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
寄庑邗江,长夏无事,儿辈每喜听余谈诗。余谓论诗要旨已具《退庵随笔》
中,兹复记忆旧闻若干条应之。积日又成卷帙,不敢言诗话,仍附之《丛谈》,
以备遗忘云尔。
◎叠字诗
诗中用叠字,实本三百篇,后人乃复错综变化之。有一句三叠字者,吴融
《秋树诗》“一声南雁已先红,槭槭凄凄叶叶同”是也,本朝查初白“滔滔浩浩
滚滚然”句用之。有一句连三字者,刘笃诗“树树树梢啼晓莺,夜夜夜深闻子规”
是也。有两句连三字者,《木兰词》“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及白乐天诗
“新诗三十轴,轴轴金玉声”是也。有一句四叠字者,古诗“行行重行行”、
《木兰词》“唧唧复唧唧”是也。有两句互叠字者,王胄诗“年年岁岁花常发,
岁岁年年人不同”是也。有三联皆叠字者,古诗“青青河畔草”六句是也。有七
联皆叠字者,昌黎“南山延延离又属”十四句是也。
◎倒用成字
王渔洋《居易录》云:“韩诗多倒用成字。”盖本诸三百篇,孙季昭《示儿
编》所拈,如中林、中谷、中河、中路、中田、家室、裳衣、衡从、稷黍、瑟琴、
鼓钟、斯螽、下上、羊牛、甥舅、孙子、女士、京周、家邦、鼐鼎、息偃之类,
不一而足。
◎宋左彝论诗
宋左彝大樽《茗香诗论》,语多沈著,而尤有警切可以教人者。如云:“物
之无益于人者,人弗贵之,史称严君平卜筮于成都市,以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
惠众,人有邪恶是非之间,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
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从者已过半矣。然则诗之能益人,
亦何间于穷达哉,如此则庶乎其道尊。”又云:“曲写闺怨,如水益深,如火益
热,非教也。‘我心匪石’,言性不可改;‘不能奋飞’,言义不可去;‘实命
不犹’,言命不可挽;《蛛》止奔,曰‘不知命也’。知命若此,不知命若
彼,千古英雄失足,岂不以此哉!”
◎谢康乐诗
谢康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句,自谓语有神助,后人誉之者,遂
以为妙处不可言传,而李元膺又谓,反覆此句,实未见有过人处,皆肤浅之见也。
记得前人有评此诗者,谓此句之根在四句以前,其云:“卧疴对空床,衾影昧节
候。”乃其根也,“搴帏暂窥明”以下历言所见之景,至“池塘生春草”,始知
为卧病前所未见者,而时节流换可知矣,次句即从上句生出,自是确论。若《吟
窗杂录》谓灵运因此诗得罪,托为阿连梦中之语,遂有“王泽竭,时候变”之评,
夫古来诗案之周纳人罪者多,于论诗何与乎?
◎陶靖节诗
陶渊明爱菊,人皆知之,而于松亦三致意焉。如“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下又云:“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下
又云:“连林人不见,独树众乃奇。”皆以自况也。东坡论陶公《乞食诗》云:
“饥寒常在身前,功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然《苕溪渔
隐丛话》称渊明隐约栗里、柴桑之间,或饭不足,及颜延之送钱二十万,即日送
酒家,其旷达又如此。
◎河梁诗
今人赠行诗,辄以河梁为言,谓托始于李陵《与苏武诗》,有“携手上河梁,
游子暮何之”句也,不知《河梁》之作,已见《吴越春秋》,云勾践攻秦,军士
苦之,会秦怖惧,遂自引咎,越乃还军,军人悦乐,乃作《河梁》之诗。
◎太白诗
客有语余曰:“太白《早发白帝城》诗云‘两岸猿声啼不住’,考《水经注》,
瞿塘峡多猿,不生北岸,非惟一处,或有取之放著北山中,初不闻声,将同貉兽
渡汶而不生矣,然则白诗误。”余曰:“此考据固精,然诗家则不应如此论也。”
◎温飞卿诗
吴龄乔曰:“凡诗意之隐僻者,词多纡回婉转,必须发明。如温飞卿过陈
琳墓,诗意有望于君相也。飞卿于邂逅无聊中,语言开罪于宣宗,又为令狐所
嫉,遂被远贬;陈琳为袁绍作檄,辱及曹操之祖先,可谓刻毒矣,操能赦而用之,
视宣宗何如哉!又不可将曹操比宣宗,故托之陈琳,以便于措词,亦未必真过其
墓也。起曰:‘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零过古坟。’言神交以叙题面,引起下
文也。‘词客有灵应识我’,刺令狐之无目也。‘霸才无主始怜君’,怜字诗
