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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岩录

卷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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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岩录第六十一则

垂示云:建法幢立宗旨,还他本分宗师。定龙蛇别缁素,须是作家知识。剑刃上论杀活,棒头上别机宜则且置,且道独据寰中事一句作么生商量?试举看。

举,风穴垂语云:“若立一尘,家国兴盛。不立一尘,家国丧亡。”

只如风穴示众云:“若立一尘,家国兴盛,不立一尘,家国丧亡。”且道立一尘即是,不立一尘即是。到这里,须是大用现前始得。所以道:“设使言前荐得,犹是滞壳迷封,直饶句下精通,未免触途狂见。”他是临济下尊宿,直下用本分草料。若立一尘,家国兴盛,野老颦蹙,意在立国安邦,须藉谋臣猛将,然后麒麟出凤凰翔,乃太平之祥瑞也。他三家村里人,争知有恁么事。

不立一尘,家国丧亡,风飒飒地,野老为什么出来讴歌?只为家国丧亡。洞下谓之转变处,更无佛无众生,无是无非,无好无恶,绝音响踪迹,所以道金屑虽贵,落眼成翳。又云:“金屑眼中翳,衣珠法上尘。己灵犹不重,佛祖是何人。”七穿八穴,神通妙用,不为奇特,到个里,“衲被蒙头万事休,此时山僧都不会。”若更说心说性,说玄说妙,都用不著,何故?他家自有神仙境。

南泉示众云:“黄梅七百高僧,尽是会佛法的人,不得他衣钵,唯有卢行者,不会佛法,所以得他衣钵。”又云:“三世诸佛不知有,狸奴白枯却知有。”野老或颦蹙,或讴歌,且道作么生会?且道他具什么眼却恁么?须知野老门前,别有条章。

雪窦双拈了,却拈拄杖云:“还有同生同死的衲僧么?”当时若有个汉出来,道得一句,互为宾主,免得雪窦这老汉后面自点胸。

野老从教不展眉,且图家国立雄基。谋臣猛将今何在,万里清风只自知。

适来双提了也,这里却只拈一边,放一边,裁长补短,舍重从轻。所以道:“野老从教不展眉”,我“且图家国立雄基。”“谋臣猛将今何在”,雪窦拈拄杖云:“还有同生同死的衲僧么?”一似道还有谋臣猛将么?一口吞却一切人了也。所以道土旷人稀相逢者少,还有相知者么,出来一坑埋却。“万里清风只自知”,便是雪窦点胸处也。

⊙碧岩录第六十二则

垂示云:以无师智,发无作妙用。以无缘慈,作不请胜友。向一句下,有杀有活。于一机中,有纵有擒。且道什么人曾恁么来?试举看。举,云门示众云:“乾坤之内,宇宙之间,中有一宝,秘在形山。拈灯笼向佛殿里,将三门来灯笼上。”

云门道:“乾坤之内,宇宙之间,中有一宝,秘在形山。”且道云门意在钓竿头,意在灯笼上?此乃肇法师《宝藏论》数句,云门拈来示众。肇公时于后秦逍遥园造论,写《维摩经》,方知庄老未尽其妙。肇乃礼罗什为师,又参瓦棺寺跋陀婆罗菩萨,从西天二十六祖处,传心印来,肇深造其堂奥。肇一日遭难,临刑之时,乞七日假,造《宝藏论》。云门便拈论中四句示众,大意云如何以无价之宝,隐在阴界之中。论中语言,皆与宗门说话相符合。不见镜清问曹山:“清虚之理,毕竟无身时如何?”山云:“理即如是,事作么生?”清云:“如理如事。”山云:“瞒曹山一人即得,争奈诸圣眼何?”清云:“若无诸圣眼,争知不恁么。”山云:“官不容针,私通车马。”所以道:“乾坤之内,宇宙之间,中有一宝,秘在形山。”大意明人人具足,个个圆成。云门便拈来示众,已是十分现成,不可更似座主相似,与尔注解去。他慈悲更与尔下注脚道:“拈灯笼向佛殿里,将三门来灯笼上。”且道云门恁么道意作么生?

