞,其洞较宽于前二洞,而不及穆洞之回环也。二里,又逾一岭,为界江,其水由东南向西北去。界江之西为大海岭。溯水南行一里,上一坳,亦甚平,乃衡之脉又西度为大海岭者。其坳北之水,即西北下唐夫;其坳南之水,即东南下横口者也。逾坳共一里,为傍塘,即随水东南行。五里,为黑山,又五里,水口,两山逼凑,水由其内破壁而入,路逾其上。一里,水始出峡,路亦就夷平。又一里,是为横口。傍塘、〔黑〕山之水南下,岣嵝之水西南来,至此而合。其地北望岣嵝、白石诸峰甚近,南去衡州尚五十里,遂止宿旅店。是日共行六十里。

二十九日早起,雨如注,乃踯躅泥途中。

沿溪南行,逾一小岭,是为上梨坪。又逾一小岭,五里,是为下梨坪,复与溪遇。又循溪东南下,十里,为杨梅滩,有石梁南北跨溪上,溪由梁下东去,路越梁东南行。五里入排冲,又行排中五里,南逾青山坳,排冲者,冈自谭碧岭东南至青山,分为两支,俱西北转,两冈排闼tà门,夹成长坞,缭绕为田,路由之入,至青山而坞穷。乃逾坳而南,陂陀高下,滑泞几不留足,而衣絮沾透,亦疲而不觉其寒。十里,下望日坳,为黄沙湾,则蒸江自西南沿山而来,路遂随江东南下,又五里为草桥,即衡州府矣。觅静闻,暮得之绿竹庵天母殿瑞光师处。

亟投之,就火炙衣,而衡山古太坪僧融止已在焉。先是,予过古太坪,上古龙池,于山半问路静室,而融止及其师兄应庵双瞽。苦留余。余急辞去,至是已先会静闻,知余踪迹。盖融止扶应庵将南返桂林七星岩,故道出于此,而复与之遇,亦一缘也。

绿竹庵在衡北门外华严、松萝诸庵之间。八庵连络,俱幽静明洁,呗bài呗即梵,佛教徒念经诵之声相闻,乃藩府焚修焚香修道之地。盖桂王以亲藩乐善,故孜孜于禅教云。

三十日游城外河街,泞甚。暮,返宿天母殿。

二月初一日早饭于绿竹庵,以城市泥泞,不若山行。

遂东南逾一小岭,至湘江之上。共一里,溯江至蒸水入湘处。

隔江即石鼓合江亭。

渡江登东岸,东南行,其地陂陀高下,四里,过把膝庵,又二里,逾把膝岭。岭南平畴扩然,望耒lěi水自东南来,直抵湖东寺门,转而北去。湖东寺者,在把膝岭东南三里平畴中,门对耒水,万历末无怀禅师所建,后憨山亦来同栖,有静室在其间。余至,适桂府供斋,为二内官强斋而去。乃西行五里,过木子、石子二小岭,从丁家渡渡江,已在衡城南门外。登崖上回雁峰,峰不甚高,东临湘水,北瞰衡城,俱在足下,雁峰寺笼罩峰上无余隙焉,然多就圯者。

又饭于僧之千手观音殿。乃北下街衢,淖泥没胫小腿,一里,入南门,经四牌坊,城中阛闠与城东河市并盛。又一里,经桂府王城东,又一里,至郡衙西,又一里,出北门,遂北登石鼓山。山在临蒸驿之后,武侯庙之东,湘江在其南,蒸江在其北,山由其间度脉,东突成峰,前为禹碑享,大禹《七十二字碑》在焉。

其刻较前所摹望日亭碑差古,而漶漫模糊殊甚,字形与译文亦颇有异者。其后为崇业堂,再上,宣圣殿中峙焉。殿后高阁甚畅,下名回澜堂,上名大观楼。

西瞰度脊,平临衡城,与回雁南北相对,蒸、湘夹其左右,近出窗槛之下,惟东面合流处则在其后,不能全括。然三面所凭掔同牵,近而万家烟市,三水帆墙,湘江自南,蒸江自西,耒江自东南。远而岳云岭树,披映层叠,虽书院之宏伟,不及〔吉安〕白鹭大观,地则名贤乐育之区,而兼滕王、黄鹤滕王阁、黄鹤楼之胜,韩文公、朱晦庵、张南轩讲学之所。

非白鹭之所得侔矣。楼后为七贤祠,祠后为生生阁。阁东向,下瞰二江蒸、湘。合流于前,耒水北入于二里外,与大观楼东西易向。盖大观踞山顶,收南北西三面之奇,而此则东尽二水同流之胜者也。又东为合江亭,其址较下而临流愈近。亭南崖侧,一隙高五尺,如合掌东向,侧肩入,中容二人,是为朱陵涧后门。求所谓“六尺鼓”不可得,亭下濒水有二石如竖婢碑,岂即遇乱辄鸣者耶?自登大观楼,正对落照,见黑云衔日,复有雨兆。下楼,践泥泞冒黑过青草桥,东北二里入绿竹庵。晚餐既毕,飓风怒号,达旦甫止,雨复潇潇下矣。

衡州城东面濒湘,通四门,余北西南三面鼎峙,而北为蒸水所夹。其城甚狭,盖南舒而北削云。北城外,则青草桥跨蒸水上,此桥又谓之韩桥,谓昌黎公过而始建者。

然文献无征,今人但有草桥之称而已。

而石鼓山界其间焉。盖城之南,回雁当其上,泻城之北,石鼓砥其下流,而潇、湘循其东面,自城南抵城北,于是一合蒸,始东转西南来,再合耒焉。

蒸水者,由湘之西岸入,其发源于邵阳县耶姜山,东北流经衡阳北界,会唐夫、衡西三洞诸水,又东流抵望日坳为黄沙湾,出青草桥而合于石鼓东。一名草江,以青草桥故。

一名沙江,以黄沙湾故。谓之蒸者,以水气加蒸也。舟由青草桥入,百里而达水福,又八十里而抵长乐。

耒水者,由湘之东岸入,其源发于郴州之耒山,西北流经永兴、耒阳界。又有郴江发源于郴之黄岑山,白豹水发源于永兴之白豹山,资兴水发源于钴鉧泉,俱与耒水会。又西抵湖东寺,至耒口而合于回雁塔之南。

舟向郴州、宜章者,俱由此入,过岭,下武水,入广之浈江。

来雁塔者,衡州下流第二重水口山也。石鼓从州城东北特起垂江,为第一重;雁塔又峙于蒸水之东、耒水之北,为第二重。其来脉自岣嵝转大海岭,度青山坳,下望日坳,东南为桃花冲,即绿竹、华严诸庵所附丽高下者。

又南濒江,即为雁塔,与石鼓夹峙蒸江之左右焉。

衡州之脉,南自回雁峰而北尽于石鼓,盖邵阳、常宁之间迤逦而来,东南界于湘,西北界于蒸,南岳岣嵝诸峰,乃其下流回环之脉,非同条共贯者。

徐灵期谓南岳周回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遂以回雁为七十二峰之一,是盖未经孟公坳,不知衡山之起于双髻也。若岳麓诸峰磅礴处,其支委固远矣。

初二日早起,欲入城,并游城南花药山。

雨势不止,遂返天母庵。

庵在修竹中,有乔松一株当户,其外层冈回绕,竹树森郁,俱在窗槛之下,前池浸绿,仰色垂痕,后坂帏红,桃花吐艳。

原名桃花冲。

风雨中春光忽逗,而泥屐未周,不能无开云之望。下午,滂沱弥甚,乃拥炉瀹yuè煮茗,兀坐竟日。

初三日寒甚,而地泞天阴,顾仆病作,仍拥炉庵中,作《上封寺募文》。中夜风声复作,达旦仍(未)止雨。

初四日雨,拥炉庵中,作完初上人《白石山精舍引》。

初五日峭寒,酿雨。

令顾仆往河街城东濒湘之街,市肆所集。

觅永州船,余拥炉书《上封疏》、《精舍引》,作《书怀诗》呈瑞光。

初六日雨止,泞甚。

入城拜乡人金祥甫,因出河街。

抵暮返,雨复霏霏。

金乃江城金斗垣子,随桂府分封至此。其弟以荆溪壶开肆东华门府墙下。

初七日上午开霁。

静闻同顾仆复往河街更定永州舡。

余先循庵东入桂花园。

乃桂府新构〔庆桂堂地〕,为赏桂之所。

〔前列丹桂三株,皆耸干参天,接荫蔽日。其北宝珠茶五株,虽不及桂之高大,亦郁森殊匹。〕又东为桃花源。

〔西自华严、天母二庵来,南北俱高岗夹峙,中层叠为池,池两旁依冈分坞,皆梵宫绀宇佛寺之别称,诸藩阉宦官亭榭,错出其间。〕桃花源之上即桃花冲,乃岭坳也。

其南之最高处新结两亭,一曰停云,又曰望江,一曰望湖,在无忧庵后修竹间。时登眺已久,乃还饭绿竹庵。复与完初再上停云,从其北逾桃花冲坳,其东冈夹成池,越池而上,即来雁塔矣。塔前为双练堂,西对石鼓,返眺蒸、湘交会,亦甚胜也。塔之南,下临湘江,有巨楼可凭眺,惜已倾圮。楼之东即为耒江北入之口,时日光已晶朗,岳云江树,尽献真形。乃趣催促完初觅守塔僧,开扃开门而登塔,历五层。四眺诸峰,北惟衡岳最高,其次则西之雨母山,又次则西北之大海岭,其余皆冈陇高下,无甚峥嵘,而东南二方,固豁然无际矣。

〔湘水自回雁北注城东,至石鼓合蒸,遂东转,经塔下。东合耒水北去,三水曲折,不及长江一望无尽,而纡回殊足恋也。〕眺望久之,恐静闻觅舟已还,遂归询之,则舟之行尚在二日后也。是日颇见日影山光,入更复雨。

按雨母山在府城西一百里,乃回雁与衡城来脉,兹望之若四五十里外者,岂非雨母,乃伊山耶?

恐伊山又无此峻耳。

《志》曰:“伊山在府西三十五里,乃桓伊读书处。”而雨母则大舜巡狩所经,亦云云阜。余苦久雨,望之不胜曲水之想。

初八日晨起雨歇,抵午有日光,遂入城,经桂府前。

府在城之中,圆亘城半,朱垣碧瓦,新丽殊甚。前坊标曰“夹辅亲潢”,正门曰“端礼”。前峙二狮,其色纯白,云来自耒河内百里。其地初无此石,建府时忽开得二石笋,俱高丈五,莹白如一,遂以为狮云。仍出南门,一里,由回雁之麓又西一里,入花药山。山不甚高,即回雁之西转回环而下府城者。

诸峰如展翅舒翼,四拱成坞,寺当其中,若在围城之内,弘敞宽阔为一方之冠。盖城北之桃花冲,俱静室星联,而城南之花药山,则丛林独峙者也。寺名报恩光孝禅寺。寺后悬级直上,山顶为紫云宫,则道院也。其地高耸,可以四眺。还寺,遇锡僧觉空,兴道人。其来后余,而先至此。因少憩方丈,观宋徽宗弟表文。其弟法名琼俊,弃玉牒指皇权而游云水。时知府卢景魁之子移酌入寺,为琼俊所辱,卢收之狱中,潜书此表,令狱卒王祐入奏,徽宗为之斩景魁而官封官王祐. 其表文与徽宗之御札如此,寺僧以为宗门一盛事。然表中称衡州为邢州,御札斩景魁,即改邢为衡,且以王祐为衡守。其说甚俚鄙俗,恐寺中捏造而成,非当时之实迹也。出寺,由城西过大西门、小西门,城外俱巨塘环饶,阛闠连络。共七里,东北过草桥,又二里,入绿竹庵,已薄暮矣。是日雨已霁,迨中夜,雨声复作潺潺,达旦而不止。

初九日雨势不止,促静闻与顾仆移行李舟中,而余坐待庵中。将午,雨中别瑞光,过草桥,循城东过瞻岳、潇湘、柴埠三门,入舟。候同舟者,因复入城,市鱼肉笋米诸物。

大鱼每二三月水至衡山县放子,土人俱于城东江岸以布兜围其沫,养为雨苗,以大艑贩至各省,皆其地所产也。

过午出城,则舟以下客移他所矣。

与顾仆携物匍匐雨中,循江而上,过铁楼及回雁峰下,泊舟已尽而竟不得舟。乃觅小舟,顺流复觅而下,得之于铁楼外,盖静闻先守视于舟,舟移既不为阻,舟泊复不为觇chān观测,听我辈之呼棹而过,杂众舟中竟不一应,遂致往返也,是日雨不止,舟亦泊不行。

初十日夜雨达旦。

初涉潇湘指今湖南境内,遂得身历此景,亦不以为恶。上午,雨渐止。迨暮,客至,雨散始解维即船缆。

五里,泊于水府庙之下。

十一日五更复闻雨声,天明渐霁。二十五里,南上钩栏滩,衡南首滩也,江深流缩,势不甚汹涌。转而西,又五里为东阳渡,其北岸为琉璃厂,乃桂府烧造之窑也。又西二十里为车江,或作汊江。

其北数里外即云母山。乃折而东南行,十里为云集潭,有小山在东岸。已复南转,十里为新塘站,旧有驿,今废。

又六里,泊于新塘站上流之对涯。同舟者为衡郡艾行可、石瑶庭,艾为桂府礼生司仪、执事,而石本苏人,居此已三代矣。

其时日有余照,而其处止有谷舟二只,遂依之泊。

已而,同上水者又五六舟,亦随泊焉。其涯上本无村落,余念石与前舱所搭徽人俱惯游江湖,而艾又本郡人,其行止余可无参与,乃听其泊。迨暮,月色颇明。余念入春以来尚未见月,及入舟前晚,则潇湘夜雨,此夕则湘浦月明,两夕之间,各擅一胜,为之跃然。已而忽闻岸上涯边有啼号声,若幼童,又若妇女,更余不止。众舟寂然,皆不敢问。余闻之不能寐,枕上方作诗怜之,有“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两袖湿青衫”之句,又有“滩惊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鹃更已三”等句。然亦止虑有诈局,俟怜而纳之,即有尾其后以挟诈者,不虞其为盗也。迨二鼓,静闻心不能忍,因小解涉水登岸,静闻戒律甚严,一吐一解,必俟登涯,不入于水。

呼而诘之,则童子也,年十四五,尚未受全发,诡言出王阉之门,年甫十二,王善酗酒,操大杖,故欲走避。静闻劝其归,且厚抚之,彼竟卧涯侧。比静闻登舟未久,则群盗喊杀入舟,火炬刀剑交丛而下。

余时未寐,急从卧板下取匣中游资移之。越艾舱。欲从舟尾赴水,而舟尾贼方挥剑斫尾门,不得出,乃力掀篷隙,莽投之江中,复走卧处,觅衣披之。静闻、顾仆与艾、石主仆,或赤身,或拥被,俱逼聚一处。

贼前从中舱,后破后门,前后刀戟乱戳,无不以赤体受之者。余念必为盗执,所持?同“绸”衣不便,乃并弃之。各跪而请命,贼戳不已,遂一涌掀篷入水。入水余最后,足为竹纤所绊,竟同篷倒翻而下,首先及江底,耳鼻灌水一口,急踊而起。幸水浅止及腰,乃逆流行江中,得邻舟间避而至,遂跃入其中。时水浸寒甚,邻客以舟人被盖余,而卧其舟,溯流而上三四里,泊于香炉山,盖已隔江矣。还望所劫舟,火光赫然,群盗齐喊一声为号而去。已而同泊诸舟俱移泊而来,有言南京相公身被四创者,余闻之暗笑其言之妄。且幸乱刃交戟之下,赤身其间,独一创不及,此实天幸。惟静闻、顾奴不知其处,然亦以为一滚入水,得免虎口,资囊可无计矣。但张侯宗琏所著《南程续记》一帙zhi一套书,乃其手笔,其家珍藏二百余年,而一入余手,遂罹此厄,能不抚膺气愤痛苦!其时舟人父子亦俱被戳,哀号于邻舟。他舟又有石瑶庭及艾仆与顾仆,俱为盗戳,赤身而来,与余同被卧,始知所谓被四创者,乃余仆也。前舱五徽人俱木客,亦有二人在邻舟,其三人不知何处。而余舱尚不见静闻,后舱则艾行可与其友曾姓者,亦无问处。余时卧稠人中,顾仆呻吟甚,余念行囊虽焚劫无遗,而所投匣资或在江底可觅。但恐天明为见者取去,欲昧爽即行,而身无寸丝,何以就岸。

是晚初月甚明,及盗至,已阴云四布,迨晓,雨复霏霏。

十二日邻舟客戴姓者,甚怜余,从身分里衣、单裤各一以畀余。

余周身无一物,摸髻中犹存银耳挖一事,余素不用髻簪,此行至吴门,念二十年前从闽前返钱塘江浒,腰缠已尽,得髻中簪一枝,夹其半酬饭,以其半觅舆,乃达昭庆金心月房。此行因换耳挖一事,一以绾发,一以备不时之需。

及此堕江,幸有此物,发得不散。

艾行可披发而行,遂至不救。

一物虽微,亦天也。遂以酬之,匆匆问其姓名而别。时顾仆赤身无蔽,余乃以所畀裤与之,而自著其里衣,然仅及腰而止。旁舟子又以衲破衣一幅畀予,用蔽其前,乃登涯。涯犹在湘之北东岸,乃循岸北行。时同登者余及顾仆,石与艾仆并二徽客,共六人一行,俱若囚鬼。