中多作羡字解,因今日无霸才之君,大度容人之过如孟德者,是以深羡于君耳。
‘石麟埋没藏春草’,赋实境也。‘铜雀荒凉起暮云’,忆孟德也,此句是一诗
之主意。‘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言将受辟于藩府,永为朝廷所
弃绝,无复可望也。怨而不怒,可谓深得风人之意矣。”
◎李长吉诗
王〈广吾〉堂士俊《詹言云》:“向闻人言,《李长吉集》中无七言律,一日
读《南园》绝句第十一首,嫌语意未完,急以第十二首连读之,始知本为一首而
误分者。诗曰:‘长峦谷口倚嵇家,白昼千峰老翠华。自履藤鞋收石蜜,手牵苔
絮长莼花。松溪黑水新龙卵,桂洞生硝旧马牙。谁遣虞卿裁道帔,轻绡一幅染朝
霞。’”(按,此条见清黄之隽《詹言》下篇,清王士俊字犀川,《詹言》非其
所作,而黄之隽号〈广吾〉堂,故王当作黄,士俊当作之隽,此系梁氏误记。)
◎徐筠亭说唐诗
徐筠亭时作曰:“孟襄阳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少陵诗‘吴楚
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力量气魄已无可加,而孟则继之曰“欲济无舟楫,端居
耻圣明”,杜则继之曰“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皆以索寞幽渺之情,摄归
至小,两公所作,不谋而合,可见文章有定法。若更求博大高深之语以称之,必
无可称而力蹶无完诗矣。
◎陈午亭说杜诗
陈泽州相国《午亭文编》中有《读杜律话》二卷,所解有胜于前人者,如
“晴窗点检白云篇”,前人求其说而不得,遂以汉武《秋风词》“白云飞”当之。
按《汉书郊祀志》:“天子封泰山,其夜(原误为从,据《汉书》改)若有光,
昼有白云出封中。”《唐书》:“开元十三年封泰山,藏玉册于封祀坛之感。”
所谓白云篇,疑即指此,时杜公方献《三大礼赋》,又欲奏《封西岳赋》,如此
解白云二字较明,上下文义亦贯。又“掖垣竹埤梧十寻”,埤字解者各异,不知
埤与卑同,言竹卑梧高也。《晋语》:“松柏不生埤。”《汉书·刘向传》:
“增埤为高。”《子虚赋》:“其埤湿则生苍茛兼葭。”皆可证埤与卑之通用。
又:“曾惊陶侃胡奴异,怪尔常穿虎豹群。”陶侃之奴,旧注皆不知所出,窃疑
陶侃当是陶岘之误,岘有昆仑奴名摩诃,善泅水,后岘投剑西塞江,命奴取,久
之,奴支体磔裂,浮水上。陶奴入水,卒死蛟龙,公奴入山,宜防虎豹,因事相
类而用之。又云:《诸将五首》,当合而观之,又当分而观之。一、“汉朝陵墓”,
二、“韩公”、“三城”,三、“洛阳宫殿”,四、“扶桑铜柱”,五、“锦江
春色”,皆以地名起。一、二作对,一责代宗时御吐蕃诸将,一责肃宗初讨禄山
诸将,其事相对,其诗章法句法亦相似。三、四作对,一举内地削,以责宰相临
边之将,徒烦输挽,一举远人畔,以责藩镇兼相之将,不能镇抚,其事相对,其
诗章法句法亦相似。末则另为一体,读杜诗者以此类推,亦可想当日炉锤之苦,
所谓“晚节渐于诗律细”也。又云:“夔府孤城落日斜。”此当与第一首“孤舟”
例看,盖以客子言之,虽蜀麻、吴盐,清秋万船,不碍其为“孤舟”;虽白帝、
夔州,两城相连,赤甲白盐,闾阎缭绕,不碍其为“孤城”也。“每依北斗望京
华”,北斗或作南斗,或又引《三辅黄图》云,汉初长安城狭小,惠帝更筑之,
南为南斗形,北为北斗形,至今人呼斗城,谓之南、北皆可。其说亦非,秦城上
直北斗,北斗之宿七星,第一主帝,为枢星,上句言日,此句言斗,又言望京华,
以类而言,非南斗明矣。公诗多用北斗,如“秦城近斗杓”之类。“奉使虚随八
月槎”,非谓乘槎到天河徒为虚语,盖此“乘槎”亦与第—首“孤舟”相映,乘
槎可到天河,今系舟不能至京华,故曰“虚随八月槎”也。“清秋燕子故飞飞”,
燕子是将去之物,“故飞飞”者,若见客不去,故以飞飞将去嘲之。云安《子规》
诗:“客愁那听此,故作傍人低。”两故字意同。“匡衡抗疏功名薄”,旧解太
略,公于天宝初应进士,不第,献《三大礼赋》,授河西尉,改右卫率府胄曹参
军,此与衡初以文学射策甲科(原作科甲,据《汉书·匡衡传》改),不应令,
除太常掌故,调平原文学略似。后于至德初,拜行在左拾遗,以上疏救房获谴,
得免推问,未几,出为华州司户参军,遂弃官流寓于蜀,广德初,召补京兆功曹,
不赴,二年,严武表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未几,辞幕府离蜀,大历初
至夔。视衡由史高幕入朝廷,上疏,至丞相,奉(疑为封)侯,果何如乎!注家
于衡之文学经术与史高辟荐本末,皆不及,然则古来抗疏者多,何独以衡为言乎?