不见古人云:“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又云:“即凡心而见佛心。”形山即是四大五蕴也。“中有一室,秘在形山”,所以道:“诸佛在心头,迷人向外求。内怀无价宝,不识一生休。”又道:“佛性堂堂显现,住相有情难见。若悟众生无我,我面何殊佛面。”“心是本来心,面是娘生面。劫石何移动,个中无改变。”有者只认个昭昭灵灵为宝,只是不得其用,亦不得其妙,所以动转不得,开拨不行。

古人道,穷则变,变则通。“拈灯笼向佛殿里”,若是常情可测度得;“将三门来灯笼上”,还测度得么?云门与尔一时打破情识意想得失是非了也。雪窦道:“我爱韶阳新定机,一生与人抽钉拔楔。”又云:“曲木据位知几何,利刃剪却令人爱。”他道“拈灯笼向佛殿里”,这一句已截断了也,又“将三门来灯笼上”。

若论此事,如击石火,似闪电光。云门道:“汝若相当去,且觅个入路。微尘诸佛在尔脚下,三藏圣教,在尔舌头上,不如悟去好。和尚子莫妄想,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良久云:“与我拈面前按山来看。”便有僧出问云:“学人见山是山水是水时如何?”门云:“三门为什么从这里过?”恐尔死却,遂以手划一划云:“识得时,是醍醐上味;若识不得,反为毒药也。”所以道:“了了了时无可了,玄玄玄处直须呵。”雪窦又拈云:“乾坤之内,宇宙之间,中有一宝,秘在形山。”挂在壁上,达摩九年不敢正眼觑着。而今衲僧要见,劈脊便棒。看他本分宗师,终不将实法系缀人。玄沙云:“罗笼不肯住,呼唤不回头。”虽然恁么,也是灵龟曳尾。雪窦颂云:

看看,古岸何人把钓竿。

云冉冉,水漫漫。明月芦花君自看。

著识得云门语,便见雪窦为人处。他向云门示众后面两句,便与尔下个注脚云:“看看”,尔便却膛眉瞠眼会,且得没交涉。古人道:“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若只向瞠眉努眼处坐杀,岂能脱得根尘。雪窦道,“看看”,云门如在古岸把钓竿相似。云又冉冉,水又漫漫,明月映芦花,芦花映明月,正当恁么时,且道是何境界?若便直下见得,前后只是一句相似。

⊙碧岩录第六十三则

垂示云:意路不到,正好提撕。言诠不及,宜急若眼。若也电转星飞,便可倾湫倒岳。众中莫有辨得底么?试举看。

举,南泉一日东西两堂争猫儿,南泉见,遂提起云:“道得即不斩。”众无对。泉斩猫儿为两段。

宗师家,看他一动一静,一出一入,且道意旨如何?这斩猫儿话,天下丛林,商量浩浩地。有者道提起处便是,有底道在斩处,且得都没交涉。他若不提起时,亦匝匝地作尽道理。殊不知他古人有定乾坤底眼,有定乾坤底剑。尔且道毕竟是谁斩猫儿?只如南泉提起云“道得即不斩”,当时忽有人道得,且道南泉斩不斩?

所以道,正令当行,十方坐断。出头天外看,谁是个中人。其实当时原不斩,此话亦不在斩与不斩处。此事轩知,如此分明,不在情尘意见上讨。若向情尘意见上讨,则辜负南泉去。但向当锋剑刃上看,是有也得无也得,不有不无也得。所以古人道穷则变变则通。而今人不解变通,只管向语句上走。南泉恁么提起,不可教人合下得甚语,只要教人自荐,各各自用自知,若不恁么会,卒摸索不著,雪窦当头颂云:

两堂俱是杜禅和,拨动烟尘不奈何。

赖得南泉能举令,一刀两段任偏颇。

“两堂俱是杜禅和”,雪窦不向句下死,亦不认驴前马后,有拨转处,便道“拨动烟尘不奈何”。雪窦与南泉把手共行,一句说了也,两堂首座,没歇头处。到处只管拨动烟尘,奈何不得。赖得南泉与他断这公案,收得净尽,他争奈前不构村后不迭店。所以道:“赖得南泉能举令,一刀两段任偏颇。”直下一刀两段,更不管有偏颇,且道南泉据什么令?⊙碧岩录第六十四则

举,南泉复举前话,问赵州,州便脱草鞋,于头上戴出。南泉云:“子若在,恰救得猫儿。”

赵州乃南泉的子,道头会尾,举著便知落处。南泉晚间复举前话问赵州,州是老作家,便脱草鞋,于头上戴出。泉云:“子若在却救得猫儿。”且道真个恁么不恁么?南泉云“道得即不斩”,如击石火似闪电光,赵州便脱草鞋,于头上戴出。他参活句,不参死句。日日新时时新,千圣移易一丝毫不得,须是运出自己家珍,方见他全机大用。他道:“我为法王于法自在。”

人多错会道,赵州权将草鞋作猫儿。有者道,待他云“道得即不斩”,便戴草鞋出去,自是尔斩猫儿,不干我事,且得没交涉,只是弄精魂。殊不知,古人意,如天普盖,似地普擎。他父子相投,机锋相合。那个举头,他便会尾。如今学者,不识古人转处,空去意路上卜度。若要见,但去他南泉赵州转处便见好。颂云:

公案圆来问赵州,长安城里任闲游。

草鞋头戴无人会,归到家山即便休。

“公案圆来问赵州”,庆藏主道,如人结案相似,八棒是八棒,十三是十三,已断了也。却拈来问赵州,州是他屋里人,会南泉意旨,他是透彻底人,祝 土著磕著便转,具本分作家眼脑,才闻举著,剔起便行。雪窦道:“长安城里任闲游”,漏逗不少。古人道:“长安虽乐,不是久居。”又云:“长安甚闹,我国晏然。也须是识机宜别休咎始得。

“草鞋头戴无人会”,戴草鞋处,这些子,是无许多事。所以道,唯我能知,唯我能证,方见得南泉、赵州、雪窦同得同用处。且道而今作么生会?“归到家山即便休”,什么处是家山?他若不会,必不恁么道,他既会,且道家山在什么处?便打。

⊙碧岩录第六十五则

垂示云:无相而形,充十虚而方广。无心而应,遍刹海而不烦。举一明三,目机铢两,直得棒如雨点喝似雷奔,也未当得向上人行履在,且道作么生是向上人事?试举。

举,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世尊良久,外道赞叹云:“世尊大慈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外道去后,阿难问佛:佛云:“如世良马,见鞭影而行。”此事若在言句上,三乘十二分教,岂是无言句,或道无言便是,又何消祖师西来作什么。只如从上来,许多公案,毕竟如何见其下落?这一则公案,话会者不少。有的唤作良久,有的唤作据坐,有的唤作默然不对,且喜没交涉,几曾摸索得著来。

此事其实不在言句上,亦不离言句中。若稍有拟议,则千里万里去也。看他外道省悟后,方知亦不在此,亦不在彼,亦不在是,亦不在不是,且道是个什么?天衣怀和尚颂云:“维摩不默不良久,据坐商量成过咎。吹毛匣里冷光寒,外道天魔皆拱手。”百丈常和尚参法眼,眼令看此话,法眼一日问:“尔看什么因缘?”常云:“外道问佛话。”眼云:“尔试举看。”常拟开口,眼云:“住住。尔拟向良久处会那?”常于言下,忽然大悟。后示众云:“百丈有三诀,吃茶珍重歇。拟议更思量,知君犹未彻。”翠岩真点胸拈云:“六合九,有青黄赤白。一一交罗。”