晓风砭骨,砂砾裂足,行不能前,止不能已。四里,天渐明,望所焚劫舟在隔江,上下诸舟,见诸人形状,俱不肯渡,哀号再三,无有信者。艾仆隔江呼其主,余隔江呼静闻,徽人亦呼其侣,各各相呼,无一能应。

已而闻有呼予者,予知为静闻也,心窃喜曰:“吾三人俱生矣。”

亟欲与静闻遇。

隔江土人以舟来渡余,及焚舟,望见静闻,益喜甚。于是入水而行,先觅所投竹匣。静闻望而问其故,遥谓余曰:“匣在此,匣中之资已乌有矣。手摹《禹碑》及《衡州统志》犹未沾濡也。”及登岸,见静闻焚舟中衣被竹芨犹救数件,守之沙岸之侧,怜予寒,急脱身衣以衣予给我穿,复救得余一裤一袜,俱火伤水湿,乃益取焚余炽火以炙之。其时徽客五人俱在,艾氏四人,二友一仆虽伤亦在,独艾行可竟无踪迹。其友、仆乞土人分舟沿流捱觅,余辈炙衣沙上,以候其音。时饥甚,锅具焚没无余,静闻没水取得一铁铫diào小锅,复没水取湿米,先取干米数斗,俱为艾仆取去。

煮粥遍食诸难者,而后自食。迨下午,不得艾消息,徽人先附舟返衡,余同石、曾、艾仆亦得土人舟同还衡州。余意犹妄意艾先归也。土舟颇大,而操者一人,虽顺流行,不能达二十余里,至汊江已薄暮。二十里至东阳渡,已深夜。时月色再阴,乘月行三十里,抵铁楼门,已五鼓矣。艾使先返,问艾竟杳然也。

先是,静闻见余辈赤身下水,彼念经芨在篷侧,遂留,舍命乞哀,贼为之置经。及破余竹撞,见撞中俱书,悉倾弃舟底。静闻复哀求拾取,仍置破撞中,盗亦不禁。撞中乃《一统志》诸书,及文湛持、黄石斋、钱牧斋与余诸手柬,并余自著日记诸游稿。惟与刘愚公书稿失去。

继开余皮厢同箱,见中有尺头,即阖合上、关闭置袋中携去。此厢中有眉公与丽江木公叙稿,及弘辨、安仁诸书,与苍悟道顾东曙辈家书共数十通,又有张公宗琏所著《南程续记》,乃宣德初张侯特使广东时手书,其族人珍藏二百余年,予苦求得之。外以庄定山、陈白沙字裹之,亦置书中。静闻不及知,亦不暇乞,俱为携去,不知弃置何所,真可惜也。又取余皮挂厢,中有家藏《晴山帖》六本,铁针、锡瓶、陈用卿壶,俱重物,盗入手不开,亟取袋中。破予大笥si竹器,取果饼俱投舡底,而曹能始《名胜志》三本、《云南志》四本及《游记》合刻十本,俱焚讫。其艾舱诸物,亦多焚弃。

独石瑶庭一竹芨ji书箱竟未开。

贼濒行,辄放火后舱。

时静闻正留其侧,俟其去,即为扑灭,而余舱口亦火起,静闻复入江取水浇之。贼闻水声,以为有人也,及见静闻,戳两创而去,而火已不可救。时诸舟俱遥避,而两谷舟犹在,呼之,彼反移远。静闻乃入江取所堕篷作筏,亟携经芨并余烬余诸物,渡至谷舟;冒火再入取艾衣、被、书、米及石瑶庭竹芨,又置篷上,再渡谷舟;及第三次,则舟已沉矣。静闻从水底取得湿衣三、四件,仍渡谷舟,而谷(舟)乘黑暗匿?衣等物,止存布衣布被而已。静闻乃重移置沙上,谷舟亦开去。及守余辈渡江,石与艾仆见所救物,悉各认去。静闻因谓石曰:“悉是君物乎?”石遂大诟污损责难静闻,谓:“众人疑尔登涯引盗。谓讯哭童也。汝真不良,欲掩我之箧。”不知静闻为彼冒刃、冒寒、冒火、冒水,夺护此箧,以待主者,彼不为德,而后诟之。盗犹怜僧,彼更胜盗哉矣,人之无良如此!

十三日昧爽登涯,计无所之。

思金祥甫为他乡故知,投之或可强留。候铁楼门开,乃入。急趋祥甫寓,告以遇盗始末,祥甫怆悲愤然。初欲假借数十金于藩府,托祥甫担当,随托祥甫归家收还,而余辈仍了西方大愿。祥甫谓藩府无银可借,询余若归故乡,为别措以备衣装。余念遇难辄返,(缺)觅资重来,妻孥必无放行之理,不欲变余去志,仍求祥甫曲济。

祥甫唯唯。

十四、五日俱在金寓。

十六日金为投揭内司,约二十二始会众议助。初,祥甫谓已不能贷,欲遍求众内司共济,余颇难之。静闻谓彼久欲置四十八愿斋僧田于常住,今得众济,即贷余为西游资。

俟余归,照所济之数为彼置田于寺,仍以所施诸人名立石,极为两便。余不得已,听之。

十七、八日俱在余寓。时余自顶至踵,无非金物,而顾仆犹蓬首赤足,衣不蔽体,只得株守金寓。

自返衡以来,亦无晴霁之日,或雨或阴,泥泞异常,不敢动移一步。

十九日往看刘明宇,坐其楼头竟日。刘为衡故尚书刘尧诲养子,少负膂llu力,慷慨好义,尚书翁故倚重,今年已五十六,奉斋而不禁酒,闻余被难,即叩金寓余,欲为余缉盗。余谢物已去矣,即得之,亦无可为西方资。所惜者唯张侯《南程》一纪,乃其家藏二百余年物,而眉公辈所寄丽江诸书,在彼无用,在我难再遘gou遇耳。刘乃立矢通“誓”神前,曰:“金不可复,必为公复此。”余不得已,亦姑听之。

二十日晴霁,出步柴埠门外,由铁楼门入。途中见折宝珠茶,花大瓣密,其红映日;又见折千叶绯桃,含苞甚大,皆桃花冲物也,拟往观之。而前晚下午,忽七门早闭,盖因东安有大盗临城,祁阳亦有盗杀掠也。余恐闭于城外,遂复入城,订明日同静闻往游焉。

二十一日阴云复布,当午雨复霏霏,竟不能出游。是日南门获盗七人,招党及百,刘为余投揭捕厅。下午,刘以蕨芽为供饷余,并前在天母殿所尝葵菜,为素供二绝。余忆王摩诘“松下清斋折露葵”,及东坡“蕨芽初长小儿拳”,尝念此二物,可与薄丝一种草本植物共成三绝,而余乡俱无。及至衡,尝葵于天母殿,尝蕨于此,风味殊胜。盖葵松而脆,蕨滑而柔,各擅一胜也,是日午后,忽发风寒甚,中夜风吼,雨不止。

二十二日晨起,风止雨霁。

上午,同静闻出瞻岳门,越草桥,过绿竹园。

桃花历乱,柳色依然,不觉有去住之感。

入看瑞光不值,与其徒入桂花园,则宝珠盛开,花大如盘,殷红密瓣,万朵浮团翠之上,真一大观。徜徉久之,不复知身在患难中也。望隔溪坞内,桃花竹色,相为映带,其中有阁临流,其巅有亭新构,阁乃前游所未入,亭乃昔时所未有缀。

急循级而入,感花事之芳菲,叹沧桑之倏忽。

登山踞巅亭,南瞰湘流,西瞻落日,为之怃然。乃返过草桥,再登石鼓,由合江亭东下,濒江观二竖石。乃二石柱,旁支以石,上镌对联,一曰:“临流欲下任公钓。”一曰:“观水长吟孺子歌。”非石鼓也。两过此地,皆当落日,风景不殊,人事多错,能不兴怀!

二十三日碧空晴朗,欲出南郊,先出铁楼门。过艾行可家,登堂见其母,则行可尸已觅得两日矣,盖在遇难之地下流十里之云集潭也。其母言:“昨亲至其地,抚尸一呼,忽眼中血迸而溅我。”呜呼,死者犹若此,生何以堪!

询其所伤,云“面有两枪”。

盖实为阳侯助虐,所云支解为四,皆讹传也。

时其棺停于城南洪君鉴山房之侧。洪乃其友,并其亲。毕君甫适挟青乌至,盖将营葬也,遂与偕行。循回雁西麓,南越冈坞,四里而至其地。

其处乱冈缭绕,间有掩关习梵之室,亦如桃花冲然,不能如其连扉接趾,而嫱寂过之。

洪君之室,绿竹当前。

危冈环后,内有三楹,中置佛像,左为读书之所,右为僧爂cuān之处,而前后俱有轩可憩,庭中盆花纷列,亦幽栖净界也。艾棺停于岭侧,亟同静闻披荆拜之。余诵“同是天涯遇难人,一生何堪对一死”之句,洪、毕皆为拭泪。返抵回雁之南,有宫翼然于湘江之上,乃水府殿也。先是艾行可之弟为予言,始求兄尸不得,依其签而获之云集潭,闻之心动。至是乃入谒之,以从荆、从粤两道请决于神,而从粤大吉。

时余欲从粤西入滇,被劫后,措资无所,或劝从荆州,求资于奎之叔者。

时奎之为荆州别驾,从此至荆州,亦须半月程,而时事不可知,故决之神。以两处贷金请决于神,而皆不能全。

两处谓金与刘。

余益钦服神鉴。

盖此殿亦藩府新构,其神极灵也。

乃觅道者,俱录其词以藏之。复北登回雁峰,饭于千手观音阁东寮,即从阁西小径下,复西入花药寺,再同觉空饭于方丈。薄暮,由南门入。是日风和日丽,为入春第一日云。

二十四日在金寓,觉空来顾。下午独出柴埠门,市蒸酥,由铁楼入。是夜二鼓,闻城上遥呐声,明晨知盗穴西城,几被逾入,得巡者喊救集众,始散去。

二十五日出小西门,观西城被穴处。盖衡城甚卑,而西尤敝甚,其东城则河街市房俱就城架柱,可攀而入,不待穴也。

乃绕西华门,循王墙后门后宰门外肆,有白石三块欲售。其一三峰尖削如指,长二尺,洁白可爱;其一方竟尺,中有沟池田塍可畜水,但少假人工,次之;其一亦峰乳也,又次之。返金寓。

是时衡郡有倡为神农之言者,谓神农、黄帝当出世,小民翕xi和顺然信之,初犹以法轮寺为窟,后遂家传而户奉之。

以是日下界,察民善恶,民皆市纸焚献,一时腾哄,市为之空。

愚民之易惑如此。

二十六日金祥甫初为予措资,展转不就。是日忽阄jiu会一种民间集资方法,得百余金,予在寓知之,金难再辞,许假二十金,予以田租二十亩立券付之。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日俱在金寓候银,不出。

三月初一日桂王临朝,命承奉刘及王承奉之侄设斋桃花冲施僧。静闻往投斋,唔王承奉之侄,始知前投揭议助之意,内司不爽。盖此助非余本意,今既得金物,更少贷于刘,便可西去。

静闻见王意如此,不能无望。

余乃议先往道州,游九疑,留静闻候助于此,余仍还后与同去,庶彼得坐俟,余得行游,为两便云。

初二日乃促得金祥甫银,仍封置金寓,以少资随身。

刘许为转借,期以今日,复不能得。予往别,且坐候之,遂不及下舟。

初三日早出柴埠门登舟。刘明宇先以钱二千并绢布付静闻,更以糕果追予于南关外。时余舟尚泊柴埠未解维,刘沿流还觅,始与余遇,复订期而别。是日风雨复作,舟子迁延,晚移南门埠而泊。

初四日平明行,风暂止,夙雨霏霏。下午过汊江,抵云集潭,去予昔日被难处不远,而云集则艾行可沉汨之所也。

风雨凄其,光景顿别,欲为《楚辞》招之,黯不成声。是晚泊于云集潭之西岸,共行六十余里。

初五日雷雨大至。平明发舟,而风颇利。十里,过前日畏途,沉舟犹在也。四里,过香炉山,其上有滩颇高。又二十五里,午过桂阳河口,桂阳河自南岸入湘。

〔舂水出道州舂陵山,岿水出宁远九疑山,经桂阳西境,合流至此入湘,为常宁县界。由河口入,抵桂阳尚三百里。〕又七里,北岸有聚落村落名松北。又四里,泊于瓦洲夹。共行五十里。

初六日昧爽行,雨止风息。二十里,过白坊驿,聚落在江之西岸,至此已入常宁县界矣。又西南三十里,为常宁水口,其水从东岸入湘,亦如桂阳之口,而其水较小,盖常宁县治犹在江之东南也。又西十五里,泊于粮船埠,有数家在东岸,不成村落。是日共行六十五里。

初七日西南行十五里,河洲驿。日色影现,山冈开伏。

盖自衡阳来,湘江两岸虽冈陀缭绕,而云母之外,尚无崇山杰嶂。至此地,湘之东岸为常宁界,湘江西岸为永之祁阳界,皆平陵扩然,冈阜远叠也。又三十里,过大铺,于是两岸俱祁阳属矣。上九州滩,又三十里,泊归阳驿。

初八日饭后余骤疾急病,呻吟不已。六十里,至白水驿。初拟登访戴宇完,谢其遇劫时解衣救冻之惠,至是竟不能登。是晚,舟人乘风顺,又暮行十五里,泊于石坝里,盖白水之上流也。

是日共行七十五里。

按《志》:白水山在祁阳东南二百余里,山下有泉如白练。

(缺)去祁阳九十余里,又在东北。是耶,非耶?

初九日昧爽,舟人放舟,余病犹甚。五十余里,下午抵祁阳,遂泊焉,而余不能登。先隔晚将至白水驿,余力疾起望西天,横山如列屏,至是舟溯流而西,又转而北,已出是山之阳矣,盖即祁山也。山在湘江北,县在湘江西,祁水南,相距十五里。

其上流则湘自南来,循城东,抵山南转,县治实在山阳、水西。而县东临江之市颇盛,南北连峙,而西向入城尚一里。其城北则祁水西自邵阳来,东入于湘,遂同曲而东南去。

初十日余念浯溪之胜,不可不一登,病亦稍差chài病愈,而舟人以候客未发,乃力疾起。沿江市而南,五里,渡江而东,已在浯溪下矣。第所谓狮子袱者,在县南滨江二里,乃所经行地,而问之,已不可得。岂沙积流移,石亦不免沧桑耶?浯溪由东而西入于湘,其流甚细。溪北三崖骈峙,西临湘江,而中崖最高,颜鲁公所书《中兴颂》高镌崖壁,其侧则石镜嵌焉。石长二尺,阔尺五,一面光黑如漆,以水喷之,近而崖边亭石,远而隔江村树,历历俱照彻其间。不知从何处来,从何时置,此岂亦元次山所遗,遂与颜书媲胜耶!宋陈衍云:“元氏始命之意,因水以为浯溪,因山以为峿山,作室以为廡亭,三吾之称,我所自也。制字从水、从山、从广,我所命也。

三者之目,皆自吾焉,我所擅而有也。“崖前有亭,下临湘水,崖巅石巉簇〔立〕,如芙蓉丛萼。其北亦有亭焉,今置伏魔大帝像。崖之东麓为元颜祠,祠空而隘。前有室三楹,为驻游之所,而无守者。越浯溪而东,有寺北向,是为中宫寺,即漫宅旧址也,倾颓已甚,不胜吊古之感。时余病怯行,卧崖边石上,待舟久之,恨磨崖碑拓架未彻通撤而无拓者,为之怅怅!既午舟至,又行二十里,过媳妇娘塘,江北岸有石娉婷立岩端,矫首作西望状。其下有鱼曰竹鱼,小而甚肥,八九月重一二斤,他处所无也。时余卧病舱中,与媳妇觌di当面面而过。

又十里,泊舟滴水崖而后知之,矫首东望,已隔江云几曲矣。

滴水崖在江南岸,危岩亘空,江流寂然,荒村无几,不知舟人何以泊此?是日共行三十五里。

十一日平明行,二十五里,过黄杨铺,其地有巡司。

又四十里,泊于七里滩。是日共行六十五里。自入舟来,连日半雨半晴,曾未见皓日当空,与余病体同也。

十二日平明发舟。二十里,过冷水滩。聚落在江西岸,舟循东岸行。是日天清日丽,前所未有。一舟人俱泊舟东岸,以渡舟过江之西岸,市鱼肉诸物。余是时体亦稍苏,起坐舟尾,望隔江聚落俱在石崖之上。盖濒江石骨嶙峋,直插水底,阛闠之址,以石不以土,人从崖级隙拾级以登,真山水中窟宅也。

涯上人言二月间为流贼杀掠之惨,闻之骨竦。

久之,市物者渡江还,舟人泊而待饭,已上午矣。忽南风大作,竟不能前,泊至下午,余病复作。薄暮风稍杀,舟乃行,五里而暮。又乘月五里,泊于区河。是晚再得大汗,寒热忽去,而心腹间终不快然。夜半忽转北风,吼震弥甚,已而挟雨益骄。