“刘向传经心事违”,旧注亦太略,公献赋授官,与向初献宣帝赋颂数十篇亦略
同,后遂流滞于外,不能入朝,欲如向之数进数退,传经以寄忠悃,得乎?衡之
抗疏,多传经义,向之传经,亦讽时政,其前后疏多及经义,故云。
◎李文贞公说杜诗
吾乡安溪李文贞公于诗未为精诣,而说诗则时有创解,如云:“凡诗以虚涵
两意见妙,如杜《秦州杂诗》‘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两句,夜则水落鱼龙,
秋则山空鸟鼠,此一说也;鱼龙之夜,故闻水落,鸟鼠之秋,故见山空,又一说
也。《秋兴》诗‘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居夔而园菊两度开花,
则羁旅之泪非一日矣,又见一孤舟系岸而动归心,此一说也;观花发而伤心,则
他日之泪乃菊所开,见孤舟而思归,则故园之心为舟所系,又一说也。盖二意归
于一意,而著语以虚涵取巧,诗家法也。”又云:“能学杜者,无过于李义山,
而义山诗中,又以‘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二语为最似杜。言已长
忆江湖以归老,但志犹欲斡回天地,然后散发扁舟耳,”按此解实前人所未及,
杜老《寄章十侍御》诗云:“指挥能事回天地。”此义山“回天地”三字所本。
◎苏斋师说杜诗
余弱冠即喜为五、七言诗,而于涛义实茫无所知也,四十岁还京师,游苏斋
之门,始得略闻绪论,则悉非旧所得闻者。尝以杜诗“阴何苦用心”语质之苏斋
师,师曰:“杜言‘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此二句必一气读乃明
白也。所赖乎陶冶性灵者,夫岂谓仅恃我之能事以为陶冶乎!仅恃在我之能事以
为陶冶性灵,其必至于专骋才力,而不衷诸节制之方,虽杜公之精诣,亦不敢也。
所以新诗必自改定之,改定之后,而后拍节以长吟之,苟其一隙之未中,一音
之未中节者,仍与未改者等也。说到此处,不觉搁笔而三叹矣,孰知有如此之自
擅精能,而如此之不敢宽假乎!二谢者,非果二谢有此事也,语意之间,直若欲
云杜陵野老将能事,不便直说,而假二谢以言之,曰:岂知具二谢之能事,而亦
不能不学阴、何之艰苦,刻意以成之乎!苦字非正称之语,乃是旁敲之语,试看
有二谢如许之才力,而却亦甘为阴、何之刻苦乎!苦字神理,只得半面,苦字只
似就阴、何一边卑之,无甚高论,若谦下,若敛抑之词,其实亦何尝阴、何果实
如此,直是对上‘二谢’‘能事’,不得不如此。若似谦卑敛退之窘状者,夫然
后上七字‘二谢’‘能事’四字轩然飞扬而出。知此义,乃知下七字与比字阴阳
收放之所以然。苦字曲向阴、何一边,低下一著,乃使颇字笑而受之,然则所谓
陶冶性灵者,非虚张架局也,实在其中,叩之有真际焉。‘新诗改罢自长吟’,
实实愈咀之愈有味,正恐索解人不得矣。即此一篇,可作杜诗全部之总序矣。吾
尝谓苏诗亦有一句可作通集总序,曰“始知真放在精微”,真放即豪荡纵横之才
力也,即此上七字所云能事也;精微即细肌密理之节制也,即此下七字所云阴、
何苦心也。二谢、阴、何,特借拈前人以指似之,《阴铿集》、《隋志》仅一卷,
盖所传已无多,在杜公必尚见其全诣,必深得其秘要,是以又云‘太白似阴铿’,
太白豪放之才,而以阴铿为比,则此间即离含蕴之故,后人焉能窥见之,而渔洋
直斥为阴铿芜累,则亦非慎言之道耳。”又云:“老杜《望岳》起句‘夫如何’
三字,乃是从下句倒卷而出,齐、鲁二邦不为小矣,顾不解其何以青犹未了也?