外道会四维陀典,自云我是一切智人,在处索人论议。他致问端,要坐断释迦老子舌头,世尊不费纤毫气力,他便省去,赞叹云:“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且道作么生是大慈大悲处?世尊只眼通三世,外道双眸贯五天。沩山真如拈云:“外道怀藏至宝,世尊亲为高提。”森罗显现,万象历然,且毕竟外道悟个什么?如趁狗逼墙,至极则无路处,他须回来,便乃活泼泼地。若计较是非,一时放下,情尽见除,自然彻底分明。外道去后,阿难问佛云:“外道有何所证而言得入?”佛云:“如世良马见鞭影而行。”后来诸方便道:“又被风吹别调中。”又云:“龙头蛇尾。”什么处是世尊鞭影?什么处是见鞭影处?雪窦云:“邪正不分,过由鞭影。”真如云:“阿难金钟再击,四众共闻。虽然如是,大似二龙争珠,长他智者威狞。”雪窦颂云:

机轮曾未转,转必两头走。

明镜忽临台,当下分妍丑。妍丑分兮迷云开,慈门何处生尘埃。

因思良马窥鞭影,千里追风唤得回。

“机轮曾未转,转必两头走。”机乃千圣灵机,轮是从本已来诸人命脉。不见古人道:“千圣灵机不易亲,龙生龙子莫因循。赵州夺得连城璧,秦主相如总丧身。”外道却是把得住作得主,未尝动著。何故他道“不问有言,不问无言”?岂不是全机处。世尊会看风使帆,应病与药,所以良久,全机提起,外道全体会去,机轮便阿辘辘地转。亦不转向有,亦不转向无,不落得失,不拘凡圣,二边一时坐断。世尊才良久,他便礼拜。如今人多落在无,不然落在有,只管在有无处两头走。雪窦道:“明镜忽临台,当下分妍丑。”这个不曾动著,只消个良久,如明镜临台相似,万象不能逃其形质。外道云:“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且道,是什么处是外道入处?

到这里,须是个个自参自究,自悟自会始得。便于一切处,行住坐卧,不问高低,一时现成,更不移易一丝毫,才作计较。有一丝毫道理,即碍塞杀人,更无入作分也。后面,颂“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今我得入”,当下忽然分妍丑,“妍丑分兮迷云开,慈门何处生尘埃。”尽大地是世尊大慈大悲门户,尔若透得,不消一捏,此亦是放开的门户。不见世尊,于三七日中,思惟如是事:“我宁不说法,疾入于涅槃。”“因思良马窥鞭影,千里追风唤得回。”追风之马,见鞭影而便过千里,教回即回。雪窦意赏他道若得俊流,方可一拨便转,一唤便回。若唤得回,便鸣指三下。且道是点破?是撤沙?

⊙碧岩录第六十六则垂示云:当机觌面,提陷虎之机。正按傍提,布擒贼之略。明合暗合,双放双收。解弄死蛇,还他作者。

举,岩头问僧:“什么处来?”僧云:“西京来。”头云:“黄巢过后,还收得剑么?”僧云:“收得。”岩头引颈近前云:“囗 力。”僧云:“师头落也。”岩头呵呵大笑。僧后到雪峰,峰问:“什么处来?”僧云:“岩头来。”峰云:“有何言句?”僧举前话,雪峰打三十棒赶出。

大凡挑囊负钵,拨草瞻风,也须是具行脚眼始得。这僧眼似流星,也被岩头勘破了一串穿却。当时若是个汉,或杀或活,举著便用。这僧砑郎当,却道“收得”,似恁么行脚,阎罗老子问尔索饭钱在,知他踏破多少草鞋。直到雪峰,当时若有些子眼筋,便解瞥地去,岂不快哉!这个因缘,有节角淆讹处,此事虽然无得失,得失甚大。虽然无拣择,到这里,却要具眼拣择。

看他龙牙行脚时,致个问端,问德山:“学人仗莫邪剑,拟取师头时如何?”德山引颈近前云:“囗 力。”龙牙云:“师头落也。”山便归方丈,牙后举似洞山,洞山云:“德山当时道什么?”牙云:“他无语。”洞山云:“他无语则且置,借我德山落的头来看。”牙于言下大悟,遂焚香遥望德山礼拜忏悔。有僧传到德山处,德山云:“洞山老汉,不识好恶,这汉死来多少时也,救得有什么用处?”