是日共行三十里。

十三日平明,风稍杀,乃行。四十里,为湘口关。人家在江东岸,湘江自西南,潇江自东南,合于其前而共北。

余舟自潇入,又十里为永之西门浮桥,适午耳,雨犹未全止。

诸附舟者俱登涯去,余亦欲登陆遍览诸名胜,而病体不堪,遂停舟中。已而一舟从后来,遂移附其中,盖以明日向道州者。

下午,舟过浮桥,泊于小西门。

隔江望江西岸,石甚森幻,中有一溪自西来注,石梁跨其上,心异之。急索粥为餐,循城而北,乃西越浮桥,则浮桥西岸,异石嘘吸灵幻。执土人问愚溪桥,即浮桥南畔溪上跨石者是;钴鉧潭,则直西半里,路旁嵌溪者是。始知潭即愚溪之上流,潭路从西,桥路从南也。

乃遵通衢直西去,路左人家隙中,时见山溪流石间。

半里,过柳子祠,〔祠南向临溪。〕再西将抵茶庵,则溪自南来,抵石东转,转处其石势尤森特,但亦溪湾一曲耳,无所谓潭也。

石上刻“钴鉧潭”三大字,古甚,旁有诗,俱已泐模糊不可读。

从其上流求所谓小丘、小石潭,俱无能识者。按是水发源于永州南百里之鸦山,有“冉”、“染”二名。一以姓,一以色。而柳子厚易之以“愚”。按文求小丘,当即今之茶庵者是。

在钴鉧西数十步丛丘之上,为僧无会所建,为此中鼎。求西山亦无知者。后读《芝山碑》,谓芝山即西山,亦非也,芝山在北远矣,当即柳子祠后圆峰高顶,今之护珠庵者是。

又闻护珠、茶庵之间,有柳子岸,旧刻诗篇甚多,则是山之为西山无疑。余觅道其间,西北登山,而其崖已荒,竟不得道。乃西南绕茶庵前,复东转经钴鉧潭,至柳子祠前石步渡溪,而南越一冈,遂东转出愚溪桥上,两端〔架〕潇江之上,皆前所望异石也。因探窟踞萼,穿云肺而剖莲房,上瞰既奇,下穿尤幻,但行人至此以为溷围溷hun厕所,污秽灵异,莫此为甚,安得司世道者一厉禁之。

〔桥内一庵曰圆通,北向俯溪,有竹木胜。〕时舟在隔江城下,将仍从浮桥返,有僧圆面而长须,见余盘桓留连、徘徊久,辄来相讯。余还问其号,曰:“顽石。”问其住山,曰:“衡之九龙。”且曰:“僧即寓愚溪南圆通庵。今已暮,何不暂止庵中。”余以舟人久待,谢而辞之,乃返。

十四日余早索晨餐,仍过浮桥西,见一长者,余叩问此中最胜,曰:“溯江而南二里,濒江为朝阳岩。随江而北,转入山冈二里,为芝山岩。无得而三也。”余从之,先北趋芝山。循江西岸半里,至刘侍御山房山中书屋。讳兴秀,为余郡司李者也。

由其侧北入山,越一岭,西望有亭,舍之不上。由径道北逾山冈,登其上,即见山之西北,湘水在其北而稍远,又一小水从其西来,而逼近山之东南,潇水在其东,而远近从之。

潇江东岸,又有塔临江,与此山夹潇而为永之水口者也。盖北即西山北走之脉,更北尽于潇、湘合流处,至此其中已三起三伏,当即《志》所称万石山,而郡人作记或称为陶家冲,土名。

或称为芝山,似形似名。

或又镌崖历亭,《序》谓此山即柳子厚西山,后因产芝,故易名为芝,未必然也。

越岭而北,从岭上东转,前望树色掩映,石崖藿珮,知有异境。亟下崖足,仰而望之,崖巅即山巅,崖足即山足半也。

其下有庵倚之,见路绕其北而上,乃不入庵而先披找寻路。

遥望巅崖耸透固奇,而两旁乱石攒绕,或上或下,或起或伏,如莲萼芝房,中空外簇,随地而是。小径由其间上至崖顶,穿一石关而入。有室南向,门闭不得入,绕其南至西,复穿石峡而入焉,盖其侧有东西二门云。室止一楹,在山顶众石间。仍从其西峡下至崖足,一路竹木扶疏,玉兰铺雪,满地余香犹在。入崖下庵中,有白衣大士甚庄严,北有一小阁可憩,南有一净侣结精庐依之。门在其左,初无从知,问而得之,犹无从进,〔僧〕忽从内启扉门揖入,从之。小庭侧窦,穿卧隙而上,则崖石穹然,有亭缀石端,四窗空明,花竹掩映,极其幽奥。

僧号觉空,坚留沦茗,余不能待而出。

仍从旧路,南至浮桥。

〔闻直西四十里有寺曰石门山,最胜,以渴登朝阳岸,不及往。〕令顾奴从桥东溯潇放舟南上;余从桥西,仍过愚溪桥,溯潇西崖南行。一里,大道折而西南,〔道州道也。〕由岐径东南一里,则一山怒而竖石奔与江斗。逾其上,俯而东入石关,其内飞石浮空,下瞰潇水,即朝阳岩矣。其岩后通前豁,上覆重崖,下临绝壑,中可憩可倚,云帆远近,纵送其前。惜甫伫足而舟人已放舟其下,连声呼促,余不顾。崖北有石蹬直下缘江,亟从之。蹬西倚危崖,东逼澄江,尽处忽有洞岈然,高二丈,阔亦如之,亦东面临江,溪流自中喷玉而出,盖水洞也。洞口少入即转而南,平整轩洁,大江当其门,泉流界其内,亦可憩可濯,乃与上岩高下擅奇,水石共韵者也。入洞五六丈,即汇流满洞。洞亦西转而黑,计可揭qi挽衣涉水而进,但无火炬,而舟人遥呼不已,乃出洞门。

〔其北更有一岩,覆结奇〕云,下插渊黛,土人横杙yi小木桩架板如阁道。然第略为施栏设几,即可以坐括水石,恐缀瓦备扁,便伤雅趣耳。徙倚久之,仍从石磴透出岩后,遂凌绝顶。

其上有佛庐官阁,石间镌刻甚多,多宋、唐名迹,而急不暇读,以舟人促不已也。

下舟溯江,渐折而东,七里至香炉山。山小髻,独峙于西岸,山,江中乃石骨攒簇而成者。其上佳木扶摇,其下水窍透漏。最可异者,不在江之心,三面皆沙碛环之,均至山足则决而成潭,北西南俱若界沟,然沙逊于外,而水绕其内,其东则大江之奔流矣。盖下流之沙不能从水而上,而上流之沙何以不逐流而下,岂日夜有排剔之者耶?亦理之不可解也。

下午过金牛滩,其上有金牛岭,一峰尖峭,而分耸三峰,斜突而横骞,江流直捣其胁。至是舟始转而南,得风帆之力矣。

是晚宿于庙下,舟行共五十里,陆路止二十里也。

先是,余闻永州南二十五里有澹岩之胜,欲一游焉。不意舟行五十里而问之,犹在前也。计当明晨过其下,而舟人莽不肯待。余念陆近而水远,不若听其去,而从陆蹑之,舟人乃首肯。

十五日五更闻雨声泠泠,达旦雷雨大作。不为阻,亟炊饭。五里至岩北,力疾登涯,与舟人期约定会于双牌。双牌者,永州南五十里之铺也。永州南二十五里为岩背,陆路至此与江会。陆路从此南入山,又二十五里而至双牌;水路从此东迂溯江,又六十里而至双牌。

度舟行竟日,止可及此,余不难以病体追蹑也。

岩背东北临江,从其南二里西向入山,山石忽怒涌作攫人状。已而望见两峰前突,中有云庐高敞,而西峰耸石尤异,知胜在是矣。及登之,而官舍半颓。先是望见西峰之阳,洞门高张,至是路从其侧而出,其上更见石崖攒舞,环玦东向,其下则中空成岩,容数百人,下平上穹,明奥幽爽,无逼仄昏暗之状病。其北洞底亦有垂石环转,覆楞分内外者,巨石磊砢luo杂乱堆放界道,石上多宋、元人题镌。

黄山谷北宋诗人书法家黄庭坚最爱此岩,谓为此中第一,非以其幽而不閟,爽而不露耶?

岩东穿腋窍而上,有门上透丛石之间,东瞰官舍后回谷,顿若仙凡分界。岩西南又辟一门,逾门而出其右,石壁穹然,有僧寮倚之,西眺山下平畴,另成一境,桑麻其中。有进贤江发源自西南龙洞,〔洞去永城西南七十里。江〕东来直逼山麓,而北入于潇。进贤江侧又有水洞,去此二里,秉炬可深入,昔人谓此洞水陆济胜,然不在一处也。

按澹岩之名,昔为澹姓者所居。而旧经又云,有正实者,秦时人,遁世于此,始皇三召不赴,复尸解焉,则又何以不名周也。

从僧寮循岩南东行,过前所望洞门高张处,其门虽峻,而中夹而不广,其内亦不能上通后岩也。仍冒雨东出临江,望潇江迢迢在数里外,自东而来。盖缘澹山之南,即多崇山排亘,有支分东走者,故江道东曲而避之。乃舍江南行,西遵西岭,七里至木排铺,市酒于肆,而雨渐停。又南逾一小岭,三里为阳江。其江不能胜舟,西南自大叶江、小叶江来,至此〔二十余里,〕东注于潇。其北则所谓西岭者横亘于石,其南则曹祖山、张家冲诸峰骈立于前。又南七里,直抵张家冲之东麓,是为陈皮铺。又南三里,逾一小岭,望西山层坠而下,时现石骨,逗奇标异;已而一区凑灵,万窍逆幻。亟西披之,则石片层层,尽若鸡距龙爪,下蹲于地,又如丝瓜之囊,筋缕外络,而中悉透空;但上为蔓草所缚,无可攀跻,下为棘箐所塞,无从披入。乃南随之,见旁有隙土新薙ti除草地者,辄为扪入,然每至纯石,辄复不薙. 路旁一人,见余披踄久,荷笠倚锄而坐待于下,余因下问其名,曰:“是为和尚岭,皆石山也。其西大山,是为七十二雷。”因指余前有庵在路隅,其石更胜。从之,则大道直出石壁下,其石屏插而起,上多透明之窦,飞舞之形;其下则清泉一泓,透云根而出。

有庵在其南,时僧问其名,曰:“出水崖。”问他胜,曰:“更无矣。”然仰见崖后石势骈丛,崖侧有路若丝,皆其薙地境也。

贾勇从之,其上石皆〔如卧龙翥zhu飞举凤,出水青莲,萼丛瓣裂。转至山水崖后,觉茹ru相连之根吐一区,包裹丛沓,而窈窕无竟终止。盖其处西亘七十二雷大山,丛岭南列,惟东北下临官道,又出水崖障其东,北复屏和尚岭,四面外同错绮,其中怪石层明,采艳夺眺。

予乃透数峡进,东北屏崖之巅,有石高蛩,若天门上开,不可慰即。蛩石西南,即出水崖内壑,一潭澄石隙中,三面削壁下嵌,不见其底,若爬梳沙蔓,令石与水接,武陵渔当为移棹。

予历选山栖佳胜,此为第一,而九疑尤溪村口稍次云。〕〔搜剔久之〕乃下。

由庵侧南行二里,有溪自西南山凹来,大与阳溪似。过溪一里,东南转出山嘴,复与潇江遇。于是西南溯江三里,则双牌在焉。适舟至,下舟,已下舂日落矣。

双牌聚落亦不甚大,其西南豁然,若可远达,而舟反向南山泷中人。盖潇水南自青口与沲水合,即入山峡中,是曰泷口。

北行七十里,皆连山骈峡,亏蔽天日,〔且水倾泻直中下,〕一所云“泷”湍急之河流也。泷中有麻潭驿,属零陵。

驿南四十里属道〔州〕,驿北三十里属零陵。

按其地即丹霞翁宅也,《志》云:在府南百里零陵泷下,唐永泰年号,公元765- 766年中有泷水令唐节,去官即家于此泷,自称为丹霞翁。元结自道州过之,为作宅刻铭。然则此泷北属零陵,故谓之零陵泷。而所谓泷水县者,其即此非耶?又按《志》:永州南六十里有雷石镐,当泷水口,唐置。则唐时泷水之为县,非此而谁耶?时风色甚利,薄暮,乘风驱舟上滩,卷浪如雷。五里入泷,又五里泊于横口,江之东岸也,官道在西岸,为雷石镇小墅耳。

〔自永州至双牌,陆五十里,水倍之。双牌至道州,水陆俱由泷中行,无他道。故泷中七十里,止有顺逆分,无水陆异。出泷至道州,又陆径水曲矣。〕十六日平明行,二十里,为麻潭驿,其地犹属零陵,而南即道州界矣。自入泷来,山势逼束,石滩悬亘,而北风利甚,卷翠激玉,宛转凌波,不觉其难,咏旧句“舡梭织峰翠,山轴卷溪绡”,《下宁洋溪中诗》。若为此地设也。其处山鹃盛开,皆在水涯岸侧,不作蔓山布谷之观,而映碧流丹,老觉有异。二十里,吴垒铺,其西南山稍逊,舟反转而东。又五里,复南转,其东北岸有石,方形叠砌,围亘山腰,东下西起,若甃而成者,岂垒之遗者耶?又十里,山势愈逼束,是为泷口。又五里,泊于将军滩。滩有峰立泷之口,若当关者然。溯流出泷,划然若另辟区宇。是夜月明达旦,入春来所未有。

十七日平明行,水径迂曲,五里至青口。一水东自山峡中出者,宁远道也,此水最大,即潇水也;一水南自平旷中来者,道州道也,此水次之,即沲水也,〔水小弱。〕乃舍潇而南溯沲。

又五里为泥江口。

按《志》有三江口,为潇、沲、营合处,问之舟人,皆不能知,岂即青口耶?但营水之合在上流耳。

〔水西通营阳,舟上罗坪三日程,当即营水矣。〕又三十里,抵道州东门,绕城南,泊于南门。下午入城,自南门入,过大寺,名报恩寺。

由州前抵西门。登南城回眺,乃知道州城南临江水,东南西三门俱南濒于江,惟北门在内。盖沲水自江华,掩、遨二水自永明,俱合于城西南十五里外,东北来,抵城西南隅,绕南门至东门,复东南去,若弯弓然,而城临其背。西门有濂溪水,西自月岩,翼云桥跨其上。东门亦水自北来注,流更微矣。迨暮,仍出南门,宿舟中。夜复雨。

道州附郭有四景:东有响石,即五如石。

西有濂溪,北有九井,南有一木。南门外一大木卧江底。

十八日天光莹彻,早饭登涯。由南门外循城半里,过东门,又东半里有小桥,即涍xiào泉入江处也。

桥侧江滨有石突立,〔状如永州愚溪桥,透漏耸削过之,〕分岐空腹,其隙可分瓣而入,其窦可穿瓠而透,所谓五如石也。

中有一石,南之声韵幽亮,是为响石。

按元次山《道州诗题》,石则有五如、窊wā即凹樽,泉则有潓、漫等七名,皆在州东,而泉经一涍而可概其余,石得五如而窊樽莫觅。屡询,一儒生云:“在报恩大寺。”然无序云,在州东左湖中石山巅。石窊可樽,其上可亭,岂可移置寺中者,抑寺即昔之左湖耶?质之其人,曰:“入寺自知。”乃入东门,经南门内,西过报恩寺,欲入问窊樽石,见日色丽甚,姑留为归途探质。亟出西门,南折过翼云桥,有二岐。从西二十五里为濂溪祠,又十里为月岩;又南为十里铺,又六十里为永明县;十里铺侧有华岩,由岩下间道可出濂溪祠。余欲兼收之,遂从南行。大道两傍俱分植乔松,如南岳道中,而此更绵密。有松自下分柯五六枝,丛挺竞秀,此中特见之,他所无也。自州至永明,松之夹道者七十里,栽者之功,亦不啻甘棠矣。州西南冈陀高下,置道因之。而四顾崇山开远,惟西北一山最高而较近,则月岩后所倚之大山也。至十里铺东,从小径北向半里,为华岩。洞门向北,有小水自洞下出。

由洞入,止闻水声,而不见水。

转东三丈余,复南下,则穹然深暗,不复辨光矣。时洞北有僧寮,行急不及入觅火炬,闻其内止一炬可尽,亦不必觅也。

遂从寮右北向小径行。此处山小而峭,或孤峙,或两或三,连珠骈笋,皆石骨嶙峋,草木摇飏yáng飘舞,升降宛转,如在乱云叠浪中,令人茫然,方向(莫)辨。然无大山表识,惟西北崇峰,时从山隙瞻其一面,以为依归焉。五里,横过山蹊,四五里,渡一小石桥,又逾岭,得大道西去。随之二里,又北入小径,沿石山之嘴,共四里而转出平畴,则道州西来大道也,又一里而濂溪祠在焉。祠北向,左为龙山,右为象山,皆后山,象形,从祠后小山分支而环突于前者也。其龙山即前转嘴而出者,象山则月岩之道所由渡濂溪者也。祠环于山间而不临水,其前扩然,可容万马,乃元公所生之地,今止一二后人守其间,而旁无人焉。

无从索炊,乃西行。

一里,过象山,沿其北,又一里,渡濂溪。

〔溪自月岩来,至此为象山东障,乃北走,又东至州西入沲水。〕从溪北溯流西行,五里而抵达村,为洪氏聚族。乃卧而候饭,肆中无酒,转沽久之,下午始行。遂西南入山。路傍先有一峰圆锐若标,从此而乱峰渐多,若卓锥,若骈指,若列屏,俱环映于大山之东,分行逐队,牵引如蔓,皆石骨也。

