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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轩笔录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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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禧末,真宗寝疾,章献明肃太后渐预朝政,真宗意不能平。寇莱公探知此意,遂欲废章献,立仁宗,策真宗为太上皇,而诛丁谓、曹利用等。于是李迪、杨亿、曹玮、盛度、李遵勖等协力,处画已定,凡诰命,尽使杨亿为之,且将举事。会莱公因醉漏言,有人驰报晋公,晋公夜乘犊车往利用家谋之。明日,利用入,尽以莱公所谋白太后,遂矫诏罢公政事。及真宗上仙,乃指莱公为反,而投海上,其事有类上官仪者,天下冤之。杨亿临死,取当时所为诏诰及始末事迹,付遵勖收之。至章献上仙,遵勖乃抱亿所留书进呈仁宗,及叙陈本末,仁宗尽见当日曲直,感叹再三,遂下诏湔涤其冤,赠莱公中书令,谥曰“忠愍”。又赠杨亿礼部尚书,谥曰“文”,凡预莱公党而被逐者,皆诏雪之。故李淑为亿赠官制曰:“天禧之末,政渐中微,能叶元臣,议尊储极。”盖谓是也。

真宗初上仙,丁晋公、王沂公同在中书,沂公独入札子,乞于山陵已前一切内降文字,中外并不得施行;又乞今后凡两府行下文字,中书须宰臣、参政,密院须枢密使、副、签书员同在,方许中外承受。两宫可其奏。晋公闻之,愕然自失,由是深惮沂公矣。

真宗崩,丁晋公为山陵大礼使,宦者雷允恭为山陵都监。及开皇堂,泉脉坌涌,丁私欲庇覆,遂更不闻奏,擅移数十丈。当时以为移在绝地,于是朝论大喧。

是时吕夷简权知开封府,推鞫此狱,丁既久失天下之心,而众咸目为不轨,以至取彼头颅,置之郊社。云云。狱既起,丁犹秉政,许公雅知丁多智数,凡行移、推劾文字,及追证左右之人,一切止罪允恭,略无及丁之语。狱具,欲上闻,丁信以为无疑,遂令许公奏对。公至上前方暴其绝地之事,谓竟以此投海外,许公遂参知政事矣。

丁晋公既投朱崖,几十年。天圣末,明肃太后上仙,仁宗独览万几,当时仇敌多不在要地,晋公乃草一表,极言策立之功,辨皇堂诬构之事,言甚哀切。自以无缘上达,乃外封题云:“启上昭文相公。”是时王冀公钦若执政,丁自海外遣家奴持此启入京,戒云:“须候王公见客日,方得当面投纳。”其奴如戒,冀公得之,惊不敢启封,遽以上闻。仁宗拆表,读而怜之,乃令移道州司马。晋公有诗数首,略曰:“君心应念前朝老,十载飘流若断篷。”又曰:“九万里鹏容出海,一千年鹤许归辽。且作潇湘江上客,敢言瞻望紫宸朝。”天下之人,疑其复用矣。穆修闻丁有道州之徙,作诗曰:“却讶有虞刑政失,四凶何事亦量移?”

谓之失人心如此。

丁晋公至朱崖,作诗曰:“且作白衣菩萨观,海边孤绝宝陀山。作《青衿集》

百余篇,皆为一字题,寄归西洛。又作《天香传》,叙海南诸香。又作州郡名,配古人姓名诗,又集近人词赋而为之序,及佗记述题咏,各不下百余篇,盖未尝废笔砚也。后移道州,旋以秘书监致仕,许于光州居住。流落贬窜十五年,髭鬓无斑白者,人亦伏其量也。在光州,四方亲知皆会,至食不足,转运使表闻。有旨给东京房钱一万贯,为其子珙数日呼博而尽。临终前半月,已不食,但焚香危坐,默诵佛书,以沉香煎汤,时时呷少许。启手足之际,付嘱后事,神识不乱,正衣冠奄然化去。其能荣辱两忘,而大变不怛,真异人也。

马尚书亮以尚书员外郎、真史馆,使淮南时,吕许公夷简尚为布衣,方侍其父罢江外县令,亦至淮甸,上书求见。马公一阅,知其必贵,遂以女妻之,后许公果为宰相。马公知江宁府,时陈恭公执中以光禄寺丞经过,马接之极厚,且谓曰:“寺丞他日必至真宰。”令其数子出拜曰:“愿以老夫之故,他日少在陶铸之末。”曾谏议致尧性刚介,少许可。一日,在李侍郎虚己坐上,见晏元献公。晏,李之婿也,初为奉礼郎。曾熟视之曰:“晏奉礼他日贵甚,但老夫耄矣,不及见子为相也。”吕许公夷简为相日,文潞公彦博为太常博士,进谒,许公改容礼接,因语之曰:“太博去此十年,当践某位。”夏英公竦谪守黄州,时庞颖公司理参军,英公曰:“庞司理他日富贵远过于我。”既而四公皆至元宰。古云贵人多识贵人,信有之也。