晋人《望岳》诗云:‘气象尔何物’?亦作讶而问之之词,非到其境者不知也。
今人误解作空喝起下之词,则乖其义矣。”吾师于杜诗工力最深,自言手批杜集
凡二十三过,最后始成《读杜附记》之定本,凡字句之异同,皆详列句下。然章
钜忆少时所见杜诗旧本,乃作“岱宗大如何”,“大如何”与“青未了”,字则
偶对,意则相生,气象更为雄实,似较“夫如何”为胜,惜见此本后,吾师已归
道山,不及相质耳。又云:“‘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驾驭必
英雄。’气势凌厉,可为后学入手门径,须知自字乃自身之自,非自然、自是之
自,‘紫燕自超诣’句同。”按如此说诗,则作者精神愈出,若钱箨石先生必以
麒麟与第一为对偶,则又何关于诗律哉(亡友谢甸男震亦以“凤历轩辕纪,龙飞
四十春。”四十与轩辕为对偶,与钱说同)!又云:“‘石门斜日到林邱’,或
注石门属齐州,或谓与涧道对,不必实指其地。然《居易录》云:孔博士东塘言,
曲阜县东北有石门山,即杜子美题张氏隐居处。李太白有《石门送杜二甫》诗:
‘何言石门路,复有金尊(原误为亭,据杜集改)开。’亦其地。山不甚高,大
石峡对峙如门,故名。山南有两小阜,俗称金耙齿、银耙齿者,子美诗‘不贪夜
识金银气’,盖偶然即目耳。”又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
说者曰:帝喜霸之能写真,故催金赐之,而圉人、太仆自愧叹无技以蒙恩赉耳。
惟张邦基《墨庄漫录》云:‘此深讥肃宗也。’考是诗始云:‘先帝天马玉花骢,
画工如山貌不问。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帝既见先帝之马。当轸
羹墙之念,乃反含笑而赐金,不若圉人、太仆,见马犹能惆怅而怀先帝也。”此
解新奇而有理,始知深入无浅语也。又云:“‘风帘自上钩’,自字乃独自之自
也,江楼对酒,忽见月吐,径自起钩帘,纳之其旁,无侍媵可知。自字正对末句
寡字也,且此字露出自身,方与末句酌酒相贯,与五、六句鹤发、貂裘相接。”
此论向无有拈出者。又云:“《咏桃树》(咏,杜集作题)一首。乃拈一物以慨
时事耳。中四句乃指往日言之,旧字非字正相呼吸,正字即首句不斜之注脚。回
忆小径不斜、五桃遮门之日,乃天下车书一家之日,非今作诗之寡妻群盗日也。
盖少陵之室门内五桃,原不禁人摘食,今当乱后,人自为计,家自为谋,不免为
篱垣以掩蔽之,因此入门之径,不得不迁就斜曲以升堂矣。回思昔日直入门。直
升堂,入门即见桃树,堂室不妨其遮,秋则食实,春又开花,不但人我同此食实
看花之境,且鸟雀亦同此飞翔栖止之常。即一居室,而胞与无私之景象,蔼然在
目。于是慨然远想曰:此正天下一家之日,非今作诗寡妻群盗之日也。就此一物,
而俯仰之昔之感,所该非一事也。”
◎苏斋师说苏诗
苏斋师云:“坡公《自普照游二庵》七古一首,是坡诗一小结构,今偶为拈
出,自来学坡诗、读坡涛者,皆不知也。入手四句云:‘长松吟风晚雨细,东庵
半掩西庵闭。山行尽日不逢人,野梅香入袂。’传出清幽孤峭之景,至此极
矣。次云:‘山僧怪我恋清景,自厌山深出无计。’妙在借此一托,则上四句之
清幽孤峭,更十分完足。次云:‘我虽爱山亦自笑,独往神伤后难继。’此并自
己亦抽出,则此游之清幽,竟到二十分。次云:‘不如西湖饮美酒,红杏野桃看
覆髻。’二句乃作俗艳以反形之,此针锋也。结云:‘作诗寄谢采薇翁,本不避
人那避世?’言实觉此游之太清幽孤峭也。本应以清幽孤峭作收场,却反以俗艳
作收裹,如此乃谓之圆笔。又《送文与可出守陵州》,起句云:‘壁上墨君不解
语,见之尚可消百忧。’坡公有《墨君堂记》,谓竹也。次云‘而况我友似君者’,