又五里,南转入乱山之腋。

又三里,西越一岭,望见正西一山,若有白烟一脉抹横其腰者,即月岩上层所透之空明也。盖正西高山屏立,若齐天之不可阶,东下第三层而得此山,中空上蛩,下辟重门,翠微中剜,光映前山,故遥睇若白云不动。又二里,直抵〔月岩〕山下,从其东麓拾级而上,先入下岩。其岩东向,中空上连,高蛩若桥,从下望之,若虎之张吻,目光牙状,俨然可畏。复从岩上遍历诸异境,是晚宿于月岩。

十九日自月岩行二里,仍过〔所〕望岩如白烟处。分岐东南行,穿小石山之腋,宛转群队中。八里出山,渡大溪而东,是为洪家宅,亦洪氏之聚族也。又东南入小土山,南向山脊行,三里而下,一里出山,有巨平岩横宕而东。一里,复南向行山坡,又二里,南上一岭。

名银鸡岭。

越岭而下,有村两三家。

从其东又三里为武田,自月岩至武田二十里。

其中聚落颇盛。再东半里,即永明之大道也。横大道而过,南沿一小平溪行一里,渡桥而东又半里,则大溪汤汤介于前矣。是为永明掩、遨二水,是为六渡。渡江复东南行,陂陀高下,三里为小暑洞。又东逾山冈,三里得板路甚大,乃南随板路,又十里而止于板寮,盖在上都之东北矣,问所谓杨子宅、南龙,俱过矣。

二十日从寮中东南小径,一里,出江华大道,遂南遵大道行,已为火烧铺矣。铺在道州南三十里而遥,江华北四十里而近。又行五里为营上,则江华、道州之中,而设营兵以守者也。其后有小尖峰倚之。东数里外有峰突屼,为杨柳塘,由此遂屏亘而南,九疑当在其东矣。西南数里外,有高峰圆耸,为斜溜。其南又起一峰,为大佛岭,则石浪以后云山也。

自营上而南,两旁多小峰巑岏。

又五里,为高桥铺。

又三里,有溪自西而东,石骨嶙峋,横卧涧中,济流漱之,宛然包园石壑也。溪上有石梁跨之,当即所谓高桥矣。又南七里,为水塘铺。自高桥来,途中村妇多觅笋箐中,余以一钱买一束,携至水塘村家煮之,与顾奴各啜二碗,鲜味殊胜,以筒藏其半而去。水塘之西,直逼斜溜,又南,斜溜、大佛岭之间,有小峰东起,若纱帽然。又五里为加佑铺,则去江华十里矣。由铺南直下,从径可通浪石寺。转而东南从岭上行,共六七里而抵江华城西。盖自高桥铺南,名三十里,而实二十五里也。循城下抵南门,饭于肆。又东南一里,为麻拐岩。

一名回龙庵。

由回龙庵沿江岸南行半里,水分二道来:一自山谷中出者,其水较大,乃沲水也;一自南来者,亦通小舟,发源自上武堡。盖西界则大佛岭、班田、嚣云诸山迤逦而南去,东界则东岭、苦马云诸峰环转而南接,独西南一坞遥开,即所谓上武堡也,其西南即为广西富川、贺县界。

〔大小二江合于麻拐岩之南。

大江东源锦田所,溯流二百余里,舟行三、四日可至;小江南自上武堡,舟溯流仅到白马营,可五十里。

然入江之口,即积石为方堰,置中流,横遏阻碍江舟,不得上下,堰内另置小舟,外有桥,横板以渡。白马营东大山曰吴望山,有秦洞甚奇,惜未至;又南始至上武堡,堡东大山曰冬冷山。二山之水合出白马营,为小江上流云。乃〕沿南小江岸又西行三里,是为浪石寺。小江中石浪如涌,此寺之所由得名也。寺有蒋姓者成道,今肉身犹在,即所称“一刀屠”也。

浪石有“一刀屠”肉身,其面肉如生。碑言姓蒋,即寺西村人。宋初,本屠者,卖肉,轻重俱一刀而就,不爽镯铢。既而弃妻学道,入大佛岭洞中,坐玉柱下。久之,其母入洞,寻得拜之,遂出洞,坐化于寺。后有盗欲劫江华库,过寺,以占取决,不吉。盗劫库还,遂剖其腹,取心脏而去。此亦“一刀屠”之报也。其身已髹,而面尚肉,头戴香巾,身袭红褶,为儒者服,以子孙有青其衿者耳。是日止于浪石寺,但其山僧甚粗野。

二十一日饭于浪石寺。

欲往莲花洞,而僧方聚徒耕田,候行路者,久之得一人,遂由寺西遵大路行。南去山尽为上武堡,贺县界。西逾大佛坳为富川道。

〔坳去江华西十里。闻逾坳西二十里,为崇柏,即永明界;又西二十五里,过枇杷所,在永明东南三十里,为广西富川界;更西南三十里,即富川县治云。〕七里,直抵大佛岭下。

先是,路左有一岩,若云楞嵌垂,余疑以为即是矣,而莲花岩尚在路右大岭之麓。

乃从北岐小径入,不半里,至洞下。导者取枯竹一大捆,缚为六大炬分肩以出,由路左洞披转以入。还饭于浪石,已过午矣。乃循旧路,抵麻拐岩之西合江口,有板架江坝外为桥,乃渡而南。

东南二里,至重元观,寺南一里,入狮子岩洞。

出洞四里,渡小江桥,经麻拐岩,北登岭,直北行,已过东门外矣。又北逾一岭,六里,渡沲水而北,宿于江渡。

二十二日昧爽,由江渡循东山东北行。

十里为蜡树营。

由此渐循山东转,五里,过鳌头源北麓。二里,至界牌,又三里,过石源,又五里,过马冈源。自鳌头源突于西北,至东北马冈源,皆循山北东向行,其山南皆瑶人所居也。马冈之北,犹见沲水东曲而来,马冈之北,始见溪流自南而北。

又东七里,逾虎版石。

自界牌而来,连过小岭,惟虎版最高。

逾岭又三里,为分村,乃饭。村南大山,内有分岭。谓之“分”者,岂瑶与民分界耶?东三里,渡大溪,南自九彩源来者。溪东又有山横列于南,与西来之山似。复循其北麓行七里,至四眼桥,有溪更大,自顾村来者,与分村之水,皆发于瑶境也。渡木桥,颇长,于是东登岭。其先只南面崇山,北皆支冈条下;至是北亦有山横列,路遂东行两山之间。升踄冈坳十里,抵孟桥西之彭家村,乃宿。是日共行五十里,而山路荒僻,或云六十里云。

二十三日五鼓,雨大作。自永州来,山田苦旱,适当播种之时,至此嗷嗷已甚,乃得甘霖,达旦不休。余僵卧待之,晨餐后始行,持盖草履,不以为苦也。东一里,望见孟桥,即由岐路南行。盖至是南列之山已尽,遂循之南转。五里,抵唐村坳。坳北有小洞东向,外石辚峋,俯而入,下有水潺潺,由南窦出,北流而去。乃停盖,坐久之。逾岭而南,有土横两山,中剖为门以适行,想为道州、宁远之分隘耶。

于是连涉两三岭,俱不甚高,盖至是前南列之山转而西列,此皆其东行之支垅,而其东又有卓锥列戟之峰,攒列成队,亦自南而北,与西面之山若排闼门者。

然第西界则崇山屏列,而东界则乱阜森罗,截级不紊耳,直南遥望两界尽处,中竖一峰,如当门之标,望之神动,惟恐路之不出其下也。过唐村坳,又五里而至大洋。道州来道亦出此。其处山势忽开,中多村路。又南二里,东渡一桥,小溪甚急。逾桥则大溪洋洋,南自九疑,北出青口,即潇水之上流矣。

北望小溪入江之口,有众舟舣停泊其侧。

小舟上至鲁观,去九疑四五里,潇江与母江合处。

渡大溪,是为车头。又东南逾岭,共六里,为红洞。市米而饭,零雨犹未止。

又东南行六里,直逼东界乱峰下,始过一小峰,巉石岩岩,东裂一窍,若云气氤氲。攀坐其间,久之雨止,遂南从小路行。

四里,过一村。

曰大盖。

又南二里至掩口营,始与宁远南来之路合,〔北去宁远三十里。〕掩口之南,东之排岫,西之横嶂,至此凑合成门,向所望当门之标,已列为东轴之首,而西嶂东垂,亦竖一峰,北望如插屏,逼近如攒指,南转如亘垣,若与东岫分建旗鼓而出奇斗胜者。二里,出凑门之下,水亦从其中南出,其下平畴旷然,东西成壑。于是路从西峰之南,转西向行。又三里而至路亭。路亭者,王氏所建,名应丰亭,其处旧名周家峒dong王氏之居在焉。

王氏,世家也,因建亭憩行者,会发乡科中乡试,故遂以“路亭”为名。是日止行三十五里,计时尚早,因雨湿衣透,遂止而向薪焉。

二十四日雨止而云气蒙密。平明,由路亭西行,五里为太平营,而九疑司亦在焉。

由此西北入山,多乱峰环岫,盖掩口之东峰,如排衙列戟,而此处之诸岫,如攒队合围,俱石峰森罗。

〔中环成洞,穿一隙入,如另辟城垣。山不甚高,而〕窈窕回合,真所谓别有天地也。途中宛转之洞,卓立之峰,玲拢之石,喷雪惊涛之初涨。潆烟沐雨之新绿,如是十里而至圣殿。圣殿者,即舜陵也。余初从路岐望之,见颓垣一二楹,而路复荒没,以为非是,遂从其东逾岭而北。二里,遇耕者而问之,已过圣殿而抵斜岩矣。遂西面登山,则穹岩东向高张,势甚宏敞。洞门有石峰中峙,界门为两,飞泉倾坠其上,若水帘然。岩之右,垂石纵横,岩底有泉悬空而下,有从垂石之端直注者,有从石窦斜喷者,众隙交乱,流亦纵横交射于一处,更一奇也。

其下复开一岩,深下亦复宏峻,然不能远入也。岩后上层复开一岩,圆整高朗,若楼阁然,正对洞门中峙之峰,〔两瀑悬帘其前,为外岩最丽处。〕其下有池,潴水一方,不见所出之处,而水不盈。池之左复开一门,即岩后之下层也。由其内坠级而下,即深入之道矣。余既至外岩,即炊米为饭,为深入计。僧明宗也,曰:“此间胜迹,近则有书字岩、飞龙岩,远则有三分石。三分石不可到,二岩君当先了之,还以余晷剩余时间入洞,为秉烛游,不妨深夜也。”余颔之。而按《志》求所谓紫虚洞,则兹洞有碑称为紫霞,俗又称为斜岩,斜岩则唐薛伯高已名之,其即紫虚无疑矣。求所谓碧虚洞、玉琯岩、高士岩、天湖诸胜,俱云无之。

乃随明宗为导,先探二岩。

出斜岩北行,下马蹄石,其阴两旁巉石嵯峨,叠云耸翠,其内乱峰复环回成峒山洞。盖圣殿之后,即峙为萧韶峰,萧韶之西即起为斜岩。山有岭界其间。岭北之水,西北流经宁远城,而下入于潇江,即舜源水也。岭南之水,西北流经车头,下会舜源水而出青口,即潇水也。萧韶、斜岩之南北,俱乱峰环峒,独此二峰之间,则峡而不峒,盖有岭过脊于中,北为宁远县治之脉也。马蹄石南,其峒宽整,问其名,为九疑洞。余疑圣殿、舜陵俱在岭北,而峒在岭南,益疑之。已过永福寺故址,础石犹伟,已犁为田。又南过一溪,即潇水之上流也。转而西共三里,入书字岩。岩不甚深,后有垂石夭矫,如龙翔凤翥zhu飞举。

岩外镌“玉琯岩”三隶字,为宋人李挺祖笔。岩右镌“九疑山”又名苍梧山三大字,为宋嘉定六年知道州军事莆田方信孺笔。其侧又隶刻汉蔡中郎《九疑山铭》,为宋淳祐六年郡守潼川李袭之属郡人李挺祖书。盖袭之既新其宫,因镌其铭于侧以存古迹。后人以崖有巨书,遂以“书字”名,而竟失其实。始知书字岩之即为玉琯,而此为九疑山之中也。始知在箫韶南者为舜陵,在玉琯岩之北者,为古舜祠。后人合祠于陵,亦如九疑司之退于太平营,沧桑之变如此。土人云:永福(寺)昔时甚盛,中有千余僧常住,田数千亩,是云永福即舜陵。称小陵云:义以玉琯、舜祠相迫,钦癸绎扰,疏请合祠于陵。令舜陵左碑,俱从永福移出。后玉琯古祠既废,意寺中得以专享,不久,寺竟芜没,可为废古之鉴。

余坐玉琯中久之,因求土人导往三分石者。土人言:“去此甚远,俱瑶窟中,须得瑶人为导。然中无宿处,须携火露宿乃可。”已而重购得一人,乃平地瑶刘姓者,期以明日晴爽乃行。

不然,姑须之斜岩中。

乃自玉琯还,过马蹄石之东,入岩从山半陷下,内亦宽广,〔如斜岩外层之南岩,〕有石坡中悬,而无宛转之纹。岩外镌“飞龙岩”三字,岩内镌“仙楼岩”三字,俱宋人笔。

出洞,复逾马蹄石,复共三里而返斜岩。明宗乃出火炬七枚,与顾仆分携之,仍爇炬前导。始由岩左之下层捱隙历蹬而下,水从岩左飞出,注水流与人争级,级尽路竟,水亦无有。东向而入,洞忽平广。既而石田鳞次,水满其中,遂塍上行,下遂坠成深壑。

石田之右,上有石池,由池涉水,乃杨梅洞道也。舍〔之〕,仍东下洞底。既而涉一溪,其水自西而东,向洞内流。截流之后,循洞右行,路复平旷,洞愈宏阔。有大柱端立中央,直近洞顶,若人端拱者,名曰“石先生”。其东复有一小石竖立其侧,名曰“石学生”,是为教学堂。又东为吊空石,一柱自顶下垂,半空而止,其端反卷而大。又东有石莲花、擎天柱,皆不甚雄壮。

于是过烂泥河,即前所涉之下流也。其处河底泥泞,深陷及膝,少缓,足陷不能拔。于是循洞左行,左壁崖片楞楞下垂,有上飞而为盖者,有下庋而为台者,有中凹而为床、为龛者,种种各有名称,然俚不足纪也。南眺中央有一方柱,自洞底屏立而上,若巨笏hu竹片然。

其东有一柱,亦自洞底上穹,与之并起,更高而巨。

其端有一石旁坐石莲上,是为观音座。由此西下,可北绕观音座后。前烂泥河水亦绕观音座下西来,至此南折而去。洞亦转而南,愈宏崇,游者至此辄止,以水深难渡也。余强明宗渡水,水深逾膝,〔然无烂泥河泞甚。〕既渡,南向行,水流于东,路循其西,四顾石柱参差高下,白如羊脂,是为雪洞。以其色名也。又前为风洞,以其洞转风多也。既而又当南下渡河,明宗以从来导游,每岁不下百次,曾无至此者。

故前遇观音座,辄抽炬竹插路为志记号,以便归途。时余草履已坏,跣一足行,〔先令顾仆携一緉liǎng双备坏者,以渡河水深,竟私置大士座下,〕不能前而返。约所入已三里余矣。

〔闻其水潜出广东连州,恐亦臆论,大抵入潇之流,然所进周通,正无底也。〕还过教学堂,渡一重河,上石田,遂北入杨梅洞。

先由石田涉石池,池两崖石峡如门,池水满浸其中,涉者水亦逾膝,然其下皆石底平整,四旁俱无寸土。入峡门,有大石横其隘。透隘入,复得平洞,宽平广博。其北有飞石平铺,若楼阁然,有隙下窥,则石薄如板,其下复穹然成洞,水从下层奔注而入,即前烂泥诸河之上流也。洞中产石,圆如弹丸,而凹面有蝟同“猬”纹,“杨梅”之名以此。然其色本黄白,说者谓自洞中水底视,皆殷紫,此附会也。

〔此洞所入水,即岩外四山,洼注地中者。此坞东为箫韶峰,西即斜岩,南为圣殿西岭,北为马蹄石,皆廓高里降,有同釜底,四面水俱潜注,第不见所入隙耳。〕出洞,已薄暮,烧枝炙衣,炊粥而食,遂卧岩中。终夜瀑声、雨声,杂不能辨,诘朝起视,则阴雨霏霏也。

此岩之瀑,非若他处悬崖泻峡而下,俱从覆石之底,悬穿窦下注,若漏卮漏斗然。其悬于北岩上洞之前者,二瀑皆然而最大;其悬于右岩洼洞之上者,一瀑而有数窍,较之左瀑虽小,内有出自悬石之端者一,出于石底之窦而斜喷者二,此又最奇也。

二十五日静坐岩中,寒甚。闲则观瀑,寒则煨枝,饥则炊粥,以是为竟日程。

二十六日雨仍不止。下午,持盖往圣殿,仍由来路北逾岭,稍东,转出箫韶峰之北。盖箫韶自南而北,屏峙于斜岩之前,上分两歧,北尽即为舜陵矣。陵前数峰环绕,正中者上岐而为三,稍左者顶有石独耸。

庙中僧指上岐者娥皇峰,独耸者为女英峰,恐未必然。

盖此中古祠今殿,峰岫不一,不止于九,而九峰之名,土人亦莫能辨之矣。陵有二大树夹道,若为双阙然,其大俱四人围,庙僧呼为“珠树”,而不识其字云。结子大如指,去壳可食,谓其既枯而复荣,未必然也。

两旁桫本甚巨,中亦有大四围者,寻丈而上,即分岐高耸。由二珠树中入,有屋三楹,再上一楹。上楹额云“舞干遗化”,有虞帝牌位。下三楹额云“虞帝寝殿”,列五六碑,俱世庙、神庙二朝之间者,无古迹也。二室俱敝而隘,殊为不称。问窆biǎn宫落葬之地何在?