钱文僖公惟演生贵家,而文雅乐善出天性。晚年以使相留守西京,时通判谢绛、掌书记尹洙、留府推官欧阳修,皆一时文士,游宴吟咏,未尝不同。洛下多水竹奇花,凡园囿之胜,无不到者。有郭延卿者,居水南,少与张文定公、吕文穆公游,累举不第,以文行称于乡闾。张、吕相继作相,更荐之,得职官,然延卿亦未尝出仕,葺幽亭,艺花卉,足迹不及城市,至是年八十余矣。一日,文僖率僚属往游,去其居一里外,即屏骑从,腰舆张盖而访之,不告以名氏。洛下士族多,过客众,延卿未始出,盖莫知其何人也。但欣然相接,道服对谈而已。数公疏爽明,天下之选,延卿笑曰:“陋居罕有过从,而平日所接之人,亦无若数君者。老夫甚惬,愿少留,对花小酌也。”于是以陶樽果蔌而进,文僖爱其野逸,为引满不辞。既而吏报申牌,府史牙兵列庭中,延卿徐曰:“公等何官而从吏之多也?”尹洙指而告曰:“留守相公也。”延卿笑曰:“不图相国肯顾野人。”遂相与大笑。又曰:“尚能饮否?”文僖欣然从之,又数杯。延卿之礼数杯盘,无少加于前,而谈笑自若。日入辞去,延卿送之门,顾曰:“老病不能造谢,希勿讶也。”文僖登车,茫然自失。翌日,语僚属曰:“此真隐者也,彼视富贵为何等物耶?”叹息累日不止。

陈恭公执中以卫尉寺丞知梧州,驿递上疏,以乞立储贰。真宗嘉其敢言。翌日临朝,袖其疏以示执政,叹奖久之,召为右正言,然为王冀公所忌。一日,真宗赋御沟柳诗,宣旨自宰相两省皆和进。恭公因进诗曰:“一度春来一度新,翠光长得照龙津。君王自爱天然态,恨杀昭阳学舞人。”

石参政中立事太宗时为馆职,至真宗末年犹为学士。一夕梦朝太宗,面谕以将有进用之意,石谢讫,将下殿,下觉锵然有声,顾视鱼袋坠于墀上。及觉,大异之。不数日,有参政之命,谢日,方拜起,亦觉有声,顾视则鱼袋坠地矣。

皇甫泌,向敏中之婿也,少年纵逸,多外宠,往往涉夜不归。敏中正秉政,每优容之,而其女抱病其笃,敏中妻深以为忧,且有恚怒之词。敏中不得已,具札子乞与泌离婚。一日奏事毕,方欲开陈,真宗圣体似不和,遽离座。敏中迎前奏曰:“臣有女婿皇甫泌。”语方至此,真宗连应曰:“甚好,甚好,会得。”

已还内矣。敏中词不及毕,下殿不觉扌文泪,盖莫知圣意如何。已而,传诏中书,

皇甫泌特转两官,敏中茫然自失,欲翌日奏论,是夕,女死,竟不能辨直其事也。

文章随时美恶,咸通已后,文力衰弱,无复气格。本朝穆修首倡古道,学者稍稍向之。修性褊讠干少合,初任海州参军,以气陵通判,遂为捃摭削籍,系池州,其集中有《秋浦会遇诗》,自叙甚详。后遇赦释放,流落江外,赋命穷薄,稍得钱帛,即遇盗,或卧病、费竭然后已。是故衣食不能给,晚年得《柳宗元集》,募工镂板,印数百帙,携入京相国寺,设肆鬻之。有儒生数辈至其肆,未评价值,

先展揭披阅,修就手夺取,瞑目谓曰:“汝辈能读一篇,不失句读,吾当以一部赠汝。”其忤物如此,自是经年不售一部。

仁宗圣性好学,博通古今,自即位,常开迩英讲筵,使侍讲、侍读日进经史,

孜孜听览,中昃忘倦。有林者,自言于《周易》得圣人秘义,每当人君即位之始,则以日辰支干配成一卦,以其象繇为人君所行之事,其说支离诡驳,不近人情。及为侍读,遽奏仁宗曰:“陛下即位,于卦得需,象曰:‘云上于天’,是陛下体天而变化也。其下曰:‘君子以饮食宴乐’,故臣愿陛下频宴游,务娱乐,

穷水陆之奉,极玩好之美,则合卦体,当天心,而天下治矣。”仁宗骇其言。翌日,问贾魏公昌朝,魏公对曰:“此乃诬经籍,以文奸言,真小人也。”仁宗大以为然,于是逐,终身不齿录矣。