这个公案,与龙牙的一般。德山归方丈,则暗中最妙。岩头大笑,他笑中有毒。若有人辨得,天下横行,这僧当时若辨得出,千古之下,免得检责。于岩头门下,已是一场磋过,看他雪峰老人是同参,便知落处。也不与他说破,只打三十棒赶出院,可以光前绝后。这个是拈作家衲僧鼻孔,为人的手段。更不与他如之若何,教他自悟去。本分宗师为人,有时笼罩,不教伊出头,有时放令死郎当地,却须有出身处。大小大岩头雪峰,倒被个吃饭禅和勘破。

只如岩头道“黄巢过后还收得剑么”,诸人且道这里合下得什么语?免得他笑,又免得雪峰行棒赶出?这里淆讹,若不曾亲证亲悟,纵使口头快利,至究竟透脱生死不得。

山僧寻常教人觑这机关转处,若拟议则远之远矣。不见投子问盐平僧云:“黄巢过后,收得剑么?”僧以手指地。投子云:“三十年弄马骑,今日却被驴子扑。”看这僧,也不妨是个作家。也不道收得,也不道收不得。与西京僧,如隔海在。真如拈云:“他古人,一个做头,一个做尾定也。”雪窦颂云:

黄巢过后曾收剑,大笑还应作者知。

三十山藤且轻恕,得便宜是落便宜。

“黄巢过后曾收剑,大笑还应作者知。”雪窦便颂这僧与岩头大笑处。这个些子,天下人摸索不着。且道他笑个什么,须是作家方知,这笑中有权有实,有照有用,有杀有活。

“三十山藤且轻恕”,颂这僧后到雪峰面前,这僧依旧莽卤,峰便据令而行,打三十棒赶出。且道为什么却如此?尔要尽情会这话么,“得便宜是落便宜。”

⊙碧岩录第六十七则

举,梁武帝请傅大士讲《金刚经》,大士便于座上,挥案一下,便下座。武帝愕然。志公问:“陛下还会么?”帝云:“不会。”志公云:“大士讲经竟。”

梁高祖武帝,萧氏,讳衍,字叔达。立功业,以至受齐禅。即位后,别注五经讲议,奉黄老甚笃。而性至孝,一日思得出世之法,以报劬劳,于是舍道事佛,乃受菩萨戒,于娄约法师处,披佛袈裟,自讲《放光般若经》,以报父母。时志公大士,以显异惑众,系于狱中。志公乃分身,游化城邑。帝一日知之,感悟极推重之。志公数行遮护,隐显逮不可测。时婺州有大士者,居云黄山,手栽二树,谓之双林,自称当来善慧大士。一日修书,命弟子,上表闻于帝。时朝廷以其无君臣之礼不受,傅大士将入金陵城中卖鱼,时武帝或请志公讲《金刚经》,志公曰:“贫道不能讲,市中有傅大士者,能讲此经。”帝下诏召之入禁中,傅大士既至,于讲座上,挥案一下,便下座。当时便与推转,免见一场狼藉。却被志公云:“陛下还会么?”帝云:“不会。”志公云:“大士讲经竟。”也是一人作头,一人作尾。志公恁么道,还梦见傅大士么?一等是弄精魂,这个就中奇特。虽是死蛇,解弄也活。

既是讲经,为甚却不大分为二,一如寻常座主道:“金刚之体坚固,物物不能坏,利用故能摧万物。”如此讲说,方唤作讲经。虽然如是,诸人殊不知,傅大士只拈向上关捩子,略露锋芒,教人知落处,直截与尔,壁立万仞。恰好被志公不识好恶,却云“大士讲经竟”,正是好心不得好报,如美酒一盏,却被志公以水搀过;如一釜羹,被志公将一颗鼠粪污了。且道既不是讲经,毕竟唤作什么?颂云:

不向双林寄此身,却于梁土惹埃尘。

当时不得志公老,也是栖栖去国人。

“不向双林寄此身,却于梁土惹埃尘。”傅大士与没板齿者汉,一般相逢。达摩初到金陵,见武帝,帝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摩云廓然无圣。帝云:“对朕者谁?”摩云:“不识。”帝不契,遂渡江至魏。武帝举问志公,公云:“陛下还识此人否?”帝云:“不识。”志公云:“此是观音大士,传佛心印。”帝悔,遂遣使去取。志公云:“莫道陛下发使去取,合国人去,他亦不回。”所以雪窦道:“当时不得志公老,也是栖栖去国人。”当时若不是志公,为傅大士出气,也须是赶出国去。志公既饶舌,武帝却被他热瞒一上。雪窦大意道,不须他来梁土讲经挥案,所以道,何不向双林寄此身。吃粥吃饭,随分过时,却来梁土,恁么指注挥案一下,便下座,便是他惹埃尘处。

既是要殊胜,则目视云霄,上不见有佛,下不见有众生。若论出世边事,不免灰头土面,将无作有,将有作无,将是作非,将粗作细,鱼行酒肆,横拈倒用,教一切人明此个事。若不恁么放行,直到弥勒下生,也无一个半个。傅大士既是拖泥带水,赖是有知音,若不得志公老,几乎赶出国了。且道即今在什么处?⊙碧岩录第六十八则

垂示云:掀天关翻地轴,擒虎兕辨龙蛇,须是个活泼泼汉,始得句句相投,机机相应。且从上来什么人合恁么?请举看。

举,仰山问三圣:“汝名什么?”圣云:“惠寂。”仰山云:“惠寂是我。”圣云:“我名惠然。”仰山呵呵大笑。三圣是临济下尊宿,少具出群作略,有大机有大用。在众中,昂昂藏藏,名闻诸方。后辞临济,遍游淮海,到处丛林,皆以高宾待之。自向北至南方,先造雪峰便问:“透网金鳞,未审以何为食?”峰云:“待汝出网来,即向汝道。”圣云:“一千五百人善知识,话头也不识。”峰云:“老僧住持事繁。”峰往寺庄,路逢猕猴。乃云:“这猕猴各各佩一面古镜。”圣云:“历劫无名,何以彰为古镜?”峰云:“瑕生也。”圣云:“一千五百人善知识,话头也不识。”峰云:“罪过,老僧住持事繁。”

后至仰山,山极爱其俊利,待之于明窗下,一口有官人来参仰山,山问:“官居何位?”云:“推官。”山竖起拂子云:“还推得这个么?”官人无语,众人下语,俱不契仰山意。时三圣病在延寿堂,仰山令侍者持此语问之,圣云:“和尚有事也。”再令侍者问:“未审有什么事?”圣云:“再犯不容。”仰山深肯之。百丈当时,以禅板蒲团付黄檗,拄杖子拂子付沩山,沩山后付仰山。

仰山既大肯三圣,圣一日辞去,仰山以拄杖拂子付三圣,圣云:“某甲已有师。”仰山诘其由,乃临济弟子也。只如仰山问三圣“汝名什么”,他不可不知其名,何故更恁么问?所以作家,要验人得知仔细,只似等闲。问云“汝名什么”,更道无计较。何故三圣不云惠然,却道惠寂?看他具眼汉,自然不同。三圣恁么,又不是颠,一向搀旗夺鼓,意在仰山语外。此语不堕常情,难为摸索,这般汉手段,却活得人。所以道,他参活句,不参死句,若顺常情,则歇人不得,看他古人念道如此,用尽精神,始能大悟。既悟了用时还同未悟时人相似。随分一言半句,不得落常情。

三圣知他仰山落处,便向他道:“我名惠寂。”仰山要收三圣,三圣倒收仰山,仰山只得就身打劫道:“惠寂是我。”是放行处。三圣云:“我名惠然。”亦是放行。所以雪窦后面颂云:“双收双放若为宗。”只一句内一时颂了。仰山呵呵大笑,也有权有实,也有照有用。为他八面玲珑,所以用处得大自在。这个笑与岩头笑不同。岩头笑有毒药,这个笑,千古万古,清风凛凛地。雪窦颂云:

双收双放若为宗,骑虎由来要绝功。

笑罢不知何处去,千古万古有清风。

“双收双放若为宗”,放行互为宾主,仰山云:“汝名什么?”圣云:“我名惠寂。”是双放。仰山云“惠寂是我”,圣云“惠然”,是双收。其实是互换之机,收则大家收,放则大家放。雪窦一时颂尽了也。他意道:“若不放收,若不互换,尔是尔我是我,都来只四个字,因甚却于里头,出没卷舒。古人道,尔若立我便坐,尔若坐我便宜。若也同坐同立,二俱瞎汉。此是双收双放,可以为宗要。

“骑虎由来要绝功。”有如此之高风最上之机要,要骑便骑,要下便下,据虎头亦得,收虎尾亦得。三圣仰山,二俱有此之风。“笑罢不知何处去?”且道他笑个什么,直得清风凛凛,为什么末后却道:“只应千古动悲风。”也是死而不吊,一时与尔注解了也,争奈天下人咬啄不入,不知落处,纵是山僧,也不知落处,诸人还知么?

⊙碧岩录第六十九则

垂示云:无啖啄处,祖师心印,状似铁牛之机。透荆棘林,衲僧家,如红炉上一点雪,平地上七穿八穴则且止,不落寅缘,又作么生?试举看。

举,南泉归宗麻谷,同去礼拜忠国师,至中路,南泉于地上,画一圆相云:“道得即去。”归宗于圆相中坐,麻谷便作女人拜。泉云:“恁么则不去也。”归宗云:“是什么心行?”

当时马祖盛化于江西,石头道行于湖湘,忠国师道化于长安,他亲见六祖来。是时南方擎头带角者,无有不欲升其堂入其室,若不尔,为人所耻。这老汉三个,欲去礼拜忠国师,至中路,做这一场败缺。南泉云:“恁么则不去也,既是一一道得,为什么却道不去?”且道古人意作么生?当时待他道恁么则不去也,劈耳便掌,看他作什么伎俩?

万古振纲宗,只是这些子机要。所以慈明道:“要牵只在索头边,拨著点著便转,如水上捺葫芦子相似。”人多唤作不相肯语。殊不知,此事到极则处,须离泥离水,拔楔抽钉。尔著作心行会,则没交涉。古人转变得好,到这里,不得不恁么,须是有杀有活。看他一人去圆相中坐,一人作女人拜,也甚好。南泉云:“恁么则不去也,”归宗云:“是什么心行?”孟八郎汉,又恁么去也。他恁么道,大意要验南泉。南泉寻常道:“唤作如如,早是变了也。”南泉归宗麻谷,却是一家里人,一擒一纵,一杀一活,不妨奇特。雪窦颂云:

由基箭射猿,绕树何太直。

千个与万个,是谁曾中的?相呼相唤归去来,曹溪路上休登陟。

“由基箭射猿,绕树何太直。”则基乃是楚时人,姓养,名叔,字由基。时楚庄王出猎,见一白猿,使人射之,其猿捉箭而戏,敕群臣射之,莫有中者。王遂问群臣,群臣奏曰由基者善射。遂令射之,由基方弯弓,猿乃抱树悲号,至箭发时,猿绕树避之,其箭亦绕树中杀。此乃神箭也,雪窦何故却言太直?若是太直则不中。既是绕树,何故却云太直?雪窦借其意,不妨用得好。此事出春秋。有者道绕树是圆相,若真个如此,盖不识语之宗旨,不知太直处。三个老汉,殊途而同归一揆,一齐太直。若是识得他去处,七纵八横,不离方寸,百川异流,同归大海。