此君字与上句之字皆指竹,题本是送其人,而诗则直以所画竹为主。次云‘素节
凛凛欺霜秋’,此七字切竹,亦切人,妙在于以竹写其人。次云‘清诗健笔何足
数’,清诗健笔四字,二层双顿而出,此句写其人,则不必复以似竹说矣,故合
其人之诗笔言之,此是著题之正面,然却是宕开。所以要宕开者,本以似竹为主
也,通首用意全在竹,然而人之似竹,上句已说明。请问下句如何接法?次云
‘逍遥齐物追庄周’,此七字则真化工之笔也。《逍遥》、《齐物》,《庄子》
二篇名耳,坡公之意,却取齐物二字,为此诗之主,齐物者,己与物齐,即南郭
子答然丧我之意也,即坡公《题文与可画竹》‘忘其身’之义也,直欲将文与
可化作一竹矣。然若不先用逍遥二字,则其追庄周之妙不圆也,逍遥乍看似不及
齐物之切,岂知坡公以其在集贤院与在陵州等而视之,所以齐物之上,必用逍遥
二字,而后追庄周三字乃圆也,而后上句清诗健笔乃圆也。次云‘夺官遣去不自
觉’,夺官遣去四字,又双顿而出,夺官谓辞去集贤,遣去谓出守陵州,以此本
题实事作接笔,而后逍遥齐物之旨乃圆也。处处有实境,而顶上圆光始出,此岂
空言神韵者所知。次云‘晓梳脱发谁能收’,又是妙极化工之笔,并非写其老态
也,直是将文与可作一茎枯竹,写其萧萧之落叶耳,然后知‘逍遥齐物追庄周’
之妙,真化工之笔也。‘夺官遣去不自觉’到此乃神圆也。又并非借竹为喻,即
其上面素节欺霜秋,亦何尝明言借竹为喻,只缘此老笔有化工,不知不觉将一个
文与可作为一幅墨竹矣。此等明承暗接、圆合收裹之所以然,即渔洋先生亦恐看
不出也。次云:‘江边乱山赤如赭,陵阳正在千山头。’此又是妙接,坡公是西
蜀人,必亲到此州,知其山如此,亦必此日席间,真见文与可秃脱发之老态,
所以竟将陵州童山写出一个无发之秃顶来。又是真境,并非借喻。结句云:‘君
知远别怀抱恶,时遣墨君消我愁。’通首以竹为正意,而文与可之形神全于竹得
之,至此仍以墨君结住,而通首俱圆矣。此两篇七古皆不过六韵,而上下明暗相
承衔接之妙,他人数十韵之转换,气力不足以当之。深味此二篇,即坡诗数十韵
之大篇,无以过此矣。必知此秘,而后能铺陈排比、开拓纵横也,如杜如韩,篇
篇皆当如此用意读之。”
◎刘宫保说杜诗
刘金门宫保凤诰《存悔斋集》中,有《杜诗话》五卷,多未经人道语,如云:
“杜老为晋征南将军预之后,其《祭远祖当阳君文》云:‘《春秋》主解,稿隶
躬亲。’述预为《春秋左传集解》也;《进雕赋表》云:‘自先君恕、预以降,
奉儒守官,未坠素业。’则其根柢经术,固有自来。诗中援引,如《怀李白》云:
‘更寻嘉树传,不忘《角弓》诗。’以季武不忘韩宣一事,翻成两语;《兵车行》
云:‘新鬼烦冤旧鬼哭。’化用夏父弗忌‘新鬼大,旧鬼小’语;《前出塞》云:
‘射人先射马。’本‘乐伯左射马而右射人’语;《投赠哥舒开府》云:‘廉颇
仍走敌,魏绛已和戎。’以翰年老风疾,比之廉颇,玄宗赐音乐、田园,比之魏
绛赐女乐、歌钟,运用神明,洵为克承家学者矣。”又云:“汉《地理志》:
‘杜陵,古杜伯国,汉宣帝葬此,因曰杜陵,在长安南三十里。’按长安城东有
霸陵,文帝所葬,霸南五里,即乐游原,宣帝筑以为陵,曰杜陵,东南十余里,
又有一陵差小,许后所葬,谓之少陵,其东即杜曲,陵西即子美旧宅,自称杜陵
布衣、少陵野老以此。”又云:“公只有一妹嫁韦氏,从夫远宦,有《元日寄韦
氏妹》诗。《同谷歌》:‘有妹有妹在钟离’,则已嫠妇寓居时矣。曰‘我已无
家寻弟妹’,曰‘弟妹萧条各何往’,曰‘弟妹悲歌里’,曰‘无由弟妹来’,
曰‘弟妹各何之’,曰‘故乡有弟妹’,曰‘团圆思弟妹’,数数及之,重人骨
肉之感。”又云:“公二子,宗武定是有才,宗文不过使树鸡栅,然《熟食日》
诗并示两儿,一则曰‘汝曹催我老’,一则曰‘他时见汝心’,旧解指公先茔在
