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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闲思录

成色与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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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良知之学,本自明白易简,只为堕入心本体的探索中,遂又转到了渺茫虚空的路上去。阳明自己说:“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可见是要寻求心体,只在天地万物感应是非上寻,哪有关门独坐,隔绝了万物感应,来探索心体的。江右聂双江罗念庵主张归寂守静,纵说可以挽救王学之流弊,但江右之学本身也仍然有流弊。钱绪山王龙溪亲炙阳明最久,他们对江右立说,多持异议。绪山说:“斑垢驳杂,可以积在镜上,而加磨去之功。良知虚灵非物,斑垢驳杂停于何所。磨之之功又于何所?今所指吾心之斑垢驳杂,乃是气拘物蔽,由人情事物之感而后有。如何又于未涉人情事物之感之前,而先加致之之功?”又说:“明不可先有色,聪不可先有声。目无一色,故能尽万物之色。耳无一声,故能尽万物之声。心无一善,故能尽天下万事之善。今人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是谓善矣。然未见孺子之前,岂先加讲求之功,预有此善以为之则?抑虚灵触发,其机自不能己。先师曰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正对后世格物穷理之学为先有乎善者立言。”又说;“未发寂然之体,未尝离家国天下之感,而别有一物在其中,即家国天下之感之中而未发寂然者在焉。离已发求未发,必不可得。久之则养成一种枯寂之病,认虚景为实得,拟知见为性真。”这些话,皆极透彻。我们正该从两面鉴定衡平地来会合而善观之始得。后来梨洲偏说江右得阳明真传,绪山龙溪在师门宗旨,不能无毫厘之差,此因后来伪良知现成良知太流行,故他说来,要偏向一面耳。

何以阳明学会流入伪良知现成良知接近狂禅的一路,又何以要产生出江右一派归寂主静来探索心体之说作矫挽,这里至少有一层理由,不妨略述。阳明原来有成色和分两的辩论,去人欲,存天理,犹炼金而求其足色。是你自知是,非你自知非,你只致你良知,是的便行,非的便去,这是愚夫愚妇与知与能的。但到此只是几钱几分的黄金,成色虽足,分两却轻。尧舜孔孟,究竟不仅成色纯,还是分两重。即如阳明《拔本塞源论》里所说,如稷勤稼,契善教,夔司乐,夷通礼。到底那些圣人不仅是成色纯了,同时还是分两重,稼吧,教吧,乐吧,礼吧,那些都是分两边事,不是成色边事。孟子说:“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我们若说心事合一,又如何只求大人之心,不问大人之事呢?尧舜着意在治天下,稷契夔夷着意在稼教礼乐,成色因专一而纯了,分两也因专一而重。故良知之学,第一固在锻炼成色,这个锻炼,应该明白简易,愚妇愚夫与知与能,阳明《传习录》里,多半是说的这一类。至于罗念庵聂双江守静归寂,发悟心体,这却不是愚夫愚妇所知所能。绪山《答念庵书》说:“凡为愚夫愚妇立法者,皆圣人之言也。为圣人说道妙发性真者,非圣人之言。”依照绪山此说,阳明说话本为愚夫愚妇立法。而学阳明的人,心里却早有一倾向,他们并不甘为愚夫愚妇,他们都想成大圣大贤。若要成大圣大贤,固须从锻炼成色,不失为一愚夫愚妇做起,但亦不该只问成色,只在愚夫愚妇境界。他还须注意到孟子所谓的大人之事。不应尽说只是洒扫应对,便可直上达天德。何况连洒扫应对都懒,却来闭门独坐,守静归寂。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天下哪有不忠不信的圣贤,但只是忠信,则十室之邑有之,虽是黄金,成色非不足,分两究嫌轻。稷契夔夷是以忠信孝悌之心来做稼教礼乐之事。你尽学稼教礼乐,反而离了忠信孝悌,尽想学大圣大贤,反而违离了愚夫愚妇,固不是。但也不该老在成色上学圣贤,只讲忠信孝悌,不问稼教礼乐。于是高明豁达的不免要张皇做作,走上伪良知狂禅的路。沉潜谨厚的,便反过身来走江右路子。其实圣贤路程并不如此。若以愚夫愚妇与知与能者亦为圣贤,则愚夫愚妇之忠信孝悌,成色十足,是一个起码圣贤。尧舜孔孟稷契夔夷分量重的,是杰出的圣贤,透格的圣贤。你若不甘做起码圣贤,而定要做透格圣贤,还得于成色分两上一并用心。

于此便联想到朱子。朱子(答林择之)曾说过:“疑古人先从小学中涵养成就,所以大学之道,只从格物做起。今人从前无此工夫,但见大学以格物为先,便欲只以思虑知识求之,更不于操存处用力。纵使窥测得十分,亦无实地可据。”可见朱子说格物穷理,只是大学始教。大学以前还有一段小学,则须用涵养工夫,使在心地上识得一端绪,再从而穷格。若会通于我上面所说,做起码圣人是小学工夫,做杰出透格圣人是大学工夫。先求成色之纯,再论分两之重,这两者自然要一以贯之,合外内,彻终始。稷勤稼,因其性近稼,契司教,因其性近教,断不能只求增分两,而反把成色弄杂了。但亦不能只论成色,不问分两。巨屦小屦同价,硬说百两一钱,同样是黄金,却不说那块黄金只重一钱,那块黄金则重百两。如是言之,则阳明良知学,实在也只是一种小学,即小人之学。用今语释之,是一种平民大众的普通学。先教平民大众都能做一个起码圣人。从此再进一步,晦翁的格物穷理之学,始是大学,即大人之学。用今语释之,乃是社会上一种领袖人才的专门学。这种学问还是要在心地上筑起,也还是要在心地上归宿。换言之,分两尽增,成色绝不可杂。可惜阳明在《拔本塞源论》以后,没有发挥到这一处来。而浙中大弟子龙溪绪山诸人,虽则反对江右之归寂主静,但永远在成色上着眼,硬要在起码圣人的身上装点出一个超格圣人来。这也可说是宋明理学家六七百年来一种相沿宿疾,总是看不起子路子贡冉有公西华,一心只想学颜渊仲弓。他们虽也说即事即心,却不知择术,便尽在眼前日常琐碎上用功。一转便转入渺茫处。阳明讲良知,骨子里便藏有此病。这里面却深染有佛教遗毒。若单就此点论,学晦翁的倘专注意在大学格物上,忘却了小学涵养工夫,则晦翁阳明,便成了五十步与百步,自然更不必论浙中与江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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