帝原与何侯飞升而去,向无其处也。

因遍观其碑,乃诗与祝词,惟慈谿颜鲸。嘉靖间学道。一碑已断,言此地即古三苗地,帝之南巡苍梧,此心即“舞干羽”之心。

若谓地在四岳之外,帝以髦期之年,不当有此远游,是不知大圣至公无间之心者也。盖中国诸侯,悉就四岳朝见,而南蛮荒远,故不惮以身过化。其说似为可取。李中溪元阳引《山海经》,谓帝舜炼丹于紫霞洞,白日上升。

《三洞录》谓帝舜禅位后,炼丹于此。后儒者不欲有其事,谓帝崩于苍梧之野;而道者谓其在九疑中峰。夫圣人之初,原无三赦之名,圣而至于神,上天下地,乃其余事。及执儒者,三见而辨其事,不亦固哉。后其侄李恒颜宰宁远,跋其后,引《艺文志》载蔡邕谓舜在九疑解体而升。书曰:“陟方乃死。”韩愈曰:“陟,升也,谓升天也。”

《零陵郡忠》载道家书,谓帝厌治天下,修道九疑,后遂仙云。宁远野史《何侯记》载,负元君家九疑,修炼丹药功成,帝舜狩止其家。帝既升遐,负元君亦于七月七日升去。是兹地乃舜鼎湖,非陵寝也。且言苍梧在九疑南二百里,即崩苍梧,葬九疑亦无可疑者。唐元次山之说似未必然,其说种种姑存之。惟寝殿前除露立一碑甚钜,余意此必古碑,冒雨趋视之,乃此山昔为瑶人所据,当道剿而招抚之者。其右即为官廨,亦颓敝将倾,内有一碑已碎,而用木匡其四旁。亟读之,乃道州九疑山《永福禅寺记》,淳熙七年庚子公元1180年道州司法参军长乐郑舜卿撰,知湖、梧州军州事河内向子廓书。书乃八分体,遒逸殊甚。即圣殿古碑,从永福移出者,然与陵殿无与,不过好事者惜其字画之妙,而移存之耳。然此廨将圮,不几为永福之续耶?

舜卿碑中有云:“余去年秋从山间谒虞帝祠,求何侯之丹井、郑安期之铁臼,访成武丁于石楼,张正礼于娥皇,与萼绿华之妙想之故迹,乃了无所寄目,留永福寺齐云阁二日,桂林、万岁诸峰四顾如指,主僧意超方大兴工作,余命其堂曰彻堂。”

廨后有室三楹,中置西方圣人,两头各一僧栖焉,亦荒落之甚。乃冒雨返斜岩,濯足炙衣,晚餐而卧。

二十七日雨色已止,而浓云稍开。亟饭,逾马蹄石岭,三里,抵玉琯岩之南,觅所期刘姓瑶人,欲为三分石之行。

而其人以云雾未尽,未可远行,已往他所矣。复期以明日。其人虽不在,而同居一人于山中甚熟,惜患疮不能为导,为余言:玉琯乃何侯故居,古舜祠所在,其东南山上为炼丹观故址。

《志》言在舜庙北箫韶、杞林之间,中有石臼,松穿臼而生,枝柯拳曲如龙。

余遍询莫知其处,想郑舜卿所云访郑安期之铁臼,岂即此耶?

然宋时已不可征矣。

《志》又引《太平广记》,鲁妙典为九疑女冠,麓林道士授《太洞黄庭经》,入山十年,白日升天,而山中亦无知者。九疑洞之西,地名有鲁观,亦无余迹。舜卿碑所云玉妙,想岂即其人耶?舜卿《永福碑》又云:“访成武丁于名楼。”楼亦无征矣。飞龙洞又名仙楼岩,岂即石楼之谓耶?

不然,何以又有此镌也?由此东行五十里,有三石参天,水分三处,俗呼为舜公石,即三分石也。

〔路已湮。〕由此南行三十里,有孤崖如髻,盘突山顶,欲呼为舜婆石。

〔有径可达。〕其下有蒲江,过岭为麻江,由麻江口搭筒橹舡可达锦田其人以所摘新茗为献。乃仍返斜岩。中道过永福故址,见其南溪甚急,虽西下潇江,而东北南三而皆予所经,未睹来处,乃溯流寻之。

则故址之左,石崖倒悬,水由下出,崖不及水者三尺,而其下甚深,不能入也。过马蹄石,见岭北水北流,忆昨过圣殿西岭,见岭南水南流,疑其水俱会而东去,因东趋箫韶北麓,见其水又西注者,始知此坞四面之水俱无从出,而杨梅下洞之流为烂泥河者,即此众水之沁地而入者也。两岭之间,中有釜底凹向,名山潭,有石穴在桑坞中,僚人耕者以大石塞其穴,水终不蓄。桑园叶树千株,蚕者各赴采,乃天生而无禁者。是日仍观瀑炙薪于岩中,而云气渐开,神为之爽。因念余于此洞有缘,一停数日,而此中所历诸洞,亦不可无殿最顺序,因按列书之为永南洞目。

月岩第一,道州;紫霞洞第二,九疑;莲花洞第三,江华;狮岩第四,江华;朝阳岩第五,永州;澹岩第六,永州,大佛岭侧岩第七,江华;玉琯岩第八,九疑;华岩第九,道州;月岩南岭水洞第十,道州;飞龙岩第十一,九疑;麻拐岩第十二,江华。此外尚有经而不胜书,胜而不及到者,不罄附于此。

二十八日五鼓,饭而候明。仍过玉琯南觅导者。其人始起炊饭,已乃肩火具前行。

即从东上杨子岭,二里登岭,上即有石,人立而起,兽蹲而龙蝘yǎn同“偃”,即仰面而卧,其上皆盘突。

从岭上东南行坳中,地名茅窝。

三里,皆奇石也。

下深窝,有石崖嵌削,青玉千丈,四面交流,捣入岩洞,坠巨石而下,深不可测,是名九龟进岩,以窝中九山如龟,其水皆向岩而趋也。其岩西向,疑永福旁透崖而出者,即此水也。又东南二里,越一岭,为蟠龙峒水口。峒进东尚深,内俱高山瑶。又登岭一里,为清水潭。岭侧有潭,水甚澄澈。

〔其东下岭,韭菜原道也。〕又东南二里,渡牛头江。江水东自紫金原来,江两崖路俱峭削,上下攀援甚艰,时以流贼出没,必假道于此,土人伐巨枝横截崖道,上下俱从树枝,或伏而穿其胯,或骑而逾其脊。渡江即东南上半边山,其东北高山为紫金原,山外即蓝山县治矣。其西南高山为空寮原,再南为香炉山。空寮原山上有白石痕一幅,上自山巅,下至山麓,若悬帛然,土人谓之“白绵?”。香炉山在玉琯岩南三十里,三分石西北二十里,高亚于三分石,顶有澄潭,广二三亩,其中石笋两枝,亭亭出水面三丈余,疑即《志》所称天湖也。第《志》谓在九疑麓,而此在山顶为异,若山麓则无之。由〔半边〕山上行五里,稍下为狗矢窝。于是复上,屡度山脊,狭若板筑,屡踄山顶,下少上多,共东南五里而出鳌头山。先是积雾不开,即半边、鳌头诸山,近望不及,而身至辄现。至是南眺三分石,不知所在。顷之而浓云忽开,瞥然闪影于高峰之顶,〔与江山县江郎山相似。一为浙源,一为潇源,但江郎高矗山半,此悬万峰绝顶为异耳。〕半边、鳌头二山,其东北与紫金夹而为牛头江,西南与空寮〔香炉〕夹而为潇源江,即三分石水。此乃两水中之脊也。二水合于玉琯东南,西下鲁观与蒲江合,始胜如叶之舟而出大洋焉。由鳌头东沿岭半行,二里始下。三里下至烂泥河,始得水而炊,已下午矣。

由烂泥河东五里逾岭,岭侧小路为冷水坳,盗之内薮也。下岭三里为高梁原,乃蓝山西境,亦盗之内薮也。此岭乃蓝山、宁远分界,在三分石之东,水亦随之。

〔余往三分石,下烂泥河,〕于是与高梁原分道。折而西南行,又上一岭,山花红紫斗色,自鳌头山始见山鹃蓝花。至是又有紫花二种,一种大,花如山茶;一种小,花如山鹃,而艳色可爱。又枯树间蕈黄白色,厚大如盘。余摘袖中,夜至三分石,以箐穿而烘之,香正如香蕈。山木干霄。

此中山木甚大,有独木最贵,而楠木次之。又有寿木,叶扁如侧柏,亦柏之类也。巨者围四、五人,高数十丈。潇源水侧渡河处倒横一楠,大齐人眉,长三十步不止。闻二十年前,有采木之命,此岂其遗材耶!

上下共五里而抵潇源水。

其水东南从三分石来,至此西去,而经香炉山之东北以出鲁观者。乃绝流南渡,即上三分岭麓。其岭峻削不容足,细径伏深箐jing细竹中,俯首穿箐而上,即两手挽之以移足。其时箐因夙雾淋漓,既不能矫首其上,又不能平行其下,惟资之为垂空之繘ju练汲水之竹绳,则甚有功焉。如是八里,始渐平。又南行岭上二里。时夙雾仍翳,望顶莫辨,而晚色渐合,遂除箐依松,得地如掌。山高无水,有火难炊。命导者砍大木积而焚之,因箐为茵,为火为帏,为度宵计。既瞑,吼风大作,卷火星飞舞空中,火焰游移,倏而奔突数丈,始以为奇观。既而雾随风阵,忽仰明星,忽成零雨,拥伞不能,拥被渐湿,幸火威猛烈,足以敌之。五鼓雨甚,亦不免淋漓焉。

二十九日天渐明,雨亦渐霁。仰见三分〔石〕,露影在指顾间,辄忍饥冲湿箐而南。又下山二里,始知尚隔一峰也。

度坳中小脊,复南上三里,始有巨石盘崖;〔昨升降处皆峻土,无块石,〕为导者误。出其南,又一里,东眺矗顶,已可扪而摩之,但为雾霾,不见真形,进穷磴绝。忽山雨大注,顶踵无不沾濡,乃返。过巨石崖,见其侧有线路伏深箐中,雨巨不可上,上亦不得有所见。遂从故道下,至夜来依火处,拟从直北旧路下,就溪炊米。而火为雨灭,止存余星,急觅干烬引之,荷而下山。

乃误从其西,竟不得路。

久之得微涧,遂炊涧中,已当午矣。踯躅莽箐中,久之,乃得抵涧,则五涧纵横,交会一处,盖皆三分石西南北三面之水,而向所渡东来一溪在其最北。乃舍其一,渡其三,而留最北者未渡。循其南涯滩流而东,一里,至来时所渡处,始涉而北。从旧道至烂泥,至鳌头偶坐。闻兰香甚,览之即在坐隅,乃携之行。

至半边山,下至牛头河,暝色已合,幸已过险,命导者从间道趋韭菜原。盖以此处有高山瑶居上。自此而南,绝无一寮liáo小屋,直抵高梁原而后有瑶居也。

初升犹土山,既入而东下,但闻水声潺潺在深壑。暗扪危级而下,又一里,过两独木桥,则见火光荧荧。亟就之,见其伏畦旁,亦不敢问。已而有茅寮一二重,呼之,一人辄秉炬出,迎归托宿焉。问其畦间诸火,则取乖者,盖瑶人以蛙为乖也。问其姓为邓,其人年及二十,谈山中事甚熟。余感其深夜迎宿,始知瑶犹存古人之厚也。亟烧枝炙衣,炊粥就枕焉。

三十日以隔宿不寐,平明乃呼童起炊。晨餐后行,始见所谓韭菜原,在高山之底,亦若釜焉。第不知夜来所闻水声潺潺,果入洞,抑出峡也。洼中有澄潭一,甚深碧,为龙潭云。西越一山,共二里过清水潭,又一里半,过蟠龙溪口。

又一里半,逾一岭,过九龟进岩。遂上岭,过茅窝,下杨子岭,共五里,抵导者家。又三里,还饭于斜洞,乃少憩洞中,以所携兰花九头花,共七枝,但叶不长耸,不如建耳。栽洞中当门小峰间石台上以供佛。

下午始行,北过圣殿西岭,乃西出娥皇、女英二峰间,已转而东北行,共十里,过太平营。

又北五里,宿于路亭。

〔是夕始睹落照。〕九疑洞东南为玉琯岩,乃重四围中起小石峰,岩在其下,西向。有卦山在其西,正当洞门。形如茭也,又似儒巾,亦群山中特起者。其中平央,南北通达,是为古祠基,所称何侯上升处也。

由此南三十里为香炉山,东南五十余里为三分石,西三十里为舜母石,又西十里为界头分九,则江华之东界矣。

三分石,俱称其下水一出广东,一出广西,一下九疑为潇水,出湖广。至其下,乃知为石分三岐耳。其下水东北者为潇源,合北、西诸水即五涧交会者,出大洋,为潇水之源。直东者自高梁原为白田江,〔东十五里〕经临江所,〔又东二十里〕至蓝山县治,为岿水之源。东南者自〔高梁原东南十五里之〕大桥下锦田,西至江华县,为沲水之源。其不出两广者,以南有锦田水横流为〔楚、粤〕界也。锦田东有石鱼岭,为广东连州界,其水始东南流,〔入东粤耳。〕若广西,则上武堡之南为贺县界也。

高梁原,为宁远南界、蓝山西界,而地属于蓝,亦高山瑶也,为盗贼渊薮yuānsou聚集之地。

二月间,出永州杀东安县捕官,及杀掠冷水湾、博野桥诸处,皆此辈也。出入皆由牛头江,必假宿于韭菜原、蟠龙洞,而经九疑峒焉。其党约七八十人,有马二三十匹,创锐罗帜甚备,内有才蓄发者数人,僧两三人,即冷水坳岭上庙中僧。

又有做木方客亦在焉。

韭菜原中人人能言之,而余导者亦云然。

四月初一日五鼓,雨大作,平明冒雨行。即从路亭岐而东北,随萧韶溪西岸行。三里,西望掩口东两山峡,已出其下平畴矣。于是东山渐豁,溪转而东,路亦随之。又五里,溪两旁石盘错如斗,水奔束其中,隘处如门,即架木其上以渡。既渡,循溪南岸行,又二里而抵下观。巨室鳞次,大聚落也。大姓李氏居之。自路亭来,名五里,实十里而遥,雨深泥泞,俱行田畦小径间,乃市酒于肆而行。下观之西,有溪自南绕下观而东,有石梁锁其下流,水由桥下出,东与箫韶水合。其西一溪,又自应龙桥来会,三水合而胜舟,〔北可二十里至宁远。〕过下观,始与萧韶水别,路转东南向。南望下观之后,千峰耸翠,〔亭亭若竹竿玉立,〕其中有最高而锐者,名吴尖山。山下有岩,窈窕如斜岩云,其内有尤村洞,其外有东角潭,皆此中绝胜处。

盖峰尽干羽之遗,石俱率舞之兽,游九疑而不经此,几失其真形矣。

〔恨未滞杖履意即停留、游览其中,搜剔奇閟也。〕东南二里,有大溪南自尤村洞来,桥亭横跨其上,是为应龙桥,又名通济〔桥〕。过桥,遂南入乱峰中。即吴尖山东来余派也。二里上地宝坪坳,于是四旁皆奇峰宛转,穿瑶房而披锦幛,转一隙复攒一峒,透一窍更露一奇,至狮象龙蛇夹路而起,与人争道,恍惚梦中曾从三岛即传说中海上三仙山经行,非复人世所遘gou相遇也。共六里,饭于山口峒。由山口南逾一岭,共三里,有两峰夹道,争奇竞怪。峰下有小溪南向,架桥亭于其上。贪奇久憩,遇一儒冠者,家尤村之内,欲挽余还其处,为吴尖主人,余期以异日,问其姓名,为曰王璇峰云。过峡而南,始有容土负块之山。又五里,逾一岭,为大吉墅,石峰复夹道起。

路东一峰,嵌空玲珑,〔逆悬欹裂,蜃云不足喻其巧,〕余望之神往,亟披荆入,旨窦隙透漏,或盘空而上,或穿腋而转,莫可穷诘,惜不能诛茅引级,以极穷尽幽玄之妙也。

其西峰悬削亦然。路出其间,透隘而南,始豁然天开地旷,是为露园下。于是石峰戢ji影匿迹,西俱崇峦峻岭,东皆回冈盘坂。南二里,遂出大路,在藕塘、界头二铺之间。又南五里,宿于界头铺,是为宁远、蓝山之界。其西之大山曰满云山,当是紫金原之背,其支东北行,界遂因之,再南为天柱山,即《志》所称石柱岩洞之奇者。余既幸身经山口一带奇峰,又近瞻吴尖、尤村众岫,而所慕石柱,又不出二里之外,神为跃然。但足为草履所蚀,即以鞋行犹艰,而是地向来多雨,畦水溢道,鞋复不便。自永州至此,无处不苦旱,即近而路亭、下观,亦复嗷嗷;而山口以南,遂充畦浸壑,岂“满云”之验耶!

