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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闲思录

神与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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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生活,总要不满意他的现实,总要超出他的现实而别有所想望。因此便不免要不满他自己。人和人的现实,大体相差不甚远,不满他自己,同时便就要不满意别人。不满意自己,又不满意别人,那便同时不满意到人类的全体了。不满意人类的全体,但同时又跳不出人类的全体,而别有所想望,于是遂有所谓神与圣者出现在人们的心里。神与圣只是一种超人的思想,而同时又是一种不离人生的想望。神与圣皆是超人生而不离人生者。但中间也有别。神是非人间的,圣则是人间的。神是超人间而投入于人间的,圣是人间的而又是超出于人间的。换言之,就人而言,神应该是非自身的,超越的,绝对的。圣则是内在的,相对的,即自身而存在的。在人生中间确曾有过圣,但亦确没有过神。神是纯想像,纯理论的,而圣则是经验的,实际的。纵然其间多少也有些人类的想像参加了。但神是在纯想像的底子上而涂抹上人生的实际经验,圣则是在人生实际经验上而涂抹上些想像。因此,圣与神,也可说是分数上的不同,同时也可说是性质上的不同。有些人想像人神合一,有些人想像人皆可以为尧舜,人人皆可成佛。圣人与我同类,即身即佛,是崇圣者的理论。中国人容易接受佛教,这也是一个因缘吧。

神应该是全体主义的,而圣则是人本主义的。中国人常说,万物一太极,物物一太极。圣即是物物一太极,在物物一太极之上,而建立起一个万物一太极来。这是由人而上通于天的。物物一太极,这个太极也是可以成为现实的。神则是要求万物没入一太极中,而万物尽失其存在,而其实这一个太极,由人本主义者看来,也不免要成为一个虚无的。主张泛神论者,可说把万物一太极降入万物之中,而成物物一太极了。如是则木石瓦砾、粪秽臭腐,莫非神圣,如是则神虽是绝对的,而泛神论者反而视神为平等的了。圣虽是相对的,而崇圣论者却转而认为圣人与人之间有阶级了。

神造物,又造人,因此人与物在神之面前,应该是没有地位,没有权力的。圣则是由人自做而成。人自己做成圣,无论性善论者性恶论者都如此般主张,所以说崇圣论者是人本主义的。崇圣论的终极主义,一定要说成人皆可以为尧舜,人皆可以为禹,人人皆可成佛,那时则是一个圣世了。但圣世与神国又不同,神国须把现世倒转到创造者那边去,圣世则即在现世上建造,依然是一现世。换言之,神国在天上,圣世在地下。神国在以往,圣世在将来。或者说神国在外,圣世在己。

神不仅创造了人类,而且创造了整个的宇宙。人类在神的面前,固是地位低微,而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在尚神论者的意想中,也不见得特别伟大与重要。因此,尚神论者必然会注意到人类以外的世界与万物。所以自然神论泛神论等,都是尚神论的题中应有之义了。如是则神学一转身便走上了自然科学的路。圣则是由人类自身创造完成的,而且圣是在人类社会中而完成其为圣的地位的。圣和自然万物之关系疏,和人类自身的关系密。因此崇圣论者的目光,便不免要常常固滞在人文圈子的里面了。原始佛教,本来应是一个祈求出世的宗教,如是则依然面向着自然,依然不失其探讨自然的热忱。但佛教一到了中国,出世的意味转淡,台贤禅净中的佛菩萨,便和中国社会的圣人益发接近了。眼光心血转向到人圈子里来,中国高僧们的终极想望,其实只不过要做一个中国化的西方圣人,即是一个寄迹于人圈子里而闪身在人事外面的新圣人。这便成为佛教之中国化。道家非圣无神,他们则在想做一出世的仙人。仙人只想跳出人世间,但并不想跳出自然界。似乎在中国人的想像中,自然界之外,或自然界之上,好像再没有别一世界了,好像再没有别一种东西像神之存在了。因此中国社会一向所崇奉之神,其实仍是由人类转变为神的。中国人心中所想像之神和仙,其实也都还是人呀!

这里要说到神秘主义,此在东西双方,也各有不同。东方的神秘主义特别在其观心法,使己心沉潜而直达于绝对之域,把小我的心象泯失去了,好让宇宙万有平等入己心中来。西方神秘主义则不同,他们要把全能无限的神作为对象,舍弃自己人格,而求神惠降临,摄己归神,进入于无限,此乃双方之不同。因此东方神秘主义不过扩大了一己的心灵,泯弃小我,而仍在此人世界之内。西方神秘主义则转入到整个世界以外之另一界。换言之,东方神秘主义乃是依于自力而完成其为一圣者,西方神秘主义,则是依于外力而获得了神性。

由此言之,尚神论者认为这一世界之上或外另有一世界,崇圣论者则认为只有这一个世界了。故自尚神论之演变而有哲学上之本体论,崇圣论者则至多只讲此世界有理性之存在,然此理性仍与西方人所想像之本体不同。总之,尚神论者目光兴趣偏重在人类以外之自然界,而尤富于超现实的理想精神。崇圣论者,则以人文为本位,而讲社会现实主义。在西方神学弥漫的思想界,直要到孔德提倡人道教,以及此后的现实哲学,才算渐渐有些处接近了东方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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