洛,流寓不能展省,故当节日回首邙山,仍嘱二子以毋忘拜扫。其论良是。或据
元稹《系铭》“宗武病不克葬”,疑为宗文早世,然樊晃《小集序》明云:‘君
有子宗文、宗武,近知所在,漂寓江陵,冀求其先集,论次之。’则宗文尔日尚
存,且并非不能守先业者。宗文小名熊儿,《得家书》诗云:‘熊儿幸无恙。’
初无失爱。宗武小名骥子,特以幼见怜,故‘骥子好男儿’,‘骥子春犹隔’,
‘骥子最怜渠’,频呼而念之。然《示宗武》诗,以精《文选》、饱经术劝其力
学,即以‘休觅彩衣轻’、‘莫羡紫罗囊’诫其敦行,安得谓公有誉儿癖乎?
《云仙杂记》载宗武以诗示阮岳曹,阮既答以石斧一具,并诗还之,宗武曰:
‘斧,父斤也,欲使我呈父斤削耶?’阮闻之,曰:‘欲使自断其手,不尔,天
下诗名又在杜家。’说者遂有三世为将,道家所忌之喻。考史传绝不载宗武诗,
毋乃公所谓‘失学从儿懒’,仅解记诵而不能精进者乎?‘有子贤与愚,何其挂
怀抱!’无怪公之借渊明以自解嘲也。”又云:“诗评‘许浑千首水,杜甫一生
愁’之诮,论公处境宜然,然遂以公不善作愉乐语,则非也。公之写喜事,专取
神会,如:‘家家卖钗钏,只待献春醪。’喜官军之压贼也;‘晓看红湿处,花
重锦官城。’喜好雨之知时也;‘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喜浣花
草堂初成也;‘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喜崔明府相过也;‘共说
总戎云鸟阵,不妨游子芰荷衣。’喜严郑公再至也:‘炙背可以献天子,美芹由
来知野人。’是迁居赤甲之喜;‘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是寄弟
蓝田之喜。《至草堂》诗云:‘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舍喜我归,沽酒携
葫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雅人深致,随事
生欢,善言喜者,宜莫如此老。”又云:“‘荡荡万斛船,影若扬白虹。自非风
动天,莫置大水中。’此是何等洪量!‘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此是何等醇谊!‘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此是何等高识!‘鸡虫
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此是何等旷观!‘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
莫相疑。’此是何等坦夷!《旧书·文苑传》斥公‘褊躁,无器度’,抑独何欤!”
又云:“公不佞佛,抑又深通佛理,如‘杨枝晨在手,豆子雨已熟。是身如浮云,
安可限南北?’‘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大
珠脱玷翳,白日(杜集作“月”)当空虚。’‘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
‘如闻龙象泣,足令信者哀。吾知多罗树,却倚莲花台。思量入道苦,自哂同婴
孩。’‘松根胡僧憩寂寞,庞眉皓首无住著。偏袒右肩露双脚,叶里松子僧前落。’
绝妙机锋,知自有证入处。”又云:“昔人谓杜诗长于讽刺,多《小雅》变声,
于颂体或不相宜,此说非也。集中如:‘君王自神武,驾驭必英雄。’‘凤历
轩辕纪,龙飞四十春。八荒开寿域,一气转洪钧。’‘万方频送喜,毋乃圣躬劳!’