仁宗圣性仁恕,尤恶深文,狱官有失入人罪者,终身不复进用。至于仁民爱物,孜孜惟恐不及。一日晨兴,语近臣曰:“昨夕因不寐而甚饥,思食烧羊。”侍臣曰:“何不降旨取索?”仁宗曰:“地闻禁中每有取索,外面遂以为例。诚恐自此逐夜宰杀,以备非时供应,则岁月之久,害物多矣。岂可不忍一夕之馁,而启无穷之杀也?”时左右皆呼万岁,至有感泣者。

李淑在翰林,奉诏撰《陈文惠公神道碑》。李为人高亢,少许可与,文章尤尚奇涩。碑成,殊不称文惠之功烈、文章,但云平生能为二韵小诗而已。文惠之子述古等恳乞改去二韵等字,答以已经进呈,不可刊削,述古极衔之。会其年李出知郑州,奉时祀于泰陵,而作恭帝诗曰:“弄牵车挽鼓催,不知门外倒戈回。

荒坟断陇才三尺,犹认房陵平伏来。”述古得其诗,遽讽寺僧刻石,打墨百本,传于都下。俄有以诗上闻者,仁宗以其诗送中书,翰林学士叶清臣等言本朝以揖逊得天下,而淑诬以干戈,且臣子非所宜言。仁宗亦深恶之,遂落李所居职,自是运蹇,为侍从垂二十年,竟不能用而卒。

吕许公夷简为郡守,上言乞不税农器。真宗知其可为宰相,记名殿壁,后果正台席。燕肃为郡守,上言:“一应天下疑狱,并具事节,奏取敕裁。”仁宗知其有仁心,后至龙图阁直学士。王安石为翰林学士,因莱州阿芸谋杀夫,以为案问,欲举免所因之罪,主上决意用为辅相。自燕肃之说进,历仁宗、英宗、神宗,

三朝之中,凡有奏疑,未始不免死。案问之律行,凡临劾而首陈者,皆得原减。所谓仁人之言,其利博也。

五代任官,不权轻重,凡曹、掾、簿、尉,有龌龊无能,以至昏耄不任驱策者,始注为县令。故天下之邑,率皆不治,甚者诛求刻剥,猥迹万状,至今优诨之言,多以长官为笑。及范文正公仲淹乞令天下选人,用三员保任,方得为县令,

当时推行其言,自是县令得人,民政稍稍举矣。

唐末西北蕃在者有回鹘、吐蕃,而吐蕃又分为角厮罗,始甚盛强,自祥符间,衄于三都谷,势遂衰弱,视中国为神明,惕息不敢动。异时,与回鹘皆遣使,自兰州入镇戎军,以修朝贡。及元昊将叛,虑角氏制其后,举兵攻破莱州诸羌,南侵至于马衔山,筑瓦川会,断兰州旧路,留兵镇守。自此角氏不能入贡,而回鹘亦退保西州,元昊遂叛命,久为边害。朝廷虑之,议者以为角氏尚在河、隍间,又与元昊世仇,傥遣使通谕朝廷之意,使西戎有后顾之忧,则边备解矣。仁宗然之。宝元二年,遣屯田员外郎刘涣奉使,涣自古渭州抵青塘城,始与角氏遇,涣为述朝廷之意,因以邈川都统爵命授之,俾掎扌角以攻元昊。厮罗谢恩大喜,请举兵助中国讨贼,自此元昊始病于牵制,而角氏复与中国通矣。

宝元中,御史府久阙中丞。一日,李淑召对,仁宗偶问以宪长久虚之故。李奏曰:“此乃吕夷简欲用苏绅,臣闻夷简已许绅矣。”仁宗疑之。异时,因问许公曰:“何故久不除中丞?”许公奏曰:“中丞者,风宪之长,自宰相而下,皆得弹击,其选用,当出圣意,臣等岂敢铨量之?”仁宗颔之,自是知其直矣。

范文正公仲淹少贫悴,依睢阳朱氏家,常与一术者游。会术者病笃,使人呼文正而告曰:“吾善炼水银为白金,吾儿幼,不足以付,今以付子。”即以其方与所成白金一斤封志,内文正怀中。文正文辞避,而术者气已绝。后十余年,文正为谏官,术者之子长,呼而告之曰:“而父有神术,昔之死也,以汝尚幼,故俾我收之。今汝成立,当以还汝。”出其方并白金授之,封识宛然。

王文康公苦淋,百疗不瘥,洎为枢密副使,疾顿除,及罢,而疾复作。或戏之曰:“欲治淋疾,惟用一味枢密副使,仍须常服,始得不发。”梅金华询久为侍从,急于进用,晚年多病,石参政中立戏之曰:“公欲安乎?惟服一清凉散即瘥也。”盖两府在京,许张青盖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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