初二日余欲为石柱游。平明,雨复连绵,且足痛不胜履,遂少停逆旅。上午雨止,乃东南行。途中问所谓五柱山岩之胜,而所遇皆行道之人,莫知所在。已而雨止路滑,四顾土人不可得,乃徘徊其间,庶几一遇。久之,遇樵者,又遇耕者,问石柱、天柱,皆以无有对。共五里,过一岭,山势大豁,是为总管庙。亟投庙中问道者,终不能知。又东南行,遥望正东有耸尖卓立,不辨其为树为石。又五里,抵颜家桥,始辨其为石峰,而非树影也。颜家桥下小水东北流去。

过桥,又东南逾一小岭,遂从间道折而东向临武道。

蓝山大道南行十五里至城。共四里过宝林寺,读寺前《护龙桥碑》,始知宝林山脉由北柱来,乃悟向所望若树之峰正在寺北,亦在县北,寺去县十五里,此峰在寺后恰二十里,《志》所称石柱,即碑所称北柱无疑矣。又东过护龙桥,桥下水南流汹涌,即颜家桥之曲而至者。随溪东行,于是北瞻石柱,其峰倩削〔如碧玉簪〕,而旁有石崖,亦兀突露奇,然较之尤村山口之峰,直得其一体,不啻微矣。又二里至下湾田,有大树峙路隅,上枝分耸,而其下盘曲堆突,大六七围,其旋窝错节之间,俱受水若洗头盆,亦树妖也。又东,路出卧石间,溪始折而南向蓝山路。乃东入冈陇二里,有路自西南横贯东北,想即蓝山趋桂阳之道矣。又东沿白帝岭行。盖界头铺山脉自满云山东北环转,峙而东起为白帝岭。故界头之南,其水俱南转蓝山,而山自界头西峙巨峰,即九疑东隔,屏立南绕,东起高岭即白帝,北列夹坞成坪,中环中央,西即蓝山县治。而路循白帝山南行,屡截支岭,五里,路转南向,又五里为雷家岭,则白帝之东南尽处也。饭于雷家岭。日未下午,而前途路沓无人,行旅俱宿,遂偕止焉。既止行,乃大霁。是日止行三十里,以足裂而早雨,前无宿处也。

初三日中夜起,明星皎然,以为此后久晴可知。比晓,饭未毕,雨仍下矣。躞蹀xièdié小步走泥淖中,大溪亦自蓝山曲而东至,遂循溪东行。已而溪折而南,路折而东。逾一岭,共五里,大溪复自南来,是为许家渡。渡溪东行一里,溪北向入峡,路南向入山。五里为杨梅原,一二家倚山椒,为盗焚破,零落可怜。至是雨止。又南十里,为田心铺。田心之南,径道开辟,有小溪北向去,盖自朱禾铺来者。自此路西大山,自蓝山之南南向排列,而澄溪带之;路东石峰耸秀,亦南向排列,而乔松荫之。

取道于中,三里一亭,可卧可憩,不知行役之苦也。共二十里,饭于朱禾铺,是为蓝山、临武分界。更一里,过永济桥,其水东流,过东山之麓,折而北以入岿水者。

又南四里为江山岭,则南大龙之脊,而水分楚、粤矣。

〔岭西十五里曰水头,《志》谓武水出西山下鸬鹚luci石,当即其处。〕过脊即循水东南,四里为东村。水由峡中南去,路东南逾岭,直上一里而遥,始及岭头,盖江山岭平而为分水之脊,此岭高而无关过脉也。下岭,路益开整,路旁乔松合抱夹立。三里,始行坞中。其坞开洋成峒指山间平地,而四围山不甚高,东北惟东山最巍峻,西南则西山之分支南下,言抵苍梧,分粤之东西者也。三里,径坞出两石山之口,又复开洋成峒。又三里,复出两山口。又一里,乃达垫江铺而止宿焉。南去临武尚十里。是日行六十里,既止而余体小恙。

初四日予以夜卧发热,平明乃起。问知由垫江而东北十里,有龙洞甚奇,余所慕而至者,而不意即在此也。乃寄行囊于旅店,逐由小径东北行。四里,出大道,则临武北向桂阳州路也。遵行一里,有溪自北而南,益发于东山之下者。

名斜江。

渡桥,即上捱冈岭。越岭,路转纯北正北,复从小径西北入山,共五里而抵石门蒋氏。有山兀立,蒋氏居后洞,在山半翠微隐约青翠之山色间。

洞门东南向,一入即见百柱千门,悬列其中,俯洼而下,则洞之外层也。从其左而上,穿列柱而入,众柱分列,复回环成洞,玲珑宛转,如曲房邃阁,列户分窗,无不透明聚隙,八窗掩映。从来所历诸洞,有此屈折者,无此明爽,有此宏丽者,无此玲珑,即此已足压倒众奇矣。时蒋氏导者还取火炬,余独探奇先至,意炬而入处,当在下洞外层之后,故不趋彼而先趋此。及炬至,导者从左洞之后穿隙而入。连入石门数重,已转在外洞之后,下层之上矣,乃北逾石限门槛穿隘而入,即下石池中。其水澄澈不流,两崖俱穹壁列柱,而石脚汇水不漏,池中水深三四尺。中有石埂中卧水底,水浮其上仅尺许,践埂而行,寨qiān裳可涉。

十步之外,卧埂又横若限,限外池益大,水益深,水底白石龙一条,首顶横脊而尾拖池之中,鳞甲宛然。挨崖侧又前两三步,有圆石大如斗,萼è插水中,不出水者亦尺许,是为宝珠,紧傍龙侧,真睡龙颔下物也。珠之旁,又有一圆石大倍于珠,而中凹如臼,面与水平,色与珠共,是为珠盘。

〔然与珠并列,未尝盛珠也。〕由此而前,水深五六尺,无埂,不可涉矣。西望水洞宏广,若五亩之池,四旁石崖巑岏参错,而下不泄水,真异境也。其西北似有隙更深,恨无仙槎一叶航之耳!还从旧路出,经左洞下,至洞回望洼洞外层,氤氲窈窕。

乃令顾仆先随导者下山觅酒,而独下洞底,环洞四旁,转出列柱之后。其洞果不深避,而芝田莲幄,琼窝宝柱,上下层列,崆峒杳渺,即无内二洞之奇,亦自成一天也。

〔此洞品第,固当在月岩上。〕探索久之,下山,而仆竟无觅酒处。遂遵山路十里,还至垫江,炊饭而行,日已下舂。五里,过五里排,已望见临武矣。又五里,入北门,其城上四围俱列屋如楼。入门即循城西行,过西门,门外有溪自北来,即江山岭之流与水头合而下注者也。又循城南转而东过县前,又东入徐公生祠而宿。

徐名开禧,昆山人。

祠尚未完,守祠二上人曰大愿、善岩。是晚,予病寒未痊,乃减晚餐,市酒磨锭药饮之。

初五日早,令顾仆炊姜汤一大碗,重被袭衣覆之,汗大注,久之乃起,觉开爽矣。乃晨餐,出南门,渡石桥,桥下溪即从西门环至者。

城外居民颇盛。

南一里,过邝氏居,又南二里,过迎榜桥。桥下水自西山来,北与南门溪合,过桥即为挂榜山,余初过之不觉也。从其南东上岭,逶迤而上者二里,下过一亭,又五里过深井坪,始见人家。

又南二里,从路右下,是为凤头岩,〔即宋王淮锡称秀岩者。〕洞门东北向,渡桥以入。出洞,下底,抵石溪,溪流自桥即伏石间,复透隙潆崖,破洞东入。此洞即王记所云“下渡溪水,其入无穷”处也。

〔第王从上洞而下,此则水更由外崖人。〕余抵水洞口,深不能渡。

〔闻随水入洞二丈,即见天光,五丈,即透壁出山之东。是山如天生桥,水达其下仅三五丈,往连州大道正度其上,但高广,度者不觉耳。予登巅东瞰,深壑下环,峡流东注。近俱峭石森立,灌莽翳之,不特不能下,〕亦不能窥,所云“其入无穷”,殆臆说主观论断耳。还十里,下挂榜山南岭,仰见岭侧,洞口岈然,问樵者,曰:“洞入可通隔山。”

急披襟东上,洞门圆亘,高五尺,直透而入者五丈,无曲折黑暗之苦,其底南伏而下,则卑而下洼,不能入矣。

仍出,渡迎榜桥,回瞻挂榜处,石壁一帏,其色黄白杂而成章花纹,若剖峰而平列者,但不方整,不似榜文耳。此山一枝俱石,自东北横亘西南,两头各起一峰,东北为挂榜,西南为岭头,而洞门介其中,为临武南案。西山支流经其下,北与南门水合,而绕挂榜北麓,东向而去。

返过南门,见肆有戌肉即狗肉,乃沽而餐焉。晚宿生祠。

初六日饭而行。出东门,五里,一山突于路北,武水亦北向至,路由山南水北转山嘴复东南去。路折而东北,一里,一路直北,乃桂阳间道;一岐东北,乃宜章道也。三里至阿皮洞,武溪复北折而来,经其东北去。水西有居民数家,从此渡桥东上牛庙岭,俱寂无村落矣。逾岭下四里,为川州水凉亭。又五里,升降山谷,为桐木郎桥。桥下去水,自南而北,其发源当自秀岩穿穴之水也。桥东有古碑,大书飞白,为广福桥。

其书甚遒劲,为宋桂阳军知临武县事曾晞颜所书。

从此南而东上一岭,又东向循山半行五里,路忽四岐,乃不东而从北。下岭,又东从山坞行五里,为牛行。牛行人烟不多,散处山谷。盖大路从四岐直东,俱高岭无人,而此为小路,便于中火耳。由牛行又东,从小径登岭。逾而下,三里,为小源,亦有村民数家。

从此又东北逾二岭而下,共五里,为水下。遇一人,言:“水下至凤集铺止三里,而岭荒多盗,必得送者乃可行。”余乃饭于水下村家,其人为我觅送者不得,遂东南一里,复南上小径,连逾二岭,则铺在山头矣。其铺正在岭侧脊,是为临武、宜章东西界,而铺亭颓落,寂无一家。乃东下岭,转而东北行。二里,始有村落,在小溪西。渡溪桥,而东北循水下二里,至锁石,村落甚盛。北望有大山高穹,是为麻田大岭。由锁石北上岭,三里过社山,两峰圆削峙,- 尖圆而一斜突,为锁石水口。由其东下岭二里,则武溪复自北而南,路与之遇。

乃循溪南东行,溪复转而北,溪北环成一坪,是为孙车坪,涯际有小舟舶焉。即从溪南转入山峡,一里,南上一岭,曰车带岭。其岭嶕jiāo高嵌而荒,行者俱为危言。余不顾,直上一里半,登其巅,东望隐隐有斑黄之色,不辨其为云为山,而麻田大岭已在其北矣。下岭里半,有溪流淙淙,其侧石穴中,有泉一池,自穴顶下注,清泠百倍溪中,乃掬而饮之,以溪水盥焉。更下而东,共七里,至梅田白沙巡司。

武溪复北自麻田南向而下,经司东而去。

是日午后大霁,共行六十里,止于司侧肆中。先是,途人屡以途有不测戒余速行,余见日色尚早,何至乃尔,抵逆旅,始知上午有盗,百四十人自上乡来,由司东至龙村,取径道向广东,谓土人无恐,尔不足扰也。

初七日晨餐后乃行,以夜来体不安也。

由司东渡武溪,遂东上渡头岭。东北行,直逼麻田大岭下,共三里,乃转东南,再上岭,二里而下,始就坞中行。又五里,有数十家散处山麓间,是为龙村。

其北有石峰突兀路左。

又东北二里,乃南向登岭,从岭上平行三里,始南下峡中,有细流自南而北,渡溪即东上岭,里半为高明铺。又下岭,又三里,为焦溪桥。

焦溪在高明南,有数十(家)夹桥而居,其水自北而南。由此东南三里,逾一岭,为芹菜坪。其南有峰分突,下有层崖承之,其色斑赭杂黑,极似武彝之一体。此处四山俱青萼藿珮,独此有异。又三里,逾岭,颇高。其先行岭北,可平瞻麻田、将军寨、黄岑岭诸峰,已行岭南,则南向旷然开拓,想武江直下之境矣。下岭,又北二里,有楼横路口,是为隘口。

其东南山上,有塔五层,修而未竟。过隘口,循塔山之北垂,觅小径转入山坳,是为艮岩。寺向西南,岩向西北,岩口有池一方。僧凤岩为我煮金刚笋,以醋油炒之以供粥,遂卧寺中,得一觉。下午入南镇关,至三星桥。过桥,则市肆夹道,行李杂遝tà杂乱,盖南下广东之大道云。桥即在城南,而南门在西,大道循城而东。已乃北过东门,又直北过演武场。其内萼石藿珮,横卧道侧。共北十里,过牛筋洞,居民将及百家,在青岑山下。盖大山西南,初峙为麻田大岭,犹临武地。

其东北再峙为将军寨。

已属宜章。

此最高之顶,乃东北度为高云山,有寺焉。乃北转最深处,于是始东列为黄岑。其山南北横列,其南垂即为曲折岭,又东更列一层,则青岑也,牛筋洞在其东北麓。更出行一里,为野石铺。其北石峰嵌空,蹲踞路左,即为野石岩,而始不知。问其下居人,曰:“由其北小径入即是。”乃随其北垂,转出山背,乃寺场,非岩洞也。亟出,欲投宿于岩下人家,有一人当门拒客,不入纳。余见其岩石奇,以为此必岩也,苦恳之,屋侧一小户中容留焉。欲从其舍后上岩,而其家俱编篱绝,须自其中舍后门出,而拒客人犹不肯容入。乃从南畔乱石中攀崖逾石而入。先登一岩,其门岈然,而内有透顶之隙,而不甚深。

仰观门左,有磴埋草间,亟披荆上。

西南行石径间,复得石门如合掌,其内狭而稍深,右裂旁窍,其上亦透天光,而右壁之半,一圆窍透明如镜。出峡门,更西北随磴上,则穹崖削立,上有叠石耸霄,下若展幛内敛。时渐就晚,四向觅路不得,念此即野石岩无疑。

《志》原云“临官道旁”,非山后可知,但恨无补叠为径以穷其胜者。乃下,就坐其庑下,而当门人已他去。已而闻中室牖内有呼客声,乃主人卧息在内也。

谓:“客探岩曾见仙诗否?”