‘昼漏稀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今春喜气满乾坤,南北东西拱至尊。
大历三年调玉烛,玄元皇帝圣云孙。’‘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
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出银瓮。’此等语体,大声宏粲,然盛明景象,非善于
立言者,定只一味粗豪气耳。”又云:“《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第一
首‘不识南塘路’是欲去未去,二首‘百顷风潭上’是初到境,三首‘清池’、
四首‘旁舍’是入门所见,五首‘随意坐莓苔’是方坐定,六首‘野老来看客’
是坐已久,七首‘阴益食单凉’、八首‘醉把青荷叶’是饮酒间情况,九首‘醒
酒’‘听诗’是已至夜分,十首‘出门’‘回首’是归时情景,次第章法井然,
不似后人作连章可随意多寡颠倒位置也。《重过何氏五首》,一首‘重来休沐地’,
二首‘犬迎曾宿客’,三首‘自今幽兴熟’,四首就‘看君用幽意’推开说,五
首将‘到此应常宿’合拢说,处处是重游,确乎不是初到。”
◎王东溆论诗两则
王东溆曰:“古人诗于题中字必不肯放过,如老杜之《重过何氏五首》,其
着眼处在重过二字,所以为佳。吾观王渔洋《三登高楼》诗,于三登字全不照顾,
已非古法,而字句杂出,尤所不解。如第二联既用晚霞残照,而第五句又用云烟
早暮,第八句又用清晨临眺,一首之内,忽朝忽夕,可谓毫无伦次矣,不知《箧
衍集》何以收之。昔王右丞《早朝》之作,以绛帻、翠裘、衣冠、冕旒、衮龙等
字用在八句之中,前人犹病其太杂,若见渔洋此诗,能无掊击?”又云:‘诗贵
锻炼精工,亦须疏密相间,若字字求工,则反伤真气矣。诗贵含蓄蕴藉,亦不妨
豪荡感激,若句句求淡,则不见精神矣。诗贵意存忠厚,亦不妨辞寓刺讥,若语
语浑沦,则全无作用矣。此语盖亦专为新城而发,正中新城之病。”按以上两则
皆应补入余《读渔洋诗随笔》中。
◎郭频伽论诗两则
郭频伽麟诗话云:“余最厌宋人妄议昔贤优劣,元微之作《杜工部墓志》,
轩轾李杜,退之蚍蜉撼树之论,未必不为此而发。山谷以杜《北征》为有关系之
作,昌黎《南山》诗虽不作亦可,以此定《北征》为胜于《南山》,诗讵可如此
论耶?”频伽又有《樗园消夏录》云:“宋四灵之论五律曰:一篇幸止四十字,
再加一字,吾未如之何矣。金源党竹溪之论七律曰:五十六字皆如圣贤,中有一
字不经炉锤,便若一屠沽子厕其间也。语皆名俊,可为东涂西抹者下一针砭。”
◎诗集之富
古人之年高而诗多者,在唐为白乐天,在宋为陆放翁,乐天自写诗文,藏之
名胜,前后七十五卷,诗笔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放翁诗初编四十卷,再编通
前八十五卷,此一家著作之多者也。宋绍熙辑唐人绝句,阑及前后代,第及万首,
而我朝辑《全唐诗》,一代三百年,凡得二千二百余人,共四万八千九百余首,
此古来总集之多者也。恭读我朝乾隆一朝御制,以集计者五,分卷者四百三十四,
分篇者四万二千七百七十八,而《乐善堂全集》三十卷,更在前焉,则真亘古所
未闻,穹昊之繁星,不足为其灿列,广舆之画井,不足比其分罗矣。
◎旗字押韵
康熙己未试博学鸿词,施愚山卷,阁拟一等,上以旗字押韵,偶误书,改
置二等,此施于旗、二字,素不甚分晓也。旗入支韵,《周礼》:司常所掌,
“熊虎为旗”。将军所建,象其猛如熊虎,与众期其下也。入微韵,《周礼》:
“交龙为。”《释名》:“,倚也,画两龙相依倚也。”按从斤声,实当
入真韵,《小雅》“夜向晨”与“言观其”韵,《左传》“龙尾伏辰”与“取
虢之”韵,古音当如此,尤施所不及知也。
◎菊花诗梅花诗
王荆公《菊花诗》有“千花万卉凋零后,始见闲人把一枝”之句,冯定远评
云:“上句凋零二字不妥,下句一枝亦似咏梅花。”不知凋零二字本钟士季《菊
花赋》“百卉凋瘁,菊花始荣”之语,一枝二字则陈羽诗“节过重阳人病起,一
枝残菊不胜愁”已先用之矣。颜黄门谓读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诚哉是言
也。自《说苑》有“越使以一枝梅遗梁王”之语,陆凯有“江南何所有,聊赠一
枝春”之句,从此咏梅者遂多用一枝,然陶诗:“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
