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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秋灯录

卷二 忠魂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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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济道署,在兖郡城西,本明季都阃府旧址。观察某公莅任后,爱署西隙地,可植花草,浚池灌泉,辇石堆山,筑小亭如盖。供吟啸,觞咏摩娑,收藏鼎彝为乐。

余幕游滋阳时,公子某司马治樽招饮,偕登假山,顾西墙外有方土一坯,长可二丈余,高可五尺余,宽广平整,疑为台。若就势堆作嶙峋,绕以廊舍,则园势能曲,石径亦纡。心拟之而未言也。饮醉,篝灯回,朦胧就枕。

梦一红袍纱帽贵人,面白多髭,长眉高颡,徘徊中庭。旋一秃发童子,投刺入,口称曹公奉拜。余方审刺上名氏,而贵人已入,昂昂抗手高坐,瞠目视余良久,曰:“子日间所见土阜,亦知其下为吾首邱乎?魂魄所栖,非可作游览所。当日仓卒捐躯,既无碑志,又无祠宇;老成凋谢,史册不书,殊寂寞耳。子既作《夜雨秋灯录》,何不纪其崖略,俾后之宦游者,知此中有人,不致削,岂非笔墨缘欤?”余心虽应诺,且欲咨询,而口噤不能言一字。贵人旋起,余唯拜送。贵人曰:“翌日,将遣人以名字相告,可以略见一斑。”言已,且行且吟,曰:

寒泉百尺吐长虹,多少风云在瓮中。

遗蜕纵教黄土压,精灵已逐鼎湖龙。

回首燕台策马行,征途顺访绿杨营。

惨闻帝抱虞渊痛,国破家亡敢再生。

爱妾随身字?娘,一般殉节共流芳。行人莫当胭脂井,玉虎偷窥水尚香。

千古崇窿土一台,金蚕飞出总堪哀。

年年风雨清明节,若个梨花麦饭来。

忠义光能烛九渊,闲携桃叶岱云边。

何须短碣题名字,杜甫南楼一散仙。

吟已,回首顾余,挥手若示止步状。余正惶惑,若足底误踏苍莓,一滑倾扑而醒,枕上默忆所吟,一字不爽。听窗外风声飕然,若吟韵犹在耳边也。谨志于怀,殊不可测。次夕,适道署幕府某君来,试以土阜问。某愀然曰:“其下有井,为明忠臣昆山曹公廷桢死难处也。甲申年,公正行取入都,道出此邦,访友是署。忽侦隶报煤山之变,公抚膺大哭,曰:‘吾不忍事二主!’故纵身投井死。土人义之,遂闭塞井阑,上加黄土,因近官衙,不敢作殡宫墓道,然亦不忍再酌寒泉,遂筑如平阜。至道光某甲子,官此者某公,其妾素骄,亦河东怒狮也。夏日怯暖,见此阜横绿荫下,四面凉习习,乃簪花傅粉,着短罗衫,坐土阜上纳凉;且双翘纤足,吸水烟,诸婢环侍,笑语喧哗。忽大叫倒地,若中癫,面青紫,目瞪视,口流沫,作昆山语音骂曰:‘何物淫娃,敢于无礼!此虽爽垲,然其下为吾窀穸。尔一妇人,坐吾屋顶上,亵孰甚焉。而且艳妆吸烟,是何体态!尔稿砧亦读书人,何绝无家教,想怯尔阃威耶?我实不能恕妖牝也!’言已,手自批颊,粉黛浸淫,花容揉碎矣。诸婢狂呼,仆媪咸至,不能救止。惊请某公来,听如夫人所语,知有干犯,急再拜认过,乞宽宥。旋闻冷笑曰:‘我家亦有妇人,设箕踞于妆宅鸱尾上,汝心安乎?’曰:‘是诚婢子之无礼,容痛饬之。但君既殡此,乞示姓名。’大声曰:‘吾明季曹廷桢也。’再问,而如君已苏,扶之上房,药饵始愈。然由此竟丧胆,淫威稍杀,不似从前之肆恣矣。今观察某公,旋以曹公问郡邑父老,咸云实有其人,与其事。至究何官属,同死者何人,死何月日,昆山有无耳孙,则不能得端的。观察函询昆宰,亦无还云,而府乘亦无纪载。”某君言至此,遽见烛跋,辞去,晨即前赴省垣。

余蓦忆昨宵所梦忠臣曹公者,其即红袍纱帽,负手长吟者乎?玩其诗句,抑尚有朝云同死而兖人不知者乎?急呼墨搦管,敬谨录示同人。咸云附会,不深信。噫!此何事也,而敢以附会出之欤?夕照树荫之下,心有所思,灵即入我梦寐,曹公亦何其神欤!余命犯客星,萍踪靡定,倘到昆邑,当亲访曹氏云,或知其详也。姑记于此,庶不负忠魂垂诿之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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