余以所经对。

曰:“未也,穹崖之右,峡门之上,尚有路可上,明日当再穷之。”时侧户主人意虽爱客,而室甚卑隘,猪圈客铺共在一处,见余意不便,叩室中妇借下余榻,而妇不应,余因就牖下求中室主人,主人许之,乃移卧具于中。中室主人起向客言:“客爱游名山,此间有高云山,乃众山之顶,路由黄岑岭而上,宜章八景有‘黄岑滴翠’、‘白水流虹’二胜在其下,不可失也。”余颔之。

初八日晨,觅导游高云者,其人欲余少待,上午乃得同行。余饭后复登岩上,由穹崖之东,丛郁之下,果又得路。

上数步,乱石纵横,路复莫辨。乃攀逾石萼,上俱嵌空决裂,有大石高耸于外,夹成石坪,掩映愈胜,然终不得洞中诗也。

徘徊久之,还至失路处,见一石穴,即在所逾石上。乃匍伏入,其内崡岈起裂,列穴旁通,宛转透石坪下,皆明朗可穿。

盖前越其上,兹透其底,求所谓仙诗,竟无有也。下岩,导者未至,方拽囊就道,忽北路言,大盗二百余人自北来。主人俱奔,襁负奔避后山,余与顾仆复携囊藏适所游穴中,以此处路幽莫觉,且有后穴可他走也。余伏穴中,令顾仆从穴旁窥之。初奔走纷纷,已而路寂无人。久之,复有自北而南者,乃下问之,曰:“贼从章桥之上,过外岭西向黄茅矣。”乃下岩南行,则自北南来者甚众,而北去者犹蹜蹜su举步促狭不前也。途人相告,即梅前司渡河百四十名之夥即“伙”,南至天都石坪行劫。乃东从间道,北出章桥,转而西还,盖绕宜章之四郊,而犹不敢竟度国门也。南从旧路一里半,抵牛筋洞北,遂从小径,西南循大山行。里半,出牛筋洞之后,乃西越山峡,共五里,出峡,乃循青岑南麓行。有路差大,乃西南向县者,而黄岑之道则若断若续,惟以意拟耳。共西三里,转一冈,始与南来大道合,遂北向曲折岭。二里,直跻岭坳,其西即“白水流虹”。章水之上源,自高云山南径黄岑峒,由此出峡,布流悬石而下者也。

〔土人即称此岭曰黄岑,然黄岑山尚北峙,此其南下支。〕逾岭,西北半里,即溯涧行,黄岑山高峙东北,其阳环成一峒,大溪横贯之。竟峒里半,有小径北去,云可通章桥。仍溯溪西行三里,为兵马堂路口。仍溯溪北转一里,乃舍溪登岭。北上一里,西下坞中,是为藏经楼。高山四绕,小涧潆门,寺甚整洁。昔为贮藏之所,近为贼劫,寺僧散去,经移高云,独一二僧闭户守焉。因炊粥其中,坐卧其中久之。下午,乃由寺左登岭,岧峣直上者二里,是为坪头岭。逾岭稍下,得坞甚幽,山帏翠叠,众壑争流,有修篁一丘,丛木交映中,静室出焉。其室修洁,而空寂无人,高山流水,窈然而已。半里,逾坞,复溯涧北上岭一里,岭穷而水不绝。此坪头而上第二岭也。水复自上坞透峡下,路透峡入,又平行坞中半里,渡涧,东北上岭。

〔涧东自黄岑山后来,平流坞中,石坪殷红,清泉素润,色侔mou相当于濯锦;出峡下泻,珠鸣玉韵,重木翳之,杳不可窥;于是绕静室西南下注,出藏经岭南,为大章之源也。〕岭不甚高,不过半里,渐盘出黄岑北。其处山鹃鲜丽,光彩射目,树虽不繁,而花色绝胜,非他处可比。此坪头上第三岭也。稍过坪,又东北上一里,逾岭脊。此坪头上第四岭矣。其西石峰突如踞狮,为将军山南来东转之脉,其东则南度为黄岑山者也。逾岭北下一里,折而西北下,行深树中又一里,得高云寺。寺虽稍倚翠微,犹踞万峰绝顶。并肇于隆庆五年,今渐就敝,而山门方丈,犹未全备,洵确实峻极之构造非易也。寺向有五十僧,为流寇所扰,止存六七僧,以耕种为业,而晨昏之梵课不废,亦此中之仅见者。主僧宝幢,颇能安客。至寺,日犹未衔山,以惫极,急浴而卧。

初九日晨起,浓雾翳山,咫尺莫辨,问山亦无他奇,遂决策下山,东北向丛木中下。初,余意为萝棘所翳,即不能入,而身所过处,或瞻企不辜。及五里至山麓,村落数家散处坞中,问所谓坦山,皆云即此,而问所谓万华岩,皆云无之。徘徊四顾,竟无异处。但其水东下章桥,大路从之,甚迂;由此北逾虎头岭出良田,为间道,甚便。遂从村侧北上岭,岭东坳中,洞水泻大石崖而下,悬帘泄布,亦此中所仅见。一里,逾坳上,一里半,复溯流北行坞中,一里半,又逾岭而下,有溪自西而东,问之,犹东出章桥者也。

渡溪,又有一溪自北来入。溯溪北行峡中,二里为大竹峒,居民数家,水自西来,想亦黄茅岭下之余波也。由竹峒东逾大竹岭,岭为大竹山南下之脊,是为分水,东由吴溪出郴,西由章桥入宜。

上少下多。东向直下二里,是为吴溪。居民数家,散处甚敞,前章桥流贼所从而西者也。

村东一里,有桥跨溪上,度桥北,上小分岭,亦上少下多。二里,下至仙人场,有水颇大,北自山峒透峡而东,一峰当关扼之,水激石奋。水折而南,峰剖其西,若平削而下者,以为下必有洞壑可憩;及抵崖下,乃绝流而渡,则寂无人烟。乃北逾一冈,二里为歪里。先为廖氏,居人颇盛,有小水自北南去。乃从其村东上平岭,北行一里,其西坞中为王氏,室庐甚整。询之土人,昨流贼自章桥北小径,止于村西大山丛木中,经宿而去,想必有所阚kàn而不敢动也。从此东北出山坳,石道修整,十二里而抵良田。

自歪里雨作,至此愈甚,乃炊饭索饮于肆中。良田居市甚众,乃中道一大聚落,二月间,流寇三四百人亦群而过焉。饭后,雨不尽,止北十里,宿于万岁桥。按《志》,郴南有灵寿山,山有灵寿木,昔名万岁,故山下水名千秋。今有小万岁、大万岁二溪,俱有桥架其上,水俱自西而东。余以灵寿山必有胜可寻,及遍询土人,俱无可征,惟二流之易“千秋”存“万岁”耳。

初十日雨虽止而泞甚。

自万岁桥北行十里,为新桥铺,有路自东南来合。想桂阳县之支道也。又北十里为郴州之南关。

郴水东自山峡,曲至城东南隅,折而北径城之东关外,则苏仙桥横亘其上。

九洞,甚宏整。

至是雨复大作,余不暇入城,姑饭于溪上肆中,乃持盖为苏仙之游。

随郴溪西岸行,一里,度苏仙桥,随郴溪东岸行,东北二里,溪折西北去,乃由水经东上山。入山即有穹碑,书“天下第十八福地”。由此半里,即为乳仙宫。丛桂荫门,清流界道,有僧乘宗出迎客。余以足袜淋漓,恐污宫内,欲乘势先登山顶,与僧为明日期。僧以茶笋出饷,且曰:“白鹿洞即在宫后,可先一探。”余急从之。由宫左至宫后,则新室三楹,掩门未启。即排推开门以入,石洞正当楹后,崖高数丈,为楹掩,俱不可见,洞门高丈六,止从楹上透光入洞耳。洞东向,皆青石迸裂,二丈之内,即成峡而入,已转东向,渐洼伏黑隘,无容匍伏矣。成峡处其西石崖倒垂,不及地者尺五,有嵌裂透漏之状。正德五年,锡邑秦太保金时,以巡抚征龚福全,勒石于上。又西有一隙,侧身而进,已转南下,穿穴匍伏出岩前,则明窦也。

复从楹内进洞少憩,仍至前宫别乘宗,由宫内右登岭,冒雨北上一里,即为中观。观门甚雅,中有书室,花竹翛xiáo自由自在然,乃王氏者,亦以足污未入。由观右登岭,冒雨东北一里半,遂造其顶。

有大路由东向迓入即延伸者,乃前门正道;有小路北上沉香石、飞升亭,为殿后路。余从小径上,带湿谒苏仙,僧俗谒仙者数十人,喧处于中,余向火炙衣,自适其适,不暇他问也。

郴州为九仙二佛之地,若成武丁之骡冈在西城外,刘僭之刘仙岭在东城外,佛则无量,智俨廖师也,俱不及苏仙,故不暇及之。

十一日与众旅饭后,乃独游殿外虚堂。堂三楹,上有诗扁环列,中有额,名不雅驯,不暇记也。其堂址高,前列楼环之,正与之等。

楼亦轩敞,但未施丹垩è白,已就欹裂,其外即为前门,殿后有寝宫玉皇阁,其下即飞升亭矣。是早微雨,至是微雨犹零,仍持盖下山。过中观,入谒仙,觅僧遍如,不在。入王氏书室,折蔷薇一枝,下至乳源宫,供仙案间。乘宗仍留茶点,且以仙桃石馈余,余无以酬,惟劝其为吴游,冀他日备云水一供耳。宫中有天启初邑人袁子训雷州二守。碑,言苏仙事甚详。言仙之母便县人,便即今永兴。有浣于溪,有苔成团绕足者再四,感而成孕,生仙于汉惠帝五年即公元前177年五月十五。母弃之后洞中,即白鹿洞。

明日往视,则白鹤覆之,白鹿乳之,异而收归。长就学,师欲命名而不知其姓,令出观所遇,遇担禾者以草贯鱼而过,遂以苏为姓,而名之曰耽。尝同诸儿牧牛羊,不突不扰,因各群畀之,无乱群者,诸儿又称为牛师。事母至孝,母病思鱼脍kuài细肉,仙行觅脍,不宿而至。母食之喜,问所从得,曰:“便。”便去所居远,非两日不能返,母以为欺。曰:“市脍时舅氏在旁,且询知母恙,不日且至,可验。”舅至,母始异之。后白日奉上帝命,随仙官上升于文帝三年七月十五日。母言:“儿去,吾何以养?”乃留一柜,封识甚固,曰:“凡所需,扣柜可得。

第必不可开。“指庭间橘及井曰:”此中将大疫,以橘叶及井水愈之。“后果大验。郡人益灵异之,欲开柜一视,母从之,有只鹤冲去,此后扣柜不灵矣。母逾百岁,既卒,乡人仿佛见仙在岭哀号不已。郡守张邈往送葬,求一见仙容,为示半面,光彩射人。又垂空出只手,绿毛巨掌,见者大异。自后灵异甚多,俱不暇览。第所谓”沉香石“者,一石突山头,予初疑其无谓,而镌字甚古,字外有履迹痕,则仙人上升遗迹也。所谓”仙桃石“者,石小如桃形,在浅土中,可锄而得之,峰顶及乳仙洞俱有,磨而服之,可已治愈心疾,亦橘井之遗意也。

传文甚长,略识一二,以征本末云。

还过苏仙桥,从溪上觅便舟,舟过午始发,乃过南关,入州前,复西过行台前,仍出南关。盖南关外有十字口,市肆颇盛,而城中甚寥寂。城不大,而墙亦不甚高。郴之水自东南北绕,其山则折岭横其南而不高,而高者皆非过龙之脊。

午后,下小舟,东北由苏仙桥下,顺流西北去,六十里达郴口。时暮色已上,而雨复至,恐此北晚无便舟,而所附舟连夜往程口,遂随之行。郴口则郴江自东南,耒水自正东,二水合而势始大。

〔耒水出桂阳县南五里耒山下,西北至兴宁县,胜小舟;又三十里至江东市,胜大舟,又五十里乃至此。〕江口诸峰,俱石崖盘立,寸土无丽即附着。

《志》称有曹王寨,山极险峻,暮不及登,亦无路登也。

舟人夜鼓棹,三十里,抵黄泥铺,雨至而泊。余从篷底窥之,外若桥门,〔心异,〕因起视,则一大石室下也。宽若数间屋,下汇为潭,外覆若环桥,四舟俱泊其内。

岩外雨声潺潺,四鼓乃止。

雨止而行,昧爽达程口矣。乃登涯。

十二日晨炊于程口肆中。

程口者,《志》所称程乡水也,其地属兴宁,其水发源茶陵、酃县界。舟溯流入,皆兴宁西境。

十五里为郴江,又进有中远山,又名钟源。

为无量佛现生地,土人夸为名山。又进,则小舟尚可溯流三日程,逾高脚岭则茶陵道矣。若兴宁县治,则自东江市而上三十里乃至也。程乡水西入郴江,其处煤炭大舟鳞次,以水浅尚不能发。上午,得小煤船,遂附之行。程口西北,重岩若剖,夹立江之两涯,俱纯石盘亘,倏左倏右,〔色间赭黑,〕环转一如武夷。所附舟敝甚而无炊具,余揽山水之胜,过午不觉其馁饥饿。又二十里,过永兴县。县在江北,南临江岸,以岸为城,舟过速不及停。已而得一小舟,遂易之,就炊其间。饭毕,已十五里,为观音岩。

岩在江北岸,西南下瞰江中,有石崖腾空,上覆下裂,直滨江流。

初倚其足,叠阁两层,阁前有洞临流,中容数人。由阁右悬梯直上,袅空挂蝀dong即虹,上接崖顶,透隙而上,覆顶之下,中嵌一龛,观世音像在焉。

岩下江心,又有石狮横卧中流,昂首向岩,种种绝异。下舟又五里,有大溪自南来注,是为森口。

〔乃桂阳州龙渡以东诸水,东合白豹水,至此入耒江。〕又北五里,泊于柳州滩,借邻舟拖楼以宿。

是晚素魄指月亮独莹,为三月所无,而江流山色,树影墟灯,远近映合,苏东坡承天寺夜景不是过也。永兴以北,山始无回崖突石之观,第夹江逶迤耳。

十三日平明过舟,行六十五里,过上堡市。有山在江之南,岭上多翻砂转石,是为出锡之所。山下有市,煎炼成块,以发客焉。其地已属耒阳,盖永兴、耒阳两邑之中道也。

已过江之北,登直钓岩。岩前有真武殿、观音阁,东向迎江。

而洞门瞰江南向,当门石柱中垂,界为二门,若连环然。其内空阔平整。其右隅裂一窍,历磴而上,别为邃幽深室。其左隅由大洞深入,石窍忽盘空而起,东迸一隙,斜透天光;其内又盘空而起,若万石之钟,透顶直上,天光一围,圆若明镜,下堕其中,仰而望之,直是井底观天也。是日风水俱利,下午又九十里,抵耒阳县南关。

耒水经耒阳城东直北而去,群山至此尽开,绕江者惟残冈断陇而已。耒阳虽有城,而居市荒寂,衙廨颓陋。由南门入,经县前,至东门登城,落日荒城,无堪极目。下城,出小东门,循城外江流,南至南关入舟。是夜,色尤皎,假火贾舡中舱宿焉。

十四日五鼓起,乘月过小舟,顺流而北,晨餐时已至排前,行六十里矣。小舟再前即止于新城市,新城去衡州陆路尚百里,水路尚二百余里,适有煤舟从后至,遂移入其中而炊焉。又六十里,午至新城市,在江之北,阛堵甚盛,亦此中大市也,为耒阳、衡阳分界。时南风甚利,舟过新城不泊,余私喜冣ju同“聚”日之力尚可兼程百五十里。已而众舟俱止涯间,问之,则前湾风逆,恐有巨浪,欲候风止耳。时余蔬米俱尽,而囊无一文,每更一舟,辄欲速反迟,为之闷闷。以刘君所惠?一方,就村妇易米四筒。日下舂,舟始发。

乘月随流六十里,泊于相公滩,已中夜矣,盖随流而不棹也。

按,耒阳县四十里有相公山,为诸葛武侯驻兵地,今已在县西北,入衡阳境矣,滩亦以相公名,其亦武侯之遗否耶?

新城之西,江忽折而南流,十五、六里而始西转,故水路迂曲再倍于陆云。

十五日昧爽行,西风转逆,云亦油然。上午甫六十里,雷雨大至,舟泊不行。既午,带雨行六十里,为前吉渡,舟人之家在焉,复止不行。时雨止,见日影尚高,问陆路抵府止三十里,而水倍之,遂度西岸登陆而行。陂陀高下,沙土不泞。十里至陡林辅,则泥淖不能行矣,遂止宿。

郴东门外江滨有石攒耸,宋张舜民铭为窊樽。至窊樽之迹不见于道,而得之于此,聊以代渴。城东山下有泉,方圆十余里,其旁石壁峭立,泉深莫测,是为钴鉧泉。永州之钴鉧潭不称大观,遂并此废食,然钴鉧实在于此,而柳州姑借名永州;窊樽实在于道,而舜民姑拟象于此耳。

全州有钴鉧潭,亦子厚所命。

永州三溪:浯溪为元次山所居,在祁阳。

愚溪为柳子厚所谪贬居地,在永。

濂溪为周元公所生,在道州。

而浯溪最胜。

鲁公之磨崖,千古不朽;石镜之悬照,一丝莫遁隐匿。有此二奇,谁能鼎足!

郴之兴宁有醽醁linglu泉、程乡水,皆以酒名,一邑而有此二水擅名千古。

晋武帝荐醽酒于太庙。

《吴都赋》:“飞轻觞而酌醽醁”。程水甘美出美酒,刘香云:“程乡有千日酒,饮之至家而醉,昔尝置官酝于山下,名曰程酒,同醽醁酒献焉。”今酒品殊劣,而二泉之水,亦莫尚焉。

浯溪之“吾”有三,愚溪之“愚”有八,濂溪之“濂”有二。有三与八者,皆本地之山川亭岛也。

“濂”则一其所生在道州,一其所寓在九江,相去二千里矣。

元次山题朝阳岩诗:“朝阳岩下湘水深,朝阳洞口寒泉清。”其岩在永州南潇水上,其时尚未合于湘。

次山身履其上,岂不知之,而一时趁笔随意下笔,千古遂无正之者,不几令潇、湘易位耶?