是一条亦梅花故实,而罕有承用者。
◎说诗谑语
说古人诗有吹毛求疵者,虽未免刻谑,亦颇有理趣,如“尽日觅不得,有时
还自来。”贯休觅句诗也,或以为是失猫诗:“若教解语能倾国,任是无情也动
人。”罗隐咏牡丹句也,或以为是画美人诗;“树底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
茫。”曹唐汉武帝宴西王母诗也,或以为是鬼诗;“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
见扬州。”杨蟠咏金山寺句也,或以为是牙人量四至诗;“到江吴地尽,隔岸越
山多。”吴僧咏白塔寺句也,或以为是分界堠子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
茫都不见。”白香山咏杨妃句也,或以为是目连救母诗:‘秦地关河一百二,汉
家离宫三十六。”骆宾王咏古句也,或以为是算博士诗;“每日更忙须一到,夜
深还自点灯来。”程师孟咏所筑堂句也,或以为是登厕诗:“王莽弄来仍半破,
曹公将去定平沉。”李山甫览汉史诗也,或以为是破船诗。至林和靖《梅花》诗: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脍炙人口,而陈辅之以为有类于野蔷薇。
夫蔷薇丛生,初无疏影,花影散漫,焉得横斜?此则肆口诋讠其,无理取闹矣。
或有人谓坡公曰:“此二句咏桃咏杏亦何不可?”坡公曰:“有何不可,只恐桃
杏不敢当耳。”斯言最为冷隽。近有咏梅花者,云:“三尺短墙微有月,一湾流
水寂无人。”语亦幽静,有轻薄子见而笑曰:“此一幅偷儿行乐图也。”亦可谓
谈谐入妙矣。
◎中兴
“中兴”中字,古人每平仄两用,毛公《诗·民》序“周室中兴”,杜元
凯《左传序》“绍开中兴”,陆德明《释文》并切去声。杜老《达行在》诗“新
数中兴年”,坡公《送王雄州》诗“威声又数中兴年”,皆作仄声用,与《释文》
合。然杜老《秋日夔府咏怀》诗云:“侧听中兴主,长吟不世贤。”《赠韦大夫》
诗云:“汉业中兴盛,韦经亚相传。”《诸将》云:“神灵汉代中兴主,勋业汾
阳异姓王。”此三中字,又读平声。王观国《学林新编》云:“音钟者,当二者
之中,首尾均也;音众者,首尾不必均,但在二者之间也。”则平仄皆可通矣。
至“中酒”之中字亦然、“中酒”二字,始于《汉书·樊哙传》,即《国策》所
谓“中饮”也,颜注:“音竹仲反,谓不醒不醉,饮酒之中也。”然太白诗: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李廓诗:“气味如中酒,情怀似别人。”坡公诗:
“时复中之徐邈圣,无多酌我次公狂。”“君特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
俱作平声用,惟顾亭林必谓“中酒”犹云半席,当读平声,以颜注为非是,则转
无所据矣。又“尚书”之尚,唐人诗多作平声,然《梦溪笔谈》云:“尚书本秦
官,尚音上,谓尚为常者,秦人音也。”《辍耕录》亦云:“尚,主也,如尚衣、
尚食、尚医之类,并时亮反,后世乃讹为辰羊反。”然即以诗言,唐人原有仄用
者,如杜老《题西草堂》诗云:“欲陈济时策,已老尚书郎。”是也。
◎禅语翻进一层
诗文之诀,有翻进一层法,禅家之书亦有之,即所谓机锋也。神秀偈云: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六祖翻之云:“菩提
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著尘埃。”卧轮偈云:“卧轮有技俩,
能断百思想。对镜心不起,菩提日日长。”六祖翻之云:“惠能没技俩,不断百
思想。对镜心数起,菩提作么长!”庞居士偈云:“有男不婚,有女不嫁。大家
团头,共说无生话。”后有杨无知翻之云:“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讨甚闲功
夫,更说无生话?”海印复翻之云:“我无男婚,亦无女嫁。困来便打眠,管甚
无生活!”后之主席者,多举此公案相示,尤西堂《艮斋杂说》有三首云:“树
边难著树,台上莫安台。本来不是物,一任惹尘埃。”“问君何技俩,有想还无
想?心起心自灭,菩提长不长?”“木意须婚,石女须嫁,夜半吼泥牛,解说无
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