所以南泉道:“恁么则不去也。”若是衲僧正眼觑著,只是弄精魂。若唤作弄精魂,却不是弄精魂。五祖先师道:“他三人是慧炬三昧,庄严王三昧。”虽然如此,作女人拜,他终不作女人拜会。虽画圆相,他终不作圆相会。既不恁么会,又作么生会?雪窦道:“千个与万个,是谁曾中的?”能有几个,百发百中?“相呼相唤归去来”,颂南泉道恁么则不去也。南泉从此不去,故云:“曹溪路上休登陟”。灭却荆棘林,雪窦把不定,复云:“曹溪路坦平,为什么休登陟?”曹溪路绝尘绝迹,露裸裸赤洒洒,平坦但悠然地,为什么却休登陟?各自看脚下。

⊙碧岩录第七十则

垂示云:快人一言快马一鞭,万年一念一念万年。要知直截,未举已前。且道未举已前,作么生摸索?请举看。

举,沩山五峰云岩,同侍立百丈,百丈问沩山:“并却咽喉唇吻,作么生道?”沩山云:“却请和尚道。”丈云:“我不辞向汝道,恐已后丧我儿孙。”

沩山五峰云岩,同侍立百丈,百丈问沩山:“并却因喉唇吻,作么生道?”山云:“却请和尚道。”丈云:“我不辞向汝道,恐已后丧我儿孙。”百丈虽然如此,锅子已被别人夺去了也。丈复问五峰,峰云:“和尚也须并却。”丈云:“无人处斫额望汝。”又问云岩,岩云:“和尚有也未?”丈云:“丧我儿孙。”三人各是一家。古人道:“平地上死人无数,过得荆棘林者是好手。”所以宗师家,以荆棘林验人。何故?若于常情句下,验人不得。衲僧家须是句里呈机,言中辨的。若是担板汉,多向句中死却。便道:“并却咽喉唇吻,更无下口处。”若是变通的人,有逆水之波,只向问头上有一条路,不伤锋犯手。沩山云:“却请和尚道。”且道他意作么生?向个里如击石火似闪电光相似,拶他问处便答,自有出身之路,不费纤毫气力。所以道他参活句,不参死句。百丈却不睬他,只云:“不辞向汝道,恐已后丧我儿孙。”

大凡宗师为人,抽钉拔楔,若是如今人便道:此答不肯他不领话。殊不知,个里一路生机处,壁立千仞,宾主互换,活泼泼地。雪窦爱他此语风措,宛转自在,又能把定封疆,所以颂云:

却请和尚道,虎头生角出荒草。

十洲春尽花雕残,珊瑚树林日杲杲。

此三人答处,各各不同。也有壁立千仞,也有照用同时,也有自救不了:“却请和尚道。”雪窦便向此一句中,呈机了也。更就中轻轻拶,令人易见。云“虎头生角出荒草”,沩山答处,一似猛虎头上安角,有什么近傍处?

不见僧问罗山:“同生不同死时如何?”山云:“如牛无角。”僧云:“同生亦同死时如何?”山云:“如虎戴角。”雪窦只一句颂了也,他有转变余才,更云:“十洲春尽花雕残。”海上有三山十洲,以百年为一春。雪窦语带风措,宛转盘礴。春尽之际,百千万株花,一时雕残,独有珊瑚树林,不解凋落,与太阳相夺,其光交映。正当恁么时,不妨奇特。雪窦用此明他“却请和尚道”。

十洲皆海外诸国之所附。一祖洲,出反魂香。二瀛洲,生芝草玉石泉如酒味。三玄洲,出仙药,服之长生。四长洲,出木瓜玉英。五炎洲,出火烷布。六元洲,出灵泉如蜜。七生洲,有山川无寒暑。八凤麟洲,人取凤喙麟角,煎续弦胶。九聚窟洲,出狮子铜头铁额之兽。十檀洲,一作流洲,出琨吾石,作剑切玉如泥。珊瑚,外国杂传云:“大秦西南,涨海中,可七八百里,到珊瑚洲,洲底磐石,珊瑚生其石上,人以铁网取之。”又《十洲记》云:“珊瑚生南海底,如树高三二尺,有枝无皮,似玉而红润,感月而生,凡枝头皆有月晕。”此一则与八卷首公案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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