十六日见明而炊,既饭犹久候而后明,盖以月光为晓也。十里至路口铺,泥泞异常,过此路复平燥可行。

十里,渡湘江,已在衡〔郡〕南关之外。入柴埠门,抵金寓,则主人已出,而静闻宿花药未归。乃濯足偃息,旁问静闻所候内府助金,并刘明宇物,俱一无可望,盖内府以病,而刘以静闻懈弛也。既暮,静闻乃归,欣欣以听经为得意,而竟忘留日之久。且知刘与俱在讲堂,暮且他往,与静闻期明午当至讲所,不遑huáng闲暇归也。乃怅怅卧。

十七日托金祥甫再恳内司,为静闻请命而已。与静闻同出西安门,欲候刘也。

入委巷偏僻小巷中,南转二里,至千佛庵。

庵在花药之后,倚冈临池,小而颇幽,有云南法师自如,升高座讲《法华》。时雨花缤纷,余随众听讲。遂饭于庵,而刘明宇竟复不至。

因从庵后晤西域僧,并衡山毗卢洞大师普观,亦以听讲至者。

下午返金寓,时余已定广右广西舟,期十八行。

是晚,祥甫兄弟与史休明、陆端甫饯余于西关肆中。入更返寓,以静闻久留而不亟于从事,不免征色发声焉。

十八日舟人以同伴未至,改期二十早发。余亦以未晤刘明宇,姑为迟迟。及晤刘,其意犹欲余再待如前也。迨下午,适祥甫僮驰至寓,呼余曰:“王内府已括诸助,数共十二金,已期一顿应付,不烦零支也。”余直以故事往事视之,姑令静闻明晨往促而已。

十九日早过刘明宇,彼心虽急,而物仍莫措,惟以再待恳予,予不听也。急索所留借券,彼犹欲望下午焉。促静闻往候王,而静闻泄泄,王已出游海会、梅田等庵,因促静闻往就见之,而余与祥甫赴花药竺震上人之招。先是,竺震与静闻游,候余至,以香秫程资馈,余受秫而返资。竺震匍匐再三,期一往顾。初余以十八发,固辞之。至是改期,乃往。先过千佛庵听讲毕,随竺震于花药,饭于小阁,以待静闻,憩啖甚久,薄暮入城。竺震以相送至寓,以昨所返资果固掷而去。既昏,则静闻同祥甫赍王所助游资来,共十四金。

王承奉为内司之首,向以赍奉入都,而其侄王桐以仪卫典仗,代任叔事。虽施者二十四人,皆其门下,而物皆王代应以给。

先是,余过索刘借券,彼以措物出,竟不归焉。

二十日黎明,舟人促下舟甚急。时静闻、祥甫往谢王并各施者,而余再往刘明宇处,刘竟未还。竺震仍入城来送,且以冻米晾干后的熟糯米馈余,见余昨所嗜也。

余乃冒雨登舟。

久之,静闻同祥甫追至南关外,遂与祥甫挥手别,舟即解维。

三十里,泊于东阳渡,犹下午也。

是日阴雨霏霏,江涨浑浊,湘流又作一观。而夹岸鱼厢鳞次,盖上至白坊,下过衡山,其厢以数千计,皆承流取子,以鱼苗贷四方者。每厢摧银一两,为桂藩供用焉。

二十一日三十里,过新塘站。

又二十里,将抵松柏,忽有人亟呼岸上,而咽不成声,则明宇所使追余者也。言明宇初肩舆来追,以身重舆迟,乃跣而驰,而令舆夫之捷足者前驱要余,刘即后至矣。

欲听其匍匐来晤于松柏,心觉不安,乃与静闻登涯逆之,冀一握手别,便可仍至松柏登舟也。既登涯,追者言来时刘与期从江东岸行,乃渡而滨江行,十里至香炉山,天色已暮,而刘不至。已遇一人,知其已暂憩新塘站,而香炉山下虎声咆哮,未暮而去来屏迹,居者一两家,俱以木支扉矣。乃登山顶,宿于茅庵,卧无具,栉无梳,乃和衣而卧。

二十二日夜半雨声大作,达旦不休,乃谋饭于庵妪而行。始五里,由山陇中行,虽枝雨之沾衣,无泥泞之妨足。

后五里,行田塍间,时方插秧,加岸壅水,泞滑殊甚。共十里至新塘站,烟雨满江来,问刘明宇,已渡江溯流去矣。遂亦问津西渡,始溯江岸行四里,至昔时遇难处,焚舟已不见,从涯上人家问刘踪迹,皆云无之。又西一里,出大路口,得居人一家,再三询之,仍无前过者。时刘无盖,而雨甚大,意刘必未能前。余与静闻乃暂憩其家,且谋饭于妪,而令人从大道,仍还觅于渡头。既而其妪以饭出,冷甚。时衣湿体寒,见其家有酒,冀得热飞大白一种酒杯以敌之。及以酒至,仍不热,乃火酒也。余为浮两瓯,俱留以待追者。久之,追者至,知刘既渡,即附舟上松柏,且拟更蹑予白坊驿,非速行不及。

乃持盖匍匐,路俱滑塍,屡仆屡起,因令追者先趋松柏要留刘,而余同静闻更相跌,更相诟也。十五里过新桥,桥下乃湘江之支流,从松柏之北分流内地,至香炉对峰仍入于江者。

过桥五里,西逾一岭,又五里,出山坞,则追者同随刘之夫携茶迎余,知刘已相待松柏肆中矣。既见,悲喜交并,亟治餐命酒。刘意犹欲挽予,候所贷物,予固辞之。时予所附广右舟今晨从此地开去,计穷日之力,当止于常宁河口,明日当止于归阳。

从松柏至归阳,陆路止水路之半,竟日可达,而路泞难行,欲从白坊觅骑,非清晨不可得;乃遍觅渔舟,为夜抵白坊计。明宇转从肆中借钱百文,厚酬舟人,且欲同至白坊,而舟小不能容,及分手已昏黑矣。

二鼓,雨止月出,已抵白坊,有驿。余念再夜行三十里可及舟,更许厚酬,令其即行,而舟人欲返守鱼厢,强之不前,余乃坚卧其中。舟人言:“适有二舟泊下流,颇似昨所过松柏官舫。”其舟乃广右送李道尊至湘潭者,一为送官兴收典史徐姓者所乘,一即余所附者。第予舟人不敢呼问,余令其刺舟往视之,曰:“中夜何敢近官舫!”予心以为妄,姑漫呼顾行,三呼而得应声,始知犹待余于此也。

乃刺舟过舫,而喜可知矣。

二十三日昧爽,浓雾迷江,舟曲北行。二十里,过大鱼塘,见两舟之被劫者,哭声甚哀,舟中杀一人,伤一人垂死。于是,余同行两舫人反谢予曰:“昨不候君而前,亦当至此。至此祸其能免耶!”始舟子以候予故,为众所诟,至是亦德色焉。上午雾收日丽,下午蒸汗如雨。行共六十里,泊于河洲驿。

二十四日昧爽行,已去衡入永矣。三十里过大铺,稍折而西行;又十里,折而北行;午热如炙,五里,复转西向焉。自大铺来,江左右复有山,如连冈接阜。江曲而左,直抵左山,而右为旋坡;江曲而右,且抵右山,而左为回陇,若更相交代者然。又二十五里,泊于归阳驿之下河口。是日共行六十里,竟日皓日如烁,亦不多见也。

二十五日晓日莹然,放舟五里,雨忽至。又南三十五里,为河背塘,又西十里,过两山隘口。又十里,是为白水,有巡司。复远峰四辟,一市中横,为一邑之大聚落云。是日共行六十里,晚而后霁,泊于小河口。小河南自山峒来,北入于湘江,小舟溯流入,可两日程,皆祁阳属也。山峒不一,所出靛、锡、桫木最广,白水市肆,俱倚此为命,不依湘江也。既泊,上觅戴明凡家,谢其解衣救难之患,而明凡往永不值。

二十六日舟人登市神福祀神,祝福,早餐后行。

连过山隘,共三十里,上观音滩。风雨大至,舟人泊而享馂jun祭神所剩食物,遂止不行。深夜雨止风息,潇潇江上,殊可怀也。

二十七日平明行,舟多北向。

二十里,抵祁阳东市,舟人复泊而市米,过午始行。

不半里,江涨流横,众舟不前,遂泊于杨家坝,东市南尽处也。下午舟既泊,余乃同静闻渡杨家桥,共一里,入祁阳西门。北经四牌坊,东出东门外,又东北一里,为甘泉寺。泉一方,当寺前坡下,池方丈余,水溢其中,深仅尺许,味极淡冽,极似惠泉水。城东山陇缭饶,自北而南,两层成峡,泉出其中。

寺东向,倚城外第一冈。

殿前楹有吾郡宋邹忠公名浩,贬此地与蒋湋游。

《甘泉铭碑》,张南轩名栻。从郡中蒋氏得之,跋而镌此。邹大书,而张小楷,笔势遒劲,可称二绝。其前山第二层之中,盘成一窝,则九莲庵也。旧为多宝寺,邑人陈尚书重建而复之,中有法雨堂、藏经阁、三教堂。

而藏经阁中供高皇帝像,唐包巾,丹窄衣,眉如卧蚕而中不断,疏须开张而不志文,乃陈氏得之内府即皇宫而供此者。今尚书虽故,而子孙犹修饰未已,视为本家香火矣。寺前环堵左绕,其中已芜,而闭户之上,有砖镌“延陵道意”四字,岂亦邹忠公之遗迹耶?而土人已莫知之,那得此字之长为糖羊也。九莲庵之山,南垂即为学宫。学在城外而又倚山,倚山而又当其南尽处,前有大池,甘泉之流,南下东绕,而注于湘。

其入湘处为潇湘桥。

桥之北奇石灵幻,一峰突起,为城外第二层之山。一盘而为九莲,再峙而为学宫,又从学宫之东度脉突此,为学宫青龙之沙。其前湘江从南至此,东折而去;祁江从北至此,南向入湘;而甘泉活水,又绕学前,透出南胁,而东向入湘。乃三交会之中,故桥曰潇湘桥,亭曰潇湘亭,今改建玄华阁,庙曰潇湘庙,谓似潇、湘之合流也。

〔庙后萼裂瓣簇,石态多奇。〕庙祀大舜像,谓巡守由此,然隘陋不称。峰之东北,有石梁五拱跨祁水上,曰新桥,乃东向白水道,而衡州道则不由桥而北溯祁流矣。时余欲觅工往浯溪拓《中兴摩崖颂》,工以日暮不及往,故探历诸寺。

大抵甘泉古朴,九莲新整,一以存旧,一以征今焉。

日暮,由江市而南,经三吾驿,即次山吾水、吾山、吾亭境也,去“山”、去“水”而独以“吾”甚是。自新桥三里,南至杨家桥,下舟已昏黑矣。是两日共行五十里,先阻雨,后阻水也。是夜水声汹汹,其势愈急。

二十八日水涨舟泊,竟不成行。亟枵xiāo即空虚腹趋甘泉,觅拓碑者,其人已出。又从大街趋东门,从门外朱紫衙觅范姓,八角坊觅陈姓裱工,皆言水大难渡,以涪溪、阳江也。

为余遍觅拓本,俱不得。复趋甘泉,则王姓拓工已归,索余重价,终不敢行,止就甘泉摹铭二纸。余先返舟中,留静闻候拓焉。

祁阳东门外大街与濒江之市,阛闠连络,市肆充牣rèn满且多高门大第,可与衡郡比隆。第城中寥寂,若只就东城外观,可称岩邑。

二十九日昧爽放舟。

〔晓色蒸霞,层岚开藻,既而火轮涌起,腾焰飞芒,直从舟尾射予枕隙,泰岳日观,不谓得之卧游也。〕五里过浯溪,摩崖在西。东溯流从西,又二十里,过媳妇塘,娉婷傍北,沿洄自南,俱从隔江矫首。所称“媳妇石”者,江边一崖,从山半削出,下插江底,其上一石特立而起,昂首西瞻,岂其良人即丈夫犹玉门未返耶?

又二十里,过二十四矶,矶数相次。又五里泊于黄杨铺。

黄杨铺已属零陵。其东即为祁阳界,其西遥望大山,名驷马山,此山已属东安,则西去东安界约三十里。西北有大路通武冈州,共二百四十里。黄杨有小水自西而来,石梁跨其上,名大桥。桥下通舟,入止三五里而已。不能上也。

闰四月初一日昧爽,从黄杨铺放舟,至是始转南行。

其先自祁阳来,多西向行。

十五里大护滩,有涡成漩,诸流皆奔入漩中,其声如雷,盖漏卮漏斗也。又上为小护滩。又十五里为高栗市。即方潋驿也。又二十里过青龙矶,矶石巑岏。横啮即“咬”江流。

又十里,昏黑而后抵冷水湾。下午,余病鱼腹,为减晚餐。泊西岸石涯下,水涨石没,不若前望中峥嵘也。

初二日舟人登涯市薪菜,晨餐时乃行。雷雨大作,距午乃晴。共四十里,泊于湖口关,日尚高舂也。自冷水湾来,山开天旷,目界大豁,而江两岸,啖水之石时出时没,但有所遇,无不赏心悦目。

盖入祁阳界,石质即奇,石色即润;过祁阳,突兀之势,以次渐露,至此而随地涌出矣;〔及入湘口,则耸突盘亘者,变为峭竖回翔矣。〕初三日平明,放舟入湘口,于是去潇而转向湘矣。潇即余前入永之道,与湘交会于此。二水一东南,潇。一西南,湘。

会同北去,为洞庭众流之主,界其中者即芝山之脉,直走而北尽。

尽处两流夹之,尖若龙尾下垂,因其脊无石中砥,故两流挫也必锐而后已。潇之东岸即湘口驿。有古潇湘祠,祀舜帝之二妃。

由祠前截潇水而西,盘龙尾而入湘。

湘口之中,有砂碛中悬,丛木如山,湘流分两派潆之,若龙口之含珠,上下之舟,俱从其西逼山崖而上。时因流涨,即从珠东夹港沿龙尾以进。一里,绕出珠后,即分口处也。于是西北溯全湘,若入咽喉然,其南有小水北向入湘,即芝山西麓之水,余向登岭所望而见之者也。是时潇水已清,湘水尚浊。入湘口时,有舟泊而待附,共五人焉,即前日鲤鱼塘被劫之人也。由湘口而上,多有西北之曲,滩声愈多,石崖愈奇。二十里,有斜突于右者,上层峭而下嵌空。

又二十里,有平削于左者,黄斑白溜,相间成行;又有骈立于右者,与江左平剖之崖,夹江对峙,〔如五老比肩,愈见奇峭。〕转而西行五里,过军家埠。

又转而南,又一山中剖卑平插江右,〔其下云根倒浸重波。〕询之,无知其名者。

〔时落日正衔山外,舟过江东,忽峰间片穴通明,若钩月与日并悬,旋即隐蔽。〕由山下转而东,泊于军家埠、台盘子之间,去军家埠又五里矣。

初四日昧爽发舟,东过挂榜崖。崖平削江左,下至水面,嵌入成潭,其上石若磨崖,色间黄白,〔远逾临武,〕外方整而中界三分北之,前所见江左成行者,无其高广。由挂榜下舟转南,行二十里,上西流滩。又十里,石溪驿,已属东安矣。

驿在江南岸,今已革。

有东江自南而北,注于湘,市廛chán夹东江之两岸,有大石梁跨其口,名曰复成桥。其水发源于零陵南界,舡由桥下南入,十五里为零陵界。又二十五里为东江桥,其上有小河三支,通筏而已。

〔按《志》:“永水出永山,在永州西南九十里,北入湘。”即此水无疑也。〕石溪驿为零陵、东安分界。石溪,考本地碑文曰石期,东江,土人又谓之洪江,皆音相溷hun混乱也。石期之左,有山突兀,崖下插江中,有隙〔北向,〕如重门悬峡。山之后顶为狮子洞,洞门〔东南向,〕不甚高敞。穿石窟而下一里,可透出临江门峡,惜时方水溢,其临江处既没浸中,而洞须秉炬入。

先,余乘舟人泊饭市肉,一里攀山椒而上,徘徊洞门,恐舟人不余待,余亦不能待炬入洞,急返舟中。

适顾仆亦市鱼鸭入舟,遂带雨行。又五里,泊于白沙洲。其对崖有石壁临江,黄白灿然满壁,崖北山巅又起一崖,西北向有庵倚之,正与余泊舟对,雨中望之神飞,恨隔江不能往也。是日共行四十里,天雨滩高,停泊不时耳。

初五日雨彻夜达旦,晨餐乃行。十里,江南岸石崖飞突,北岸有水自北来注,曰右江口。或曰幼江。又五里,上磨盘滩、白滩埠,两岸山始峻而削。峭崖之突于右者,有飞瀑挂其腋间,虽雨壮其观,然亦不断之流也。又五里,崖之突于左,为兵书峡。

崖裂成峃xuè大石,有石嵌缀其端,形方而色黄白,故效颦三峡之称。其西坳亦有瀑如练,而对岸江滨有圆石如盒,为果盒塘。果盒、兵书,一方一圆,一上一下,皆对而拟之者也。又西五里,为沉香崖。〔崖斜叠成纹,〕崖端高迥处叠纹忽裂,中吐两枝,一曲一直,望之木形黝色,名曰沉香,不知是木是石也。其上有大树一株,正当崖顶。更有上崖一重内峙,有庵嵌其间,望之层岚耸翠,下挈遥江,真异境也。

土人言:“在县令欲取沉香,以巨索悬崖端大树垂人下取,忽雷雨大作,迷不可见。令惧而止。”亦漫语也。

过崖,舟转而南,泊于罗埠头之东岸。是日止行二十五里,滩高水涨,淋雨不止也。罗埠头在江西岸,倚山临流,聚落颇盛,其地西北走东安大道也。

初六日夜雨虽止,而江涨有声,遂止不行。西望罗埠,一水盈盈,舟渡甚艰。舟中薪尽,东岸无市处,令顾仆拾坠枝以供朝夕焉。下午,流杀风顺,乃挂帆东南行。五里,东泊于石冲湾。是夕月明山旷,烟波渺然,有西湖南浦之思。

前一夕,江涨六七尺;停一日,落痕亦如之。

初七日昧爽行,西转四里为下厂。又西一里,江南山一支自南奔而北向;又西一里,江北山一支自北奔而南来,两山夹江凑而门立,遂分楚、粤之界。

两山之东,属湖广永州府东安县;两山之西,属广西桂林府全州。全州旧属永,洪武二十八年改隶广西。其界始不从水而从山。

又五里为上厂。于是转而南行,共十五里,迤逦而西,为柳浦驿。又南十里,为金华滩。滩左有石崖当冲,轰流崭壁,高下两绝,险胜一时。西转八里,为夷襄河口,有水自北岸入湘。

舟人二里,为夷襄,大聚落也。

又西二里